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丝,即便是身在烟花柳巷,这个名字,她也应该是称得上如雷贯耳。
大凉朝两大家族里柳氏一族族长的侄子,当朝出了名的才子。
一个应该在天元十二年就已经因病而亡,已经入土为安的死人。
一个应该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却在"死"了一年之后,莫名其妙的落入到春宵阁里。
说是莫名其妙,一是因为,春情来到春宵阁,来得突然。突然的出现在春宵阁头牌小倌的房间里,而这个房间原本的主人,却自其来后,便下落不明。二是因为,这春情的相貌,柳青丝的相貌,坊间早有流传,说其清润如玉,秀美非凡。相见之下果不其然,然而,莫名其妙却不是他相貌的出众,而是因为柳青丝的相貌与原先的春宵阁头牌十分的相似,恍如双生。若不是两者之间的气质迥然不同,她真要以为,柳青丝是那头牌杜撰出来的。
不过,莫名归莫名,失了春宵阁的头牌,她自然是不甘,柳青丝与那头牌相似,更是好办,所以,柳青丝替代原来的头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温驯的柳青丝性子竟是如此烈性。是一个即便是被下了春药,也宁可撞墙寻死,不愿以身媚人。
身为春宵阁的老鸨,多难搞定的清白子弟,到了她的手上,她都有办法让他们屈服,乖乖巧巧地以色事人。然而,见惯了鲜血的她,在面对着那一袭被额头上的血不断染红的青衫,面对着那张苍白得几近透明却依旧倔强的秀美容颜,面对着那几近神智昏迷却依旧紧紧地捏住身上衣衫不放的执拗,面对着终于扛不住而昏迷后倦缩成小小一团的身躯所显示出来的柔弱时,她心软了。
不再逼迫柳青丝抛头露面,做个以色事人的男娼,反倒将其收留,另辟别院,为其疗伤,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春宵阁里,多的是做皮肉买卖的小倌,其中不乏原本家世清白,被误拐卖来,被老鸨逼迫而卖身的小倌,原本,对于嬷嬷的这种异常行为也有着诸多的不满,但是,在那别院里疗伤的人醒来时,心怀不满的小倌们看着那双温润如玉的深幽乌瞳里显示出的绝然悲楚时,都不禁心生悲怜,不忍与其为难,默许了春情在春宵阁里这样独特的存在。
而柳青丝醒来之后,面对着她秋艳娘,春宵阁精明的嬷嬷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跪在她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响响亮亮地磕了三个响头。
"嬷嬷,我要考取功名。我知道嬷嬷很有手段,绝对会帮青丝达成心愿。"
深幽的眼瞳,直直地注视着听到他这句话而惊讶地张大了嘴的秋艳娘,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带着无比的执着与认真。
秋艳娘无从拒绝。思考了三天三夜之后,她答应了柳青丝所求。于她而言,柳青丝取得功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其利之一,以男色事人的春宵阁,说白了还是做的皮肉生意,如若有柳青丝真能成功,那春宵阁的名声可就不一般了。当朝规定,入妓籍者不可为朝,而柳青丝来得莫名,他又怎么可能入妓籍?
其利之二,柳青丝求得功名,必入朝为官。妓馆是做买卖的,而且是皮肉的买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支撑。虽然朝中有不少的大臣拜倒在春宵阁美貌的小倌足下,但是哪一个也比不上春宵阁自己栽培出来的可靠。
光是这两点,就足以让她帮柳青丝。
只是,柳青丝是一个已死之人,自然柳青丝这个名字不能再用。
所以,他抛弃柳青丝之名,以春宵阁的春为姓,以七情六欲的情为名,在春宵阁里苦读,求取功名。
每一个误入风尘的人,都有自己的苦处。
人的欲念离不了酒色财气中,而这四种之中,最苦最能令人性清大变的不外乎两种,色与财。
柳青丝来春宵阁时,算起来已经"死"了一年,但从他出现时的衣着来看,他不应该是为钱财苦恼的模样。
那么,剩下的就是为了色。一个色字,可以牵扯出许多。与色牵扯最深的,是情字。看柳青丝的模样,与这一个情字脱不了干系。
在柳青丝"死"掉的一年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传言中温润如玉,温和开朗,清雅不染尘埃的柳青丝那般绝然,悲楚?
