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一堆零散的物件，门内的人背对着他，似乎没发现有人进来，正小心地护着手上的东西，把它们一件件放入柜子里。裁剪合身的衣饰，把人衬得更为修长合度，却也显得愈发清瘦。长发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柔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见，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遮去了眼中的神色。

　　摆到一半，那人忽然停了动作，腾出一只手扶着立柜，轻声咳了起来，白皙的脸瞬间染上一层淡粉色。林怀彦眉头一皱，走了上去。

　　我正有些失神，只觉得喉间干涩，轻咳了两声。哪知凭空多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后。一转头看见来人，却是吓了一跳，咳嗽也更为厉害，手上的东西险些拿不住。

　　一双略微责备的眼睛看着我，伸手取过我怀里的东西，又把我推坐到桌边。一手拍着我的背，另一手快速倒了一杯温水放到我面前。

　　“臣……咳咳，臣见过……”

　　想要挣扎着站起，却被他轻易按住，话到一半也被堵了回去：“皇兄，不要这么生分。”

　　我盯着眼前的水杯，再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年不见，他威势更隆，也更为沉稳内敛。年纪虽轻，却已经有了一代帝王的架势。看着他，忍不住又想起另一位年轻的皇帝，眼神又开始飘离……

　　他扫了眼桌上的事物，道：“才刚回来，不用急着做这些事。”说罢捉过我放在膝上的左手，看样子是要替我切脉。

　　知道他担心什么，我忙道：“也许是呛到灰尘了，毕竟这么久没人住了。”

　　他淡笑道：“这里可是王府，下人再是偷懒，王爷的寝室还不敢怠慢。”笑容还没展开，就有些凝滞了。他忽然翻过我的手掌，拿到眼前看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条明显的剑痕，横亘掌心。他小心触了触，似是有些不忍，脸色也冷了下来。

　　怀彦的手很暖，我任由他拉着，眼光自然落到掌心上，脑中浮现出那张和显儿五六分相似的脸庞，心里忽然空空的：“是我和一个人相识的纪念……如今，大概是唯一的念想了。”

　　他微微一怔，手上紧了紧，随即换了话题：“是不是有些冷了，我让人再添个暖炉吧？”

　　“不用了，多谢皇上。”

　　他低头想了想，道：“皇兄，没有外人在，还是叫我怀彦，我已经好久没听你叫过了。”

　　“嗯，好。”

　　听见我答应，他牵起嘴角，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皇兄，怀彦还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他取出一一片血红色的玉锁，轻轻放在我掌中。玉锁一接触我的肌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成了翠绿色。

　　他轻叹道：“这本就是皇兄的东西，怀彦保管了许久，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怀彦，御陵……”

　　“皇兄，你才是御陵阁的主人。怀彦当初确实有过一些念头，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念之差，却差一点将你逼上绝路，如今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只望你……不要怪我才好……”

　　“怎会，我能力有限，在你手上，御陵阁才能更好的造福百姓。”

　　他摇摇头，道：“你便去妄自菲薄吧，竟把话都颠倒了说。此事别再议了，我替你戴上。”

　　他解开链子，双手探到我颈后，细细拧好。一只手拨开我领口的衣襟，打算把玉锁塞进去。手指触到我颈边，不知怎的忽然停了下来，凉凉的感觉沿着皮肤浸入，有些难受。

　　我抬手握住他，问道：“怀彦？”

　　他回过神，急忙收回手，抱歉地笑了笑，道：“我知皇兄旅途劳顿，原本不该打搅。可我还是想……冒昧请皇兄留我一宿，我兄弟二人也可促膝长谈，皇兄可允？”

　　没想到他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我向外看了看，不知何时天色已暗，又飘起了雪花。“外头也冷，皇上愿意留下来，臣自然欢迎之至。”

　　话才出口，就听他有些不满地道：“又叫错了。”

　　便在这时，门扇一声轻响，一个人影缓缓踱了进来，见了房中人也不奇怪，只拱手道：“臣见过皇上。”

　　怀彦似乎有些拘谨，回礼道：“师兄，好久不见。”

　　“皇上今日要留宿在此？”

　　“是。”

　　“王府守卫不比皇宫，皇上万金之体，还是不要随意夜宿宫外的好。”相比从前，涟对他的语气生分了许多，也不知这对师兄弟间又出了什么问题。

　　怀彦眼中带着祈求，有些为难地看着我。朝他轻轻点头，迎上一脸淡然的某人，道：“王府守卫尽是御陵阁的人，安全上应该不会出问题的。只住一夜罢了，何况，还有你在。”

　　涟无奈摇头，苦笑着道：“皇上执意如此，臣自然不敢阻拦。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这后一句，却是对着我说的。

