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你问错路,我根本不用走草坪!」
「要不是你坚持坐捷运,我们就可以慢慢找路,根本不用这么赶。」
「医生,是你害我下错站的耶!」
「你一开始搭公车不就好了吗?」
「没人叫你跟我一起搭捷运的啊!各走各的不就好了吗?」
他脸色一变,我顿时想到他那句「你是你,我是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明白我又伤到他了。
「好啦!我们两个都有错,我们是共犯,行不行?」
他苦笑一声,没说话。
共犯啊……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两个共犯的事岂止这一件而已?
我们沉默地坐在面对门的椅子上,等待有人经过。我心里想到,我大概也只能以这种形式跟他在一起了吧?想
想竟然有点不太想出去。
「我说啊,你刚刚在洗手间里讲的那个字,不太淑女哦。」
我白他一眼。「又怎样?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淑女。我又不是你女儿,你管得着吗?」
「我今天总算看到你的真面目了。」
「哼哼,吓到了哦?」
「不会啊,反正你也顺便把我的心声讲出来了。」
我笑了出来。
「你以前有没有跟你太太一起迷路的经验?」
「迷路倒是没有,只不过每次出门都像一次错误。」他眼睛望着门外:「十几年前,好不容易等我儿子去上幼
儿园,两个大人有一点时间独处,我们去逛百货公司,我想逛的地方她都没兴趣,却一直勉强自己陪我;她逛
的地方我也觉得无聊,两个人都很扫兴,所以我就说那我们各走各的,你去你想逛的地方,我们一个小时后会
合,她答应了。可是一个小时后我找到她,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
「有人欺负她?」
「对,就是我。她认为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存心拋下她。」
我同情地一笑,告诉他我的故事:有回跟李明立去看信息展,他也是只顾看计算机都不理我,我就自己跑去隔
壁看化妆品,结果他一回头找不到我又乱发脾气,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先起头的。
他长叹一声:「人生这么短,为什么一定要把彼此弄得这么累呢?」
「大概是因为不信任吧。」
「没错,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
「………」
「你好象已经认定了我是个不可靠的男人,是不是?没关系,你也不算全错。老实说,被你拒绝我是很不痛快
没错,可是回头一想,要是你答应了,我搞不好更烦。」
「那是你的福气耶!烦什么?」
「你想啊,你年轻又漂亮,根本不缺人追你,为什么要选我这个有老婆,又拖着一个儿子的老头?论钱我也只
是SOSO而已。」
我瞪他,谁希罕他的钱啊!
「我跟你说过,我跟我太太也是轰轰烈烈过来的,结果现在弄到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讲,一个不小心就要吵架
。你只不过跟个男朋友分手就哭得死去活来,我跟她十九年的夫妻,一旦离婚,就等于我十九年的光阴白费了
,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了某人,我打死也不会想做这种事。更何况你杨医师又比雅萍更难缠十
几倍,要是你也给我一刀,我根本就没有本钱再振作了,你懂吗?」
我默然。虽然他还是有可能在故意示弱引我同情,但是当你倒了一天的霉,又被关在充满消毒水的密闭大楼里
时,这些话听来真的很有说服力。
「但是,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刘医师,我……」我搜索枯肠,正想说些感性的话时,一直盯着门外的刘克贤却「啊」的一声大叫,险些把
我心脏吓停;他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用力敲门,对着门外经过的学生大叫着:「麻烦你开门啊!开门!救命啊
!」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群学生目瞪口呆的表情跟管理员开门时脸上的窃笑。
当我们两个筋疲力竭地下了出租车,走向医院大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以后就不会再来烦你。嫁给我?」
我望着他,脑中浮现各种影象:母亲流泪的脸、亲友们责备的眼神、刘太太发狂的表情,还有各式各样的声音