男人?女人?
以柳青丝受伤昏迷时,她上药之时看到的那身上的痕迹,她清楚地判断出,令柳青丝性情大变的是一个男人。
是什么样的男人,改变了柳青丝?
柳青丝如此执着地入朝为官,难道那个男人,是朝中大员?
如果真是那样......
阿情,你终于如愿,入了朝,当了官,与那人同朝为臣,一殿侍君。只是,阿情,日日得以相见那人,你的心,会选择怎样的方向。
是恨那人?
还是,再一次沉溺?
"你很喜欢他。"冷冷的声音,在秋艳娘出神的时候响起,她受惊似地打了一个哆嗦,身子立刻伏倒在地上,额上,已是微微见汗。
"奴婢见过主人。"身躯伏地,将那张美丽的容颜屏在视线之外,秋艳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急。这个人平时都不太管事,久了,连她都几乎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了。
"你是真的对他产生了感情。当他是你的儿子了么?"轻盈地迈着步,伏在地上的秋艳娘看那双精致的绣鞋,在一片上等的鲛纱所制成的裙摆里缓缓移动,而她的身子,也随着那双绣鞋的移动伏在地上,转着方向,直到那双绣鞋在墙边的檀木椅边停下。
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秋艳娘不住地摇头,叠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轻笑了一声,冷冷的声音却不因为这笑而稍染上些许的温度:"罢了,你待他好,让他对这春宵阁有些依恋,倒也算得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慌什么。"
秋艳娘的心里猛然一寒,这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呢?
当年,柳青丝的出现,确实让她有一阵的莫名,然而,不久之后,她就明白了,柳青丝出现在春宵阁是谁所为。
春宵阁虽为娼馆,却与一般的娼馆不太一样。这个不一样,指的不仅仅是春宵阁以男色为生。更重要的是,春宵阁不归官府管辖。它的主人,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一个。
她在春宵阁做了十几年的嬷嬷,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人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个人,很有心计,很有手段。否则,不可能在京城里开出大凉朝第一家的男娼馆。
这人,不知与柳青丝有什么仇,把他弄到这风尘之地,欲让其以色事人。不过,那玉似的一个人那样闹过之后,却没有再进一步的手段,不逼不迫的,由着自己善待柳青丝在这卖皮肉的春宵阁里独立特行,不做接客的妓倌,也不做只卖笑不卖身的清倌。
那时,便觉得这人,心里边在盘算着什么。
四年前,柳青丝以春情的名字入了朝,做了官,那人也不出现,逼迫自己利用这种关系,让柳青丝许下什么承诺之类的。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诡异。
那人,不会这么好心,不收一点回报地栽培柳青丝。
心里,便打了一个突愣,那人不会在朝里设什么绊子,害阿情吧?