　　吃罢晚饭回到房中，浴池的热水早已准备妥当。脱了衣服泡在池中，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乳白色蒸汽，温热的水流拍打在身上。水里加了安神的药物，随着热气的蒸腾散发出来，满室馨香。

　　许是真累了，趴在池边一小会，眼睛就变得朦胧起来，睁也睁不开。很久没有这么安心过，再也抵制不住浓浓的睡意，想着稍微歇一会，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哗啦”一声响，身体忽然被人抱了起来，脱离了温水的包围，忍不住浑身打颤。好在下一刻就有软软的毛巾裹了上来，替我擦拭着身上的水渍。紧接着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里，朝着外间走了出去。

　　初时还不怎么在意，时间长了，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慌忙睁眼去看。

　　“皇兄，怎么能在池子里睡着了呢，下人都去哪里了？”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怀彦？”想到之前还让他动手替我擦拭，混沌的脑子也清楚起来，“是我让人走的，只是闭了闭眼，却没想到睡着了。放我下来吧。”

　　他没有放手的意思，脚下加快，几步就到了内室，把我放在床上，拉过被子裹好。随即三两下除了自己的衣服，一并钻了进来。他身上很暖，凑了近来，就有一股干爽的清新味道。静静地躺在一处，他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也淡了许多，漆黑的眼珠近在咫尺。

　　“皇兄，挑些显国的事说与我听吧。”

　　“涟应该有告诉你。”

　　“可是不够细，我想听你说。”

　　“唔，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皇兄？皇兄？”

　　喊声忽然低了下去，林怀彦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人。才几句话的工夫，又要睡着了。

　　小心翼翼凑上去，在那人耳边轻声道：“皇兄，我喜欢师兄，你可知道？”那人眉毛微微一颤，也不知听没听见。

　　“为什么从不对我起防范之心？难道，只为我是你的兄弟吗？”

　　探出手去，小心拨开那人松散的领口。白日里无意间发现的伤痕，此刻完全暴露了出来。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一道道长长的疤痕更为突兀，只是看着，就能想象当初伤口有多可怖。林怀彦的手指沿着那纹路缓缓划过，指尖忍不住颤抖，不知是心疼还是愤怒。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此时他早已失了往日的从容淡定。

　　“即便是师兄那样的国手，也不能将疤痕完全除去。那鞭子落在身上，该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仅仅是外表能看见的，内里所受的损伤，又会有多少？怀里的人瘦骨嶙峋，抱在手里都会硌人，胸前根根肋骨，也清晰可见。平时是被袍子遮掩，才看不清楚。

　　“我一句话，害你颠沛流离，受这许多无妄之灾，你怎么也不生气，就连抱怨都没有一句。傻哥哥，做人不能这么良善，人善被人欺……算了，只怕你也改不了，那就由我这做弟弟的，来偿还欠你的债好了。至于我那无望的爱恋，也许来生会有希望吧。我可是皇帝，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所以，你做不了我的事；而我，也得不到他的心。”

　　寒夜里一声长长的叹息，一阵掌风拂过，房内灯烛俱灭，陷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中。唯有暗暗隐香，还从那纱帐中缓缓溢出……

　　第107章

　　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床上只剩下了一人。刚坐起身，就见冰言两眼弯弯地走了进来，乐呵呵地替我裹上厚厚的衣物。每到这时候，他总是显得十分高兴。奇怪的是今天他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阴影，不知是什么缘故。

　　“是不是刚回来不太习惯？”

　　“嗯？”他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他眼下，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啊，对对，还有点不习惯。”他轻拍了下脑门，呵呵笑了两声。

　　“嗷”的一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视线向下，球球原本蹲在脚边，忽然动了起来。先展开身体横躺到地上，就在我眼前滚起了雪球，从床这头到那头，再滚回来，好像生怕我看不见似地。

　　唔，这是……呃，辗转反侧？

　　“球球也没睡好吗？”我探头，怜惜地拍拍它。

　　它停了下来，晃晃脑袋，假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半仰起身，双耳夸张地直竖，像两只小雷达，左右转了转。五官很努力地挤成一团，做出专注的样子。接着又开始滚起雪球。

　　忽然明白了球球的意思，再看冰言，他早已面红耳赤，一双眼不敢望我，只管死死地瞪着作恶的那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红叶的声音，替他解了围。

　　坐到桌边，和冰言吃着早饭。抬头问红叶道：“皇上和苏大人都上朝去了吗？”

　　“是。”

　　望望外头萧索的天气，听着那呼啸的寒风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人人都要早起做事，就连皇帝也不例外，而我却如此悠闲地享着清福。

　　“公子，风主有事让红叶禀报。”红叶一边说着，将一封信递到我手上。只见那雪色信封上，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告假”。

　　半张着嘴，傻傻地看向一脸坦然的红叶：“御风她……已经走了吗？”