,预告着可能临头的大难。
然后我说:「好。」
我本来以为,当克贤向他太太提出离婚后,马上就会掀起狂风巨浪。他用的理由是「无法沟通」,但想也知道
她是不可能会相信的。
然而,在开始的前几天,却是风平浪静,平和得诡谲。克贤说除了他提出当天的一场争执外,从那之后她便完
全拒绝讨论离婚的事。只要他一提起,她就马上开始装头痛,让他接不下话。
我不怪他,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会是场持久战,需要非凡的耐心。我只能一再地告诉自己,撑下去。
接下来,果然有了动静。刘太太开始三天两头跑医院,耳鼻喉科、脑科、妇科全挂遍了。看完病也不立刻走,
总是在医院里四处徘徊,拉着护士或认识的医生搭讪,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哪个女人跟她丈夫走得特别近。
她问得很含蓄,但敏感的人很快就嗅出了异状。「刘医师有外遇」的传言开始在医院里不径而走。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挂了我的门诊检查骨质疏松。症状讲了没几句她就开始岔题了:「杨医师,真没想到会在
这里又遇到你。」
「是啊,真巧。」
「改天吃个饭?我好久没跟你聊天了。」
「好啊,我再找时间。」
她用审慎的眼光打量我:「在这里碰到我先生,你应该也很惊讶吧?」
「还好,这边还有四五个老同学。世界本来就很小嘛。」
「他以前实习的时候对你很凶哦?」
「没办法,刘医师是完美主义者,我就是达不到他的标准。」
「我一直跟他说,对女生要温柔一点,他就是不听。」
你真会叫他对女生温柔才有鬼哩。我心想。
「严师才会出高徒嘛。」
「那他现在应该对你比较好了吧?」
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神:「我跟刘医师不同科,他再凶也凶不到我身上啊。」
「你们会不会偶尔聚聚,叙叙旧?」
「还好啦,当年外科实习也只有一个月而已,可以聊的东西不多。」
「是吗……」
「对呀。好了,你拿这张检验单去三楼做检查。」这一关我算是勉强过了。
在家里,她仍是继续装聋作哑,就算克贤把离婚协议书贴在梳妆镜上,她也能视而不见。照这样看来,就算拿
扩音器在她耳边大吼:「离婚!离婚!」想必她也是无动于衷。我忍不住有些佩服她。
克贤考虑采用更强烈的手段逼她面对现实,郄又担心伤到儿子。他打算等夫妻俩谈妥再告诉他,不想让他太早
淌浑水,虽然儿子对父母不合早已心知肚明。
我们一起想了几个点子,感觉都很恶毒,实在有点犹豫要不要用。我想到当年我跟明立分手的时候,为了让他
死心,也是用尽各种无情的方法。不接电话、避不见面、言语冷淡,甚至还故意放他鸽子,为的就是让他知道
我的决心。
爱情熄灭了,剩下来的只有残忍。
然而我们还来不及采取任何行动,第一个无辜受害者已经出现。
这天我到护理站找护士长,就看见刘太太正死缠着林医师。后者正忙得团团转,对她避之犹恐不及。
「你在我先生手下做事很久了吧?」
「呃,快一年了。对不起,我还有个病人要看……」
「你应该很崇拜他吧?」
「我们大家都很尊敬刘医师。」
「我先生很照顾你对不对?」
「刘医师对每个人都很照顾。刘太太,我真的没时间了……」
「你为什么选外科?」
「什么?」
「外科这么辛苦责任又重,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去妇科或皮肤科?」
林医师有些动气了:「因为外科是我的志趣。这样可以吗?」
「你是为了接近我先生才来的对不对?」
「刘太太!你也太……」
我一个闪身挡在她们中间:「刘太太,林医师已经有男朋友快要结婚了,请你不要讲这种让她困扰的话。」
她再也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充满恨意的眼神像要把我们两个一起戳穿:「我先生是为了她才被停职的,对不
对?」
「我!」林医师想反驳,被我挡下:「那是因为刘医师有正义感,关心属下,你为什么一定要想到那种不堪的
地方去?」
「我就是看不惯她整天黏着我先生!」
「我是住院当然要跟着主治啊!」
我说:「刘太太,你这样会影响到我们同仁的工作,请你冷静一点。」
她望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他要拋弃我了,我怎么冷静得下来啊!」
我扶她到候诊室坐下,拿了罐饮料给她:「你先休息一下,我帮你叫出租车。」她涕泗交错地摇头:「我等我
先生一起回去。」
「可是刘医师今天不晓得要到几点……」
「没关系,我要等他,不管等到几点我都等。」
我叹了口气,回到我的诊室。眼前浮现了当年在图书馆前苦等邱颢的自己,那时的我是多么地孤独啊!