"有空,多往尚书府里去几趟吧。"因为坐下而浮起的绣花鞋,轻悄地落在了地上,秋艳娘的头更加贴近地面了,那鞋子移了几步,忽地又停了下来,"他入了朝,春宵阁的脸面上光彩,前几年的场面你也瞧得见。现如今,他升了刑部尚书,想必又会有好事之徒来这儿瞧热闹,瞧瞧这出了个尚书的相公馆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你让小倌们机灵些,招待好客人了。春宵阁,我要让这个名字,在京里响亮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是,主人,奴婢晓得。"秋艳娘磕着头,送走了那来无声,去也无声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人应该走得没影了,她才敢抬起头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
不安地望向那敞开的门,她看的是之前春情走的方向,此时,阿情应当已经坐在轿子里,往那深宫里去了。那深宫的朝堂之上,究竟会有些什么,她一个春宵阁的老鸨无从知晓,但唯一知道的是,阿情在那朝堂上,可以看到他一世的爱恨情仇。
那清润如水的玉人儿,恋上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直规律的带着波动的轿子,在出了春宵阁之后很长时间,都在缓步地向前。春情坐在轿子里铺设着厚实褥子的椅子上,感受着那轿子晃动着的频率,清澈的眸静静地看着夜风将轿子的小窗上挂着的布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扬起几分高度。
白皙的手,伸出朝服,缓缓地抚着那软软的布帘。这个时候,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看不到什么景致,这个时候,没有多少人在街上,所以更看不到行人熙熙攘攘的景象。他应该掀开那薄薄的一块窗帘,看看这一段路。
从柳氏家族,春宵阁。从春宵阁,到皇城。
这一段路,他走了好几年。终于走到这一步,入了朝,当了官。
轻轻地压平了帘子微微的皱折,然后,重新把手,放在了膝上。对于他来说,之前走过的那一段路,虽然艰辛,然而这一段路,比起他所要面对的,微不足道。
白皙的手,轻轻地握成了一个拳头,紧得,连拳头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他即将到达的朝堂上,有一个人。那一个,他为其碎了心的人。他要当着那个人的面,问一句,这几年来,一直深深地藏在心底的一句话。
为什么......
"大人,午门到了,请下轿。"轿夫低沉的声音,跟着那骤然停止的波动响起,让陷入激动情绪的春情猛然放开了拳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情在轿夫掀开骄帘的那一瞬间,平息了自己所有的表情,缓缓地弓身,踏出了轿子。
面对着他的,是一座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宏伟宫殿。守卫宫殿的禁军手上握着的兵器,在清晨淡淡的光辉里,透着冷冷的寒光。
森严。
这是春情对皇宫里的第一个印象。
就在春情抬眼打量着皇宫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进耳朵里。
抬手捂住眼眸,遮住那因为蹄声渐近而扑到面上的尘土,透过指缝,春情看到了那从他面前奔驰而过的两匹骏马所拉着的马车。马车的速度太快了,他什么也瞧不见,只隐约地瞧见一盏灯笼在夜色中摇摆。
震愕地看着那飞驰而过的马车,看着那守宫的禁军打开中门,然后跪倒在地,迎接着那辆马车。
宫殿的中门,只有当朝天子可以进入,难道马车上的人是......
呆呆地看着,春情几乎想要伸手掐一下自己的腿,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只是,在他还来不及做的时候,身边响起了冰冷的声音:"春大人,好早呀!"
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春情秀美的双瞳默默地看着那慢慢地从一顶宝蓝色软呢轿中弓着身子露出来的脸庞。
淡淡的晨辉里,那是一张并不是特别精神的脸,透着几丝病色,看起来青里透着白,白里透着青。可是,即使是这样,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十分俊美,剑眉朗朗,双目炯炯,五官俊秀,不管怎么样看,都是一个美男子。
而这个美男子,春情认识。国师素凝脂。
春情看着那张脸,久久的地沉默,没有一丝的声响。
那双与他平视的眸,安静而清澈,有着打量,有着端详,有着几分算计,有着几分揣测,还有几分难以辨识的情绪中,然后,那张青白的脸转了个方向,慢慢地走向皇宫:"春大人,是被刚才的马车吓着了吧。没关系,日子久了,就会习惯了。春大人此前,一直在京外任职,不曾回过京里,对朝里的事情也不是十分熟悉,想必对这宫里也不熟吧,可要我带路?"
仍旧是冰冷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神色不动,却让沉默中的春情猛然一震,身体不知为何,变得沉重,让他只能慢慢地迈着脚步,跟随着那一抹修长的身影,缓缓地迈进那个华丽宠伟的宫殿。
一步,一步地,跟随着那抹身影,痴痴地,望着那抹身影,修长的身躯,乌黑的发,弥漫在空气里,那人特有的浓郁体香,这般的熟悉,恍如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刻。心,渐渐地纠紧,那份痛楚,让他几乎无法前行。
没错,这个人,就是他心里惦念的那一个人。
当朝的国师,朝廷的重臣,素凝脂。
即将踏入那双厚重的宫门之际,春情忽然住了脚,看着那一步一步慢慢与他拉开了距离的身影,涩然一笑。
凝脂。你为什么不看我?
