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不抓住他,他要......随风而去了?
吁口气,宿清风说道:"我一会要去道场,那里有法事,你如果不忙,和我一道走吧。"
"咦?道场,法事?"见清风迈步走了,长卿只得跟在他旁边。"原来你有事要忙?但我记得你素来不信这个,怎麽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走了几步,宿清风扫过繁华的街道,张了张嘴,似有若无地说:"人......总会变的......"
东君──
长卿心里默念他,清风行得快,他加快了脚步。从不爱进庙堂道观的清风,为何如此著急?
没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城西的道场,那里早已聚集了许多百姓。道场北边的七星坛插上了纹有符的帛幡,中间是一个神龛,五供献在神坛上,这是一场送春神迎夏神的法事。
祈福的法师是香岩山"紫灵观"道士,宿清风站在人後,举目望去,细细地打量手执法剑的道长。
玄冠,黄裙,绛褐,绛帔二十四条,只是个正一法师,心头略失落。想起在山上遇到的那道长,虽只戴九梁巾,但身上是青裙,紫褐,紫帔三十四条,那显然是洞真法师,较这正一法师要道深四级。
混在人群中,暗自嘲弄。怎会如此天真,以为那日惊鸿一瞥的人会出现在这道场?就算同是"紫灵观"的,道法有深有浅,普通的祈福由资深一般的法师执掌便可了。
百姓虔诚地注视道长念咒,掐诀,步罡踏斗,每人脸上都带有期望,宿清风却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了。
拉了长卿,默默地远离。
长卿一直不解地看著他的反复。他急冲冲地奔来看法事,可到了道场,又一脸失望地离开,这是为何?
行了一段路,宿清风放开长卿的手,长袖一覆,遮了手背。"长卿,你回府吧,我也要回去了。"
"东君你到底怎麽了?"长卿皱起剑眉,担忧地发问。
宿清风转头,把视线落在长卿的身上,没有避开他探究的眼神,认真而注重地道:"我?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
自嘲一笑,他长袖一甩,恍惚而飘逸地离开了。长卿手臂抬了抬,欲喊住他,却哑然了。
只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东君......原来你的反反复复,你的冷冷淡淡,竟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
****!!!****!!!!!****
"夫尸解者,形之化也,本真之练锐也,躯质之遁变也。"中年道长缓慢地开口。
"道长的意思是,得道後可遗弃肉体而仙去,或不留遗体,只假托一物,遗世而升天,即脱胎换骨,登入仙班?"
"然也。"道长盘腿坐在蒲团上,气定神凝地道,"施主道缘颇深,若能摒却杂念,即可得道也。"
宿清风笑笑,没有回答,抬头环视,看到神龛後的玉帝泥塑像,心头又滑过一丝紧窒。这是自小便有的小疾,每每在道观庙堂里看到玉皇大帝,人就特别难受,仿佛有什麽哽在心口,透不过气来。
道长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什麽。
"玉皇大帝,又称玄穹高上玉皇大帝,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全称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乃天地四御之首。四御者:玉皇大帝、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後土皇地只。传言玉皇大帝乃昊天界上光严净乐国王与宝月光皇後所生之子,经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初号自然觉皇,又经亿劫,始证玉帝。"道长详细地解说,那微眯的眼,飘渺而悠远,充满了睿智。
宿清风静静地听著,脑中咀嚼道长的话。
"泥塑便是玉帝的真貌?"他突然问了句。
道长笑笑。"神无相。得道入仙成神者,早已抛却凡胎肉体,唯精、气、神凝成仙骨,非凡胎能比拟。"
点点头,宿清风双手合十,向玉帝跪拜。
完毕後,他站起身,问:"不知观中是否有道长号玄真?"
"咦?"道长一直半闭的眼颤了颤,"施主问的确是‘玄真'?"
"正是。"
道长捏法珠的手顿了顿,许久方道:"观中并无人道号玄真,施主是否记错了?"
宿清风心一沈。这紫灵观中,竟无道士号玄真?那麽那日他遇到的道长是何方神圣?当时问他是否紫灵观的,他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於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他是紫灵观的道士!