那时我毕竟是撑了过来。但是我当年还不满二十,正是前程似锦,一咬牙就捱过了;而那个年华将逝的女人要
如何承受呢?
灾难才刚开始。她抢先一步向儿子哭诉,她儿子就怒气冲天地当着父亲的面摔碗筷,从此对他爸爸视若无睹,
再不然就出言讽刺。克贤因为事忙,向来对儿子的管教疏忽了些,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已经管不住这大少爷了
。我一想到将来有一天要成为这小子的后母,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真正的风暴,因两场手术而正式展开。
我开的是一场艰难的截肢手术,隔壁手术室里,由克贤领导的心脏外科小组也正在苦战。
我好不容易头昏眼花地走出手术室,没一会儿,隔壁手术房门也开了,医师们跟着病人出来。
林医师走最前面,她的脸色苍白,表情却充满喜悦,其它住院医生纷纷向她道贺。原来这回终于轮到她操刀了
。
克贤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和我相遇,我们相视微笑,然后他走到林医师面前对她说:「做得不错,恭喜了。」
「谢谢医生……」话还没说完,她纤细的身子晃了一下,开始向下倒,克贤连忙伸手扶住她。
我终于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会走狗屎运,因为这时刘太太居然非常刚好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亲眼目睹一
个女人倒在她老公怀里。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她尖叫着,冲过来追打林医师。众人七手八脚地拦阻
他,手术房顿时乱如菜市场。
「雅萍你在干什么?她只是贫血而已!」
「就是她对不对?你就是为了她才要离婚的!」
「刘太太这里是手术室,你安静一点!」
「刘太太,她真的不是呀!」
林医师躲在克贤背后,满脸都是惊惶的泪水。后来发现地点不太保险,连忙改成躲到我背后,因此刘太太的攻
击也转了方向。
我死命地挡着她:「刘太太你冷静一点!林医师跟刘医师真的没什么!这里人这么多,你想他们会在这里做什
么事吗?」
她一双眼睛直往上吊,布满了红丝,眼泪把她的妆糊了满脸,小巧的鼻翼四周好似出现六道裂痕,看这样子就
知道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你们都骗我,我知道她就是克贤外面的女人!我知道是她!」
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
「你够了没有!跟你说不是她!是我!」
她呆住了,其它人也呆住了。「什么……」
「刘克贤的女朋友,是我。」
四周一片寂静,克贤无力地托住头:「黛民……」。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是对林医师、对在场所有人,以及这阵子无辜被骚扰的人说的。不是对她。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接下来的戏码我想不用说诸位看倌也猜得出来,就是她破口大骂,「卑鄙」、「虚情假意」、「贱货」之类的
字全出口,并且冲上来要扭断我脖子。早有人叫了警卫,连拖带拉地将她带出去。她边走边挣扎怒骂,看那表
情还真的挺像裂嘴女。
我知道是谁把她害成这样。是我。
我跟克贤都被无限期停职,正式处分要等理事会决定。
我回到办公室,一路上很明显地发现,众人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好象他们眼中的我不是跟他们共事了两年
的同僚,而是个满身脓疮的怪物。林医师本来在跟护士说话,一看到我就扭头走开。我不怪她,毕竟是我害她
变成代罪羔羊的。
我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没有人跟我道别。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就当作多出来的假期就好了,
就算被开除,我们两个还是找得到工作。可是我的手一路发抖,抖得厉害。
回到家,本来打算蒙头睡他个昏天黑地,偏偏我没有这种命。接下来的两天,同事同学的电话像雨水般袭来,
一拿起话筒就涌出一连串的责骂和质疑,结果在家的每天,我都在争吵中渡过;最后只好天天外出,在咖啡馆
里呆坐,手机也关机求个清静。
我自然也知道这样逃避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别的不提,家人那关总是要过。克贤的父母挑明了不管他的事(都
四十好几的人还有什么好管),但我父母可没那么容易摆平。要命的是,我父亲的心脏不好,要定期去我的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