他回来后,没等他先开口质问我,我便强势地发问:“萧繁,你老实告诉我,许耀是不是死了?”
六十四、
“颜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对苏粲,懂么?”他抓我手的力道很重,再加上输液瓶已空,血开始倒流,隐隐的作痛。萧繁把吊针帮我拔去:“放心,那小子命大,重返人间了。”
疼痛至少让我的反应迟缓了数秒,萧繁根本抓不住我,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来到许耀的病房门口大口的喘气。我听见里边有人声,轻轻推开后,床头站着他父母,另一边是李逸阳和坐车赶来的晓沐。大家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许耀微弱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不敢靠近,唯恐走近了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直到晓沐发觉了我,给我找了把椅子坐下:“刚才去你病房看你还睡着,就没吵你。”
“只是累着了而已,许耀没事便好。”我坐在不远处望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得很严重。他说话尚有些有气无力,但还是坚持着和每一个人说话。我等待着他醒来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然而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稍稍停留了几秒又挪开了,我想也许他更愿意单独同我说。
没过多久,医生进来例行检查,要我们回避片刻。等到其他人都走出去以后,我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行至房门口,突然听见他叫住我:“等等.......请问.......你.......是谁?”
顷刻间,我仿佛从天堂直坠入地狱,霎时明白了他看我时的那种陌生眼神。我至今还记得,对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我的胸口都在疯狂地抽痛:“我跟晓沐一样,是你的高中同学,不值一提。你要是不记得了,就别费劲去想了。”
我的话音刚落,晓沐推开我,冲到了许耀跟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许耀,你他妈的别玩了!你忘了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忘了颜锐!你要是真的忘了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掐死你算了!”
晓沐是被好几个人使劲拖出来的,我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往他头上浇:“晓沐,你醒醒吧,别添乱了。你不必替我打抱不平,我不需要。经过了这一次,只要他不死,我别无奢求。”
我一个人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坐了很久,思绪很愚钝。那是一个阴雨天,仰着头可以尝到天空的眼泪。手机响了很久,直到第二遍铃声响起,我才懒洋洋地接起来,竟是我妈。她问我这些天过得好么,什么时候放假回家,我如实地告诉她,朋友重病,刚刚苏醒。母亲毕竟是心思细腻,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上次到家里来的那个男孩?”
我说是,她又试探道:“儿子,你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雨点越来越大,一下下在我身上凿着小窟窿:“以前也许不是,但现在......妈,你别胡思乱想了,他已经不记得我了。”说完我便心虚地掐断了电话。雨幕中,远远的望见周骞,打着雨伞,一身黑色。
待他走近,我揶揄道:“怎么?穿得如此肃杀,迫不及待想来参加许耀的追悼会,你没收到消息么?”
“就因收到了消息,所以才来。许耀大难不死,却独独忘记了你,真是莫大的讽刺。”
“周骞,你这是在幸灾乐祸,还是有意笑话我?”
“命运多舛,我也深受其害,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我有同学在国外,熟识这方面的专家,你不该过早地自暴自弃。”
“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这几年我过得很快乐,他留给我弥足珍贵的回忆,至于结局如何,我早已不在乎。人的一生很短暂,能有这一段刻骨铭心便也死而无憾了。有朝一日,他想得起也好,不记得也罢,我这辈子已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风雨依旧凌乱,周骞给我打着伞,半个肩膀已经被打湿,却毫无知觉:“许耀的无可取代,终究是能绝你一生。”
晚上,苏粲和萧繁来看我。我回病房后便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辗转难眠,便趁萧繁去洗手间的片刻悄悄地问苏粲讨安眠药,他谨慎地张望了一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罐,倒了一粒给我。我嫌不够,想问他多要几粒,萧繁的声音突兀的在门口响起:“要多少都是白搭,他手里的药早被我换成维生素片了,上次我给你的才是真的。”
苏粲比我更加惊愕,茫然地盯着萧繁,随即便甩手将药瓶超他扔了过去,嚷了一声:“你这个骗子!”便逃也似地跑走了。
萧繁惆怅地冲我笑笑:“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苏粲哪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第二天清晨,在过道上遇到许耀的主治医生,简单地跟我谈了下他目前的情况,一切都奇迹般地往好的方向发展,至于他目前选择性失忆,恐怕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意识,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恢复。
我想许耀一定是把属于我们的记忆封存在了最深最深的角落里,不被打扰,四季花开。
再一次坐在许耀面前,他已被转入了普通病房,气色也好了许多。脑袋斜斜的靠在枕头上,嘴角挂着恬淡的微笑,沐浴在阳光底下的许耀依旧令我悸动。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清亮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困惑:“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很熟悉,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晓沐告诉我,你叫颜锐,我们认识了很多年,远不止朋友这么简单。他一再地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是........同性恋?”