"那道长看似年轻,却头戴九梁巾,身穿青裙,紫褐,紫帔。我和他相遇在香岩山,也交谈过数句,那人自号玄真,绝不会记错。"
道长隐隐一叹。"紫灵观观主亦只是洞神法师,施主形容的应是洞真法师了,较洞神高深了两级。香岩山山脉连绵,高耸入云,天灵地杰,正是修道的好地方。贫道倒认识几位道友,但平素他们在洞中修真,绝少入尘世,遑论是下山了。这玄真法师,贫道并不识得。"
深深地失望,更有一股被骗的愤恨。
宿清风木然地立在神堂前,心寒彻骨。
"施主执念太重,只怕日後会惹来是非。施主何不放下执念,入道修真,待到得道升仙後,便可超脱尘世......"
宿清风扬了扬嘴角,温言道:"道长一直劝在下入道修真,何尝不是执念?"
既然这道观没有他要找的人,便无留下的必要了。
望著他离去的身影,道长晃了下拂尘。
那公子仙缘极深,只要他愿意,可在百年内得道成仙,然而他前世执念过重,累及今生,是业的结果。日後会如何,全看他的造化了。
****!!!!!*****!!!!!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出自诗经《雎鸠》)
浅塘里的墨荷已残败,夏之神即将离去,人们要迎来硕果累累的金色之季──秋天。
立於浅塘畔,思绪如流云般,不知飘向了何处。暖意的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摆,隐隐透出几分仙风玉骨。
荷塘畔杨柳随风飘摇,一如他的心,移摆不定,无法冷静。
为何──四个月过去了,那惊鸿一瞥的脱尘道长竟再也寻不得了?自己似中魔了般,不断地在山里乱窜,弄得一身狼狈,每每只能颓废地回来。面对弟弟们担忧关心的面孔,他无法解释太多。
他......怎能和弟弟们说,他──疯狂地爱上了一名男子,更是一名修道士?!
爱,无法说出口,只能......默默藏在心底。
然而,在寻不到那人的这段日子里,真是如诗中所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夜夜不能眠,闭眼便浮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远远地站在薄雾里,他战战兢兢地追过去,却越追越远,直到再也不见影,他绝望地跌入深潭,於是──惊醒了。
汗涔涔地醒来,再也睡不著了。
抬头,望天,看蓝天薄云,他不禁向天祈求:苍天啊,纵使无缘,只求与他再见一面,他宿清风死而无憾。
天高,云飘,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是否听到了他的心声?
忽然,天际隐隐传来一声闷雷,宿清风被惊醒,怔怔地望著苍穹,上天却再也没有动静了。
自嘲一笑,他低下头,转身,离开浅荷塘。
九天之上,一神人正在透过水镜窥视凡尘,似乎听到了下界人的祈言,半垂的眼闪过一丝诡谲的流光,修长的手指在水镜画了条弧线,那弧线带著金色的碎光,没入了水镜。
扬扬嘴角,露出一抹完美的笑,他缓缓地闭上眼,又继续假寐了。
无人的残荷水塘上空,飘落下点点碎光。
***! ***!!****
"大哥,大哥,你是怎麽了?"二弟关心地问兄长。自从和兄弟们一起去了趟香岩山回来後,大哥就不对劲了。当时在山庄里,才一转头,就不见大哥了,弟弟们都急地出去找,然而找了一个下午,毫不见影,急得他们一帮弟弟都快哭了,大哥才慢悠悠地突然出现。著实被他吓著了,弟弟们自然是七嘴八舌地绕著哥哥说担心的话了。
原以为只是一段小插曲,可是回家後,大哥就有点变了。常常一个人发呆,对道观的事热衷了起来,最初是频繁出入道观,每逢法事皆会赶去看,回来又怅若失魂。问他怎麽了,他又不说,淡淡一笑就一笔带过了。
後来,他不去道观,也不去看法事了,却常常往香岩山上跑,似乎在寻找什麽,夜幕降临後,方一脸绝望地回来。
因为兄长的失常,家中的事顾不上,便落到他这个二弟的身上了,今日大哥倒没有出去,却是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站了一天。
"没什麽事。"剪短灯芯,宿清风漫不经心地道,"夜了,二弟不去睡?"
