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快进屋里来,眼看就要变天了,小心受了风寒。”
“知道了,娘亲。”
我站起身,轻扶着娘亲的手走进屋内。不知是不是我之前的六位哥哥姐姐的事,伤了娘亲的心神,她的身体总是时好时坏。这几日又有些不妥。
刚扶着娘亲躺到床上,就听见院子里的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定是爹爹请了刘爷爷回来了。”刘素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大夫,因为与我家祖上有旧,所以两家向来也走得很近。娘亲的病一向就是他看的,我有个不舒服也是找他开的药方。
说话间,已见两个人影走了进来。前面一人一身青布衣衫,正是我那秀气爹爹,后面跟着一个灰布衫子的小老头,背着只小小的药箱,不就是那刘素爷爷么。
“爹爹,刘爷爷。”
“小七乖娃,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么?天气多变,爷爷开的药方记得常吃。有病治病,没病也可以强身。”
“嗯,知道的刘爷爷。”
“真是个乖孩子,云清啊,小七真是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多了。”
“呵呵,刘老爷子可别把孩子惯坏了。”
我的心中,有时会冒出些荒谬的感觉,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下。做了孩子这么久,久到我都快忘记自己的实际年龄了,连行为方式和思考习惯也越发的向孩子靠拢。可是,在这些大人的眼中,我却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也不知这是好是坏。可我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爹爹,也喜欢娘亲。偶尔会想到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突然涌起的歉疚与想念还是会填满心间。不过,这样的次数已经越发的少了。有时候我会想,这也许,是爹娘太宠我的缘故吧。
如同往常一般,刘爷爷替娘亲把了脉后,走到外间开了药方再交予爹爹。只是今天他的脸色似是不太好。我心中放心不下,假意到院中拿东西,出了门便偷偷躲在窗外。
“……非血参不可啊。”
“便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医好雪儿,可是这血参……”
“是啊,血参本就不多,且不易保存。只要切开使用,一两个时辰之内就会腐化成水,因此这里也就很少见了。这药方要长期服用才有效,若是只吃一次两次,效果怕是……”
“那该如何是好?”
“听说北方盛产此物,你不妨去那里试试看吧。”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
没想到娘亲的病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到可能失去她,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阵恐慌。
第4章
娘亲的病是不好再拖的,这几日家里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着搬家的事宜。鉴于全家都是“瘦弱可欺”型,彪悍的吴叔叔当然是要随同前往的,其实他也是听说北方是玉虎的发源地,已经想去很久了,只是不放心我们一家。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正是合了他的心意。
这一日,我正在前院里翻晒衣物。远处小路上走来一个寻常商旅打扮的中年男子,骑着头灰色的毛驴。看来有四五十岁了,长相并无什么出彩之处,只是面相憨厚耿直,让人一看便生出信赖之感。他径直走到我家门前,看见我时,稍稍愣了一下,随即赞道:“好俊的孩子!怕是比你爹爹要俊多了。”接着便向内喊道:“云清,我来看你啦。”
“是庄兄吗?怎的突然来了,也不先通知我!”远远的就听见爹爹的声音传来。看来是爹爹的旧识,而且听那口气还是不错的关系。
爹爹将庄叔迎进屋里坐下。我坐在一边静静听着他二人叙述别后离情。原来这位庄叔是爹爹还在戏班时的副班主,一向与爹爹交好。爹爹从戏班出来时,庄叔还将自己存了几年的私房钱全赠给了爹爹,说他是我云家的恩人也不为过。只因戏班人才凋零,快要坚持不下去了,他这次出来正是想找几个合适的苗子回去栽培。爹爹毕竟在那戏班待了很久,闻言也是唏嘘不已。
娘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再抬头看了看这所谓的家徒四壁,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再坐吃山空了,就凭爹爹教书的那些微薄的收入,将将能维持娘亲的药钱,再要供我吃饭穿衣,这日子就着实紧了些。再说,我算上前世的年纪,都已经是三十的人了,让我过这种蛀虫的生活,真的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当一听见戏班招生的消息后,我没有多想,便提出了想要跟着庄叔去的意思。
可谁知却遭到了爹娘的反对,就是庄叔竟也不太赞同。原来在那时的社会,戏子地位低下,为人所轻,爹娘是不愿我走上他们的老路。其实就是在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纪,这种观念依旧深埋在很多人的心底,也难怪他们不赞同了。可是在我看来,职业并无贵贱之分,就像我前世选择了做护士一样。这份职业不但可以使我自力更生,减轻家中的负担,而且也能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可谓是一箭双雕之举,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偏见而放弃这份职业呢?