我安静地听着,就像是听着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对,我是。”
许耀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与曾经的许多次,他温柔的抚摸并无不同:“这不正常,你要改。”
“嗯,我改,我一定改。”我曾试图回宿舍寻找那本许耀精心制作的相册,却发现它早已经成了灰烬,我想那一定是廖川的杰作。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我曾经喜欢过你么?”
“不,你不喜欢我。”Once you loved me.
六十五、
一周以后,许耀转回了我们所属城市的医院。我和晓沐也在第二天坐火车回家,周骞不出意外地来车站送我,一直送进站台。他这样对我说,颜锐,我毫不怀疑你对许耀的执着,我更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假如你对一个人的生活感觉到厌倦了,我愿意陪着你,照顾你......即便你永远不会在心里给我腾出一个位置,我依旧会很知足。
对此我只能苦笑,周骞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希冀全盘托出,哪怕实现的可能接近于零:“你是想劝解我,所爱的人即已成过去,不如接受一个爱我的人么?也许有人愿意退而求其次,但要我这般利用你,我于心不忍,那是对你的不尊重。周骞,我们还是不必相互折磨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相忘于江湖亦是一种幸福的距离。”
他仍旧笑得淡然,话锋一转,似无波澜:“我与许耀约定十年后再见面,希望到时能再看见你。”
“一切随缘吧,如果他还记得。”
火车缓缓启动,周骞冲我潇洒地挥手道别,他的眼角闪光,身影淡出了我的视线。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我们的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匆匆过客?
晓沐塞给我一包纸巾:“眼泪也好,鼻涕也好,先擦干净。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或者说今后你要如何面对许耀?”
“现实再冷酷,生活还是要继续。晓沐,你不必为我担心,也别再去逼他。对我来说,他已经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你说我自欺欺人也好,精神分裂也好,我都认了。”
“不逼他?不逼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全记起来?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到时候他妈的他孩子都会跑会跳了,怎么你这当叔叔的还准备包个红包亲自送上门去?”
“即使他记得,结果也未必不同。这个世界上的事,并不是你想就能得到,你坚持就不会有变数的。我们必须为成为一个正常人牺牲很多,更不得不为身在边缘而付出代价。许耀本就不是同性恋,如今能够回复原先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
晓沐从面无表情到恼羞成怒不过一刹那间,毫无征兆地扇了我一巴掌,不重,但足够深刻:“颜锐,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自己很高尚,很现实,其实你不过是自私罢了。等到若干年以后许耀结了婚,成了家,他突然想起来在他生命中有这么一个特殊存在感的人的时候,你想他再死一次么?”
我无以反驳,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许耀以前给过你一巴掌,这次就当是我替他还了。”
回家以后,我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高烧连日不退,加之长时间的昏睡不醒,把我爸妈给吓得不轻。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可笑的臆想,也许一觉醒来我的记忆也退化成一片空白,然而终究未得上天眷顾,一切照旧。
我开始有了把回忆变成文字的念头,为接近崩溃边缘的情绪寻找一个合适的承载。竭尽所能地试图将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节还原,却发现语言的无力与苍白。它们机械而冰冷,永远无法确凿地诠释每一处细微的情感变化。然而我却无可自拔地沉溺于此间,甚至妄图这故事永远写不到尽头,如此一来,我的眼前便依然是铺天盖地,许耀的身影。
与此同时,晓沐不断地在告知我一些最新进展,譬如许耀做了全身检查,一切正常;某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又或者逼着他回顾以前的相册却依旧没有起色,过度回想时便会头痛不止。
半个多月以后许耀出了院,这个家伙总是不会令人失望。晓沐早早地告诉了我准确的日期与时间,,然而当着他的面我却不为所动。那天清晨,我醒得很早,几乎是没有睡着,然后在浓浓的雾气中骑上山地车游走在沉静的街道上,绕过我们的高中、体育场、常去的网吧、小餐馆......我还记得每回许耀过了门禁总是会从学校后门的矮墙那爬过去,他身手敏捷,从未被抓过。
我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间跃过那道墙,在教学楼后的池塘边坐下。如果你问许耀这整个校园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哪儿,他会准确无误地告诉你恰是此地,我和他曾经许多次懒洋洋地靠在这儿。后来我在长凳上打了个漫长的囤,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在了我的头顶,耀眼的光让我想起他的名字。
我拼命地狂奔出去,扶起车往医院赶,到那的时候一切都刚刚好。许耀刚走出住院部的大门,果然健朗许多。他还穿着那件在美国买的厚外套,短短的头发,是之前手术所留下的遗憾。我站在远处看见他忽然仰起头,张开双臂,像是在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太阳的气息,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目光在来回摇摆,随后出乎意料的,发现了我。
隔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换。在我唯恐着自己的自作多情时,他冲我招了招手,频率并不高,走来时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了几拍。
一开口,永远不变的干净嗓音:“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过来打声招呼?晓沐非说你会来,让我们在病房里干等了半个多小时。”
“天气冷赖床,睡过头了。”
他淡淡地一笑,把着我的车把手,我们俩的手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晚上我妈想请大家在家吃个饭,你也来吧,一来庆祝我出院,二来也谢谢你们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
“你太客气了,我也没干什么。今晚家里有饭局,我就不去了。你刚出院.......记得吃清淡点。”
他愣了一下,像是沉思着什么,皱了下眉又缓和下来:“嗯.......那,等下次有机会再聚吧.......”