第二章
"嗯......别,别再来了,朕,朕受不住了......"密密垂挂的明黄帐子里,传来了低沉男音迷醉慵懒的声音,低沉而妩媚,妖娆而挑情。
浅浅的一声笑,自那令人心跳的求饶声响起时,同时响起:"茗风,你这么快就受不住了么?是早上的马车太颠簸,累着你了么?"
"嗯...哈......哈......别......"断断续续地求饶,到了,却只是低低的呻吟与喘息,忽地,那声响一阵的拔高,整个帐子里,就变成了一片的静寂。
过了许久,那明黄的帐子里,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一只有着完美无瑕的形状,有着完美无瑕的肤色的手。一只泛着些许幽幽蓝光的手。
那只手,轻轻地拂开了软软垂下的帐子,撩开的那一瞬间,虽然只有一道小小的缝隙,却已可以看到帐里的些许情景。
一具健美的身子,全裸地伏在明黄的褥子上,白皙的肤色上,印着朵朵桃红,一张俊美的容颜,带着欢爱后的懒与媚,盈满春水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那道穿过缝隙离开龙床,披上了一身耀眼红衣的修长身躯。
有些瘦,却透着完美的张力的身躯,充满着无尽诱惑力的身躯。
懒懒地半撑着手,支起身子,欢爱后娇懒的声音透着无尽的诱惑:"胭脂,遇着什么好事了么?"
轻笑了一声,那人慢慢地转过了脸,一张秀美无双的面容上,一双清冷的眸,妖妖娆娆地上挑,带出了无尽的风情与魅惑,红艳的唇轻扬,带着些许的疑惑,低声道:"怎么了?"
俊美的面容腩红了起来,朱红的颜色,一点点地晕开,为他凭添无数的风情:"你,你在府里要了朕好些次了。才下朝,你又......往常,你......"
那双清冷的眸,却冷然地一眯,将那腩红的帐中人万千的风情平白的转成了惊惧,猛然地,帐里的人,裸着身子急急地跳出龙床,急急地抱住那与他有着相差无几的身高却瘦弱了将近一半的身子,急急地道:"胭脂,别,别恼,是朕错了,是朕错了,你别不理朕,胭脂。"
无声地笑了笑,轻柔地抚着那滑腻的肌肤,轻声道:"别怕,别怕,我不会走,不会......"
破涕为笑地看着抬眸看着那艳丽的容颜,乖乖地在那人的轻抚下回到龙床上,握着那双冰凉的手,慢慢地睡去。
白皙的指尖,轻柔地落在那睡得极不安稳的人的黑甜睡穴上,看着那人陷进沉眠,抽出了被紧握着的手,轻盈地起身,坐在宫殿里巨大的铜镜前。
清冷的眸,冷冷地睨着那镜中的容颜,忽地绽唇一笑。
你可知,你的心思越来越外露了?
连这已被你降服的君王都轻易地察觉到你的情绪呢......
瞧起来,不是一件好事情呢!
轻轻地伸手,取过梳妆台上放着的木梳,他的笑颜越加的美丽,带着无尽的诱惑。
错了,是一件好事情。
一直在期待着再次看到那张脸,今日,终于瞧见了。清清楚楚,瞧得可真是仔细呢!
要怎么样逗弄呢?
想好了吗?
艳红的火,吞噬着连片的屋宇,将夜晚的天空,烧成了火红,天空,像是染上了鲜艳的血光一般,耀眼而美丽。
冰冷的眼眸,静静地望着那满天的红光,白玉一般的容颜,隐在黑暗里,随着那火光,忽隐忽现,飘忽而魔魅。
"主人。"火光中跳马跃出来的黑影,恭敬地站在了远处,远远的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