我向爹娘坦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他们能够支持我的选择。虽然开始时爹娘不愿,不过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他们最终还是答应了。而且,爹娘是有恩必报的人,这么做也有层报恩的意思在里面。而庄叔也向爹娘保证,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我,我只是在戏班最困难的时候过去帮忙,等度过难关后,我的去留戏班绝不过问。娘亲这才含泪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反正人已经找到,庄叔也不忙着走,就在我家暂时住了下来,好让我与爹娘再聚一阵。
分别的时刻总是来得特别快,三天后的清晨,终于是该走的时候了。爹娘要去北方求药,而我则要踏上人生的新一番旅途。还是那辆旧旧的马车,租来的老马,驾车的吴叔叔,只是这次的车上,不会有我的位置。娘亲搂着我,轻轻的抽泣着,爹爹站在一旁,细细打量着我的眉眼,似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眼圈早已经红了。
我轻轻从娘亲的怀里挣了出来:“娘亲,时辰也不早,该走了。再不走,庄叔和我天黑前就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之所以说我,是因为,爹娘是宁愿到不了镇上也要多看我两眼的,我又怎舍得他们在这初秋的山里过夜?如果说我会来不及,那爹娘定会心疼着催我赶紧上路。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娘亲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替我整了整衣襟:“都是娘的病拖累了你们爷俩,害的你小小年纪就要外出讨生活……”
眼看着娘亲的眼里又开始溢出泪珠来,我忙道:“这是孩儿自己的意思,与娘亲又有何干?即便娘亲身体安好,孩儿总有一天也是要出去见一番世面的。娘亲,你要答应孩儿,一定要等我回来!”
“嗯,我的乖孩子,娘一定会等你回来的,出门在外,要处处当心,多听你庄叔的话。”
爹爹走上前来,将我带到庄叔面前:“庄兄,这孩子将来就麻烦你照顾了。”说着郑重的将我的手交到庄叔的手中。
“云兄弟,庄某一定不负所托!”
“爹爹保重,娘亲保重,吴叔叔保重!一定要等我回来。”我毅然转过身,跨上庄叔的驴子,再也不曾向后看一眼,怕一看之后就走不了了。庄叔靠着我的后背坐了上来,他轻夹驴腹,那驴子便撒开四蹄,轻轻巧巧的跑了起来。感到身后那一直追随的眼光离我越来越远,眼前终于还是变得模糊起来……
离云家村最近的大城市,就是云中城。即便如此,等我们到了城中的时候,也已经是黄叶纷飞的时节了。云中城是陵国的边塞重镇,常年驻扎有军队,防范着显国的入侵,人口也算稠密。而庄叔所在的祥月戏班,就在此城之中。
望着眼前这小小的四合院落,没想到在云中城里也算小有名气的祥月戏班,住的地方竟是这么偏远。好在之前庄叔已经和我解释过,自从上任班主过世,他的儿子也就是现任班主就接手了戏班。只是他平日里就游手好闲,又不务正业,才把戏班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庄叔不忍心好好一个老字号就此陨落,才动了心思要重新振作。
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啪啪”的皮鞭抽打声传来,并且伴着一阵叫骂声:“老子买你回来,是让你给我赚钱的,不是打算供菩萨的,你小子居然还蹬鼻子上脸,做起你的少爷来了,啊?白吃白住,还想着逃跑?你以为我就不敢拿你怎样了是吗,我买的是你的脸,可不是你的身子,我今天就好好教训你,我叫你逃跑!还敢跑!”
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皮鞭一下下抽打在身上,他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鞭子抽烂了,血正慢慢地渗出来。旁边站着个三十许的男子,尖嘴猴腮,脸色青白,此时正在愤愤不平的边打边骂着。
眼看着下一鞭又要抽到他身上,我忙抢上两步,护在他身前喊道:“住手!你怎么可以殴打小孩子!”很显然,我已经忘记目下自己也是个孩子的事实了。
第5章
钱开昨日又输了一笔银子,那可是戏班这个月一半的收入,因此正在气头上。谁知发现一个月前新买的那个小戏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居然是想逃跑。真真是撞到了枪口上,气不打一处来,因此抡起鞭子便打。只是毕竟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没舍得抽花那张漂亮脸蛋,抽打他的身子解恨也是不错。
正抽人鞭子抽得兴起,忽然眼前一花,多出了一人来。定睛细看,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站在眼前,护住了身后的小戏子。那般出色的容貌,竟不比自己买的那小孩逊色,甚至更隐隐然多出一分出世之姿。一身的粗布衣衫,却挡不住那一股清淡高雅之气,便如清夜里的月色,静静泻出。至于他说了什么,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注意。
失神了好一会,钱开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下身似乎开始热了起来,于是伸出一只手来,就要向着眼前的美人儿而去……
自我挡在那孩子身前起,对面那人就用一种很猥琐的眼神盯着我看,直被他看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好不容易他动了,却是向我伸出了一只咸猪手来。有心想拨开他的手,碍于他班主的身份,怕他那鞭子再抽向身后的孩子,一时竟呆在了原地。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边突然又伸出一只手来,替我挡住了那只猪爪:“班主,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这又是哪里来的孩子?”