车子发动了,我踩着踏板,跟了上去,追了很远。许耀坐在后座,在我终于追不上的最后时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在我印象里,那是一双极度茫然的眼睛。
我双手脱开车把,仰起头,尽管只是数秒的自由,我却已被满满的阳光所征服。
我毫无顾忌地使劲冲着前方喊:许耀,我爱你。
凛冽的风灌满了我的喉咙,这个春天还很远。
六十六(大结局)、
伴随着又一轮四季更迭的降临,我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不再有每天惯例的短信与电话,没有了视频没有了体贴入微的关照。许耀变得遥远,他站在触不可及的彼岸。我保存着所有的联系方式,他也一定没有丢失,只是不再想得起联络我的理由。我时常见他MSN在线,然而我们的聊天记录却少有增加,偶尔忍不住想打个招呼,甚至问一句,许耀你想起了什么没有,却都因不知如何收场而作罢。
李逸阳说足足两个月,我的脸上从未出现过多余的表情,冷漠得如同戴上冰制的面具。苏粲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同我说话,唯恐一不小心提及与许耀相关的言辞,此外还一再地向我灌输着诸如“生命是美好的,人该往前看”这些他自始自终都不屑的伪善论调,目的不过是杜绝我从绝望走向毁灭的念想。我理解他的好意,但不得不告诉他,这不过是多余的担心。我的所有反常不过是现实的落差所造成,然而无论如何我会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可言。苏粲说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十一我与许耀好不容易捅破了彼此的心思,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一切皆被打回原形。我抛出一句话,让他久久没接上话来,我说,苏粲,你信么,我会让他再次爱上我。
再一次与许耀面对面是第二年的元宵节,我一时兴起去逛了灯会。簇拥的人群把小桥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艰难而缓慢的移动。不少结伴而行的人被人流给冲散了,急急地回头寻找着同伴,嘈杂的声音在空气里不断碰撞抵消。
蓦的,我感觉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身体硬被拽着挤出了人群。我踉跄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的球鞋,然后耳边吹进的是一阵久违的声音:“蒋若薇,这么多人你就不能跟紧点?”
我抬眼,一窒,许耀正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他也是一副愕然的神情,反应迟钝地说不出话来,连牵着我的手都没来得及松开。我只能趁着他发愣的间隙把手给抽了回来,不自在地替自己解围:“真巧。” “是啊,真巧。”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望着我,“也来看灯会?”
“嗯。”
起初,我们的对话没能顺利地延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沉默,彼此站在桥边,仿佛是各怀心事地看着风景。他酝酿了许久像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打断,蒋若薇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群里窜了出来,在许耀背后使劲捅了一下:“喂,一转眼你人就不见了,原来是有秘密幽会。”当我解释完是碰巧遇上后,这姑娘仍是一脸怀笑地感慨了一句:真是缘未尽。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继续逛灯会,蒋若薇自然而然地走在需要身边,我心情复杂地跟在后头,刚想结故抽身,许耀却提出请我们吃夜霄,他望着我,又重复了一次:“一起去吧。”
面对许耀的诱惑,我总是显得那么没有骨气。
蒋若薇去买饮料,留下我们俩无声相对。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上桌,我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先吃吧,我不饿。”
他还是那般洒脱的脾性,抓起勺子一点都不客气。汤圆到了嘴边,细细地吹了几口,忽然抬头看了看我,始料不及地把勺伸到了我跟前:“尝尝看。”
我不动声色,许耀也坚持着不收手,最后只得领情地咬上一口。他淡淡一笑,就着我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大口,嘴角立刻沾上了些许豆沙。这样的许耀,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