弟弟皱起了剑眉,定定地望著兄长。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造就一层光晕,莫名地他竟觉得兄长高贵了起来。一闪神,再望过去,还是平时的哥哥,并无多少变化啊。
"这段时间,大哥似乎在忙别的事......事情固然重要,但大哥的身体更要保重。弟弟们都离不开哥哥的。"
宿清风轻笑了一声,拍拍与他齐高的弟弟的肩膀。"嗯,大哥会注意的。你们永远是我的弟弟,哥哥没什麽事,过段时间就好的。"
"那......大哥也早点睡,我回房了。"突然上前抱抱兄长,二弟再三叮咛,方离开。
宿清风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竟然让弟弟们如此忧心?摇头苦笑,宽衣吹灯,躺在床上,仍然是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能告诉弟弟们,自己是得了很厉害的──相思病麽?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累了,黑暗终於笼罩住他。
在黑暗里沈浮了许久,以为要真正睡去时,突然前面一片光明。他清醒了几分,好奇地走了过去。
仙雾绕缭,百花争,琼楼玉宇,金光普照,疑似天境。
恍惚地寻觅,在花圃中看到一修真打扮的男子倚靠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眼微瞌,看似睡眼惺忪。见到他,那男子抬了抬眼,向他招招手,他慢慢地走过去,作了个揖。
"东君,五天不见,你的相貌怎麽变了?"那男子的声音清冽如水。
宿清风奇怪地打量一身慵懒的男子。五天?他与男子素昧相识,何来五天一说?他又怎知他叫东君?
"啊。"男子突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我忘了,你受了天雷,已被打入凡间了,呵呵,奇怪,你的魂怎会飘到天界?"
什麽?这里是天界?
宿清风四周打量了下,果然觉察到此处异於人间。
"唉,东君,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些痴傻,玉帝怎可能是我们一介小仙能恋慕的?偏你执迷不悟,故意犯了天规,只为了在审判时见一面玉帝容颜。如今好了,玉帝也下凡历劫了,你现在是见不到他的,七天後再来吧。"也不待宿清风回应,男子掐指算了算,微笑。"你回去吧。下界三日後去香岩山的白玉潭,兴许可以遇到你想见的人。"
宿清风一震,待要发问,那男子轻轻地挥一挥手,一股力量迎面排来,宿清风单薄的身子便被吹回黑暗,掉入了一个无底洞。
"啊──"
倏地坐了起来,鸡鸣声响过三回,天要亮了。
吁口气,床上的人摸了把汗。原来......是个梦。
是真是假?天界?难道他的魂真的到过天界?忽然四周飘荡了一股清新的花香,他惊诧地到处嗅了下,并无异样。
再无睡意,下床起身,灯起油灯,雅致的房间慢慢亮了,橘色的灯光下,一本诗词翻页躺在书桌上。他拿起来随意看了一眼: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出自宋?贺铸《天香》)
东君──司春之神。
他生於初春,父母为他取字时,便取了"东君"二字。
推开窗户,东方紫光破晓,天要明了。
第二章
三日後,宿清风独自上了香岩山。
不顾兄弟的劝阻,他毅然上山到白玉潭──当初与那道长相遇的地方。
立在瀑布下,水气扑面而来,秋意渐浓,水打在脸上有点凉。坐在那日睡躺过的巨石上,默默地等待。
那梦中的神人说得没错,他的确执迷不悟,不过是做了场梦,就真的来到这幽静的白玉潭,等待那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
假如那人出现了,他们见了面,又该如何开口?他的心藏了龌龊,难道──就坦言,向一个修道士吐露心声?
摇摇头,自嘲。
世间男女爱情多有凄惨结局,何况男子与男子?修真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怎会让情爱污了灵台?那他在这里痴痴等待,有何意义?
手掌覆在心口,刺痛在扩散。明知无果,为何要去爱?甚至不了解那人的一分一毫,只见过一面,便沦落了心?
如塑像般,静静地坐在岩石上,日渐偏西,想见的那人并无踪影。抹了把脸,眼里尽是忧郁,心往更深的地方沈去。然而,在绝望的刹那,茂密的树林里传来脚步声。他的心忽地提了上来,翘首张望,看到一道飘渺的人影,他的视眼渐渐模糊了。
九转华阳巾,青裙紫褐紫帔,洞真法师的打扮,时隔数月,那超尘的容颜如昔,正是思慕中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