“老、老庄啊,哎呀,你回来了就好了,呵呵……”钱开讪讪的笑着,依依不舍的把手抽了回来,“这是我一个月前向黑狗子买的,本是看他长得不错,想让他练练嗓子,以后好挣钱。谁知这小子居然软硬不吃,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又是那些个阴魂不散的人贩子?”
“这个嘛,反正正经人家的孩子他们又怎敢动呢?这孩子定然也是街边上随处可见的,我提供给他吃食住处,已经是很好的了。那你身边这位是?”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庄叔颇为忌惮。也是,原本这戏班也是因为有庄叔才可以坚持到现在,他还要靠庄叔给他赚银子呢,态度当然是要好些的。
“是朋友的孩子,知道戏班有难,所以让他来帮咱们过这个难关,以后就会回去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可别想打他的主意。
我也不管他们在那里打什么机锋,转过身来,将那孩子半抱在怀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小脸,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的分布在脸上,双眉微挑,显出一丝英气。只是双眼黯淡无光,泛白的唇上,有牙齿紧咬过的斑斑血迹。看来刚才确实打得狠了,他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可就是倔强的孩子最让人心疼。
院子狭小,又要容下一个戏班十几号人,与人同房睡自是免不了的。看见那孩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心底那身为护士的自觉不禁又泛滥起来,于是请求庄叔让我与他一个房间,庄叔自是不会反对。
这个四合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共前后两进院落,前面住的是戏班的大多数人,以及厨房等等;后面是储藏杂物、堆放道具的地方,我和那孩子算是新来的,前面一时腾不出地方,就住在后进的最末一间房里。
我已经尽量放轻手脚,将那件不知还能不能称其为衣服或是布条更合适的外套脱下来,可还是免不了碰到他的伤口。虽是在昏睡中,他还是感到了疼痛,细长的眉轻轻的皱着,在眉心纠结出一朵好看的小花。
天气已经渐凉了,他却还是套着这件薄薄的衫子。薄衫下的斑斑血痕浮在细嫩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不知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挺过来的,还能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想到这里,手上的动作越发的小心了。
端过一盆清水,小心的清洁了伤口,然后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了药膏,替他抹在伤处。好在刘爷爷心疼我,将一些常用的药都替我备了一份,还抄了几张药方给我。否则这时候,我还真是无法可想,应了那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他身上伤口既多且深,恐怕这药膏到明日换药的时候就不够用了,那死班主还真是狠心!愤愤不平的想着,忽然自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是被铁箍紧紧地箍住了一般。抬头看去,就见一双闪亮的眼睛正盯着我。
“你醒了?!”我自动忽略了他眼中的那抹怀疑、谨慎与深深的戒惧,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细看之下,他张开眼后与昏睡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如今的他看来,似乎散发着一股天生的贵气,眼里的神色也透出了超过同龄人的成熟。不过在我面前,还是稚嫩的很,虽然他装的很凶恶。
轻轻甩了甩被他紧箍住的左手道:“可以放开我吗?有点疼。你放心,我只是帮你擦药而已,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说着露出了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也不知这孩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还真是让他抓疼了。
谁知这一笑过后,就没了下文。他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盯着我看,而我可怜的手腕就要被捏断了。
看他还是没有放手的打算,我决定自己动手解决。在甩动了无数次依旧失败之后,他总算是回过神来,倏地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待看见我手腕上五个乌青的指印后,他白皙的脸上忽然腾起了两朵红云,煞是可爱。
他现在的样子,我可以理解为想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别扭的小孩吗?
“咕噜……”呃,脸红的更厉害了呢,像煮熟的虾子,就连脖子都缩进去了。
我强忍住笑意,说道:“快开饭了,你有伤在身,就不要出去了。待会我替你端过来吧。”
他轻点了下头,又悄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哎呀,似乎是发现了我眼底的笑意,又有些着恼的别过头去。
出了房门,已经是云霞满天了。不知不觉就照顾了他一个下午。似乎自己也错过了午饭呢,好在赶上晚饭了。
今天来得匆忙,直到这时走进大院,才算是和所有人打了个照面。大家都在忙着吃大锅饭,我的那份已经由庄叔帮着留下,不过那孩子的份就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了。匆匆忙忙做了个自我介绍,甩落身后一片好奇、惊羡的目光,端起饭碗就向屋里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脑袋正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着。一看见我的身影,马上就缩了回去。推门进屋,就在床上发现一个小小的人肉卷,大概是裹地太匆忙,所以还露出了两只雪白的小脚,因为冷脚趾微微的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