　　“是，风主说扮了公子这么久，觉得这王爷的日子束手束脚，真不是人过的，所以打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请公子恩准。”

　　“她既已经走了，还会理我准不准吗？”

　　红叶嘴角微翘：“自然是知道公子不会怪她，这才走的。”

　　信里只写了出门游览，不用挂心之类，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简单几行字就交代清楚，倒是有御风的个性。

　　下午的精神总是有些困顿，缩在房中，百无聊赖下，倒也来了兴致，摊开笔墨，对着球球认真笔画。将将完成，却难得羞赧起来，遮遮掩掩不敢让人看。倒是冰言先凑上来，只瞄了一眼，就双目放光，连连称赞，貌似十分满意。而充当模特的球球却倏地绿了脸，蔫了下去。红叶一直站在旁边，一路看着我创作，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自己本来就不善于这些，画成这样也在预料之中，只得好言好语哄着，才看见球球有了些精神。

　　门上“叩叩”两声，小丫鬟翠儿的声音道：“禀王爷，韩靳将军求见。”

　　握着的笔一顿，我失踪由御风假扮，韩靳是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自去年战场一别，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他来做什么？若说有什么要事，也不该来找我这个闲散人物。

　　正思索间，却听红叶难得抢着回道：“公子有事，请他隔日再来。”

　　有事？我看了看眼下闲到发慌的自己，球球在旁配合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视线再转向红叶。她竟然装作无意地把头转了过去。

　　脑中忽然浮现昨日御风那诡异的笑容，唔，其中必有隐情……

　　“韩靳见过王爷。”

　　“韩将军免礼，坐吧。”

　　“谢王爷。”

　　不顾红叶僵硬的脸色，我叫回翠儿，将韩靳唤了进来。他一进门，眼睛便锁定在某人的身上。

　　轻咳了咳，将那有些失魂的人招了回来：“不知韩将军到访，有何事求见？”

　　“啊？噢，听闻王爷回府，特来拜访。王爷美貌如昔，实在让韩某高兴啊，呵呵，高兴。”他干笑两声，却只顾着去看另一人的脸色，以至于胡言乱语起来。

　　把一切看在眼底，我心中虽然好笑，却也不急着点破。闻言便道：“那时多亏你力挽狂澜，稳定了军心，瞒住我失踪的消息。今日我能够平安归来，也有你一份功劳，谢是一定要谢的。红叶，奉茶。”

　　红叶轻移莲步，木着脸端起茶盏，动作生硬地送到韩靳跟前：“将军，请喝茶。”

　　“多谢红姑娘。”他看似有些畏惧红叶，小心翼翼接过，却不忙喝。

　　倒是红叶像完成任务似的，一甩手走到我身后。韩靳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眼神继续缀着某人的身影。我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借以掩饰眸底的笑意。猜测着韩靳什么时候才能忍不住坦白。

　　茶水换了几杯，我静静陪他坐着，也不着急。反是红叶替我心疼起来，对着韩靳冷冰冰道：“公子刚刚好转，不易久坐。将军若无事，就请回吧。”

　　哪知韩靳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红叶道：“红叶，我错了，我给你赔罪，你别生气。”

　　“你、你做什么？！”红叶一下失了分寸，脸上升起一抹淡红，又羞又恼。我也很少见她如此失态，原来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如此深了吗？

　　还没等我看明白，韩靳稍稍转身，又朝我磕起响头：“王爷，是韩靳失职，致使王爷沦落他处，历经劫难。韩靳愿领责罚，求王爷恩准！”

　　我愣了愣，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家红叶的？”

　　“公子！”红叶脸上的红云更甚，直欲燃烧起来，显出难得一见的女儿家娇媚，我笑看了她一眼。

　　韩靳毕竟是执掌大军的人物，稍稍一怔便清醒过来，喜道：“不瞒王爷，韩靳从前荒唐，可是自见了红叶，一颗心就给了她了，”他脸皮也厚，让人脸红的话喘都不喘，直直说了出来，“当时皇上下旨请王爷回京，王爷便将御陵阁的情报交与红叶处理。就是那时候，臣对红叶生出了情愫。”

　　“红叶，你的意思呢？”我象征性问了一句，其实答案早已在心中。果不其然，红叶只跺了跺脚，既不回话，也没什么表示。

　　来龙去脉我早从薛掌柜的那里听来了，韩靳只是听命于怀彦，不过，似乎因为执行的人是他，所以惹翻了红叶。以红叶对我的忠心程度，不管之前二人是否已经将心意挑明，她定会毫不犹豫将此人列入拒绝往来户。

　　统领百万的将军，遇到小儿女的情事，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一贯豪爽的人物，此时也显出扭捏的神态。想到他原来的风流韵事，再联系眼前这为情所困的男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能感叹造话弄人。一物降一物，果然是至理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