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一阵子?」
吴瑞露出惊讶的表情,介鱼赶快别过了头,装作在喝果汁的样子:
「对,他、他说要去旅行,单车环岛之类的,暂时离开我身边。我……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你们分手了?!」
吴瑞的反应却比想像中大,而且是很大。他扑过来抓住介鱼的肩膀,不少大厅的人都回过头来。
「没……没有,只是暂时分开……」介鱼被他抓得发疼,忍不住轻轻挣了一下。吴瑞才发现自己太多激动,这才松开了手。
「分开这件事是你提的,还是他提的?」
吴瑞问,感觉还因激动而喘息。介鱼完全弄不懂这个人,只得回答:
「是……小蟹自己先提的。」他难掩责备的语气。
「然後你答应他了吗?」
「嗯,我本来想……分、分手比较乾脆。可是他说……他说暂时分开就好,给他一点独处的时间,我……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感觉到抓在自己肩膀的手又收紧了,介鱼露出吃痛的表情。但吴瑞像是完全没察觉似的,只是看着地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介鱼正想叫他,他却忽然直起身来,凝视着介鱼的眼睛。然後在介鱼反应过来前,忽然捉住了他的腰,把他拉近唇边吻了起来。
介鱼先是僵住了一秒,随即「唔,唔」地大力挣扎起来。好在他们是在酒厅的边缘,靠近落地窗的墙角,吴瑞又把他整个人压在墙壁上,挡住了身後的目光,但不少人还是察觉到异状,往这边看了一眼。
而且吴瑞不止是浅浅地吻,而是深吻,他把舌头探进介鱼的齿间,刷过敏感的齿侧,勾出介鱼沉睡的小舌,把他弄得几乎窒息。介鱼先是扭动身体,後来用手推,最後甚至用膝盖顶了吴瑞一下,吴瑞才放开钳制他下颚的手,把他松了开来。
「你……你……」
介鱼这一吓吓得不轻,他惊魂未甫地贴到墙上,看着慢慢直起身来的吴瑞。
但吴瑞的表情一点都得逞的样子,反而相当严肃,他静静地凝视着抚唇喘息的介鱼,张口像要说些什麽。
「介鱼先生,介先生在这里吗?Mr.
Michael老师想要问你一些问题,可以请你过去一下吗?」这时酒厅的大门走进一位小姐,看名牌应该是评审接待兼通译。介鱼立时抬起头来,通译小姐就快步走了过来,吴瑞也退到一边去。
「介先生,请和我过来,关於您的作品,评审们有些问题想请教……」
小姐一边说,一边把介鱼引接了出去。介鱼回头看了吴瑞一眼,他已经退到落地窗旁,好像不认识他似地看着外头,还举起手中的高脚酒杯喝了一口。介鱼就这样被通译小姐拖着离开酒厅,一路进了展场。
下午的行程对介鱼而言都是漫长的煎熬。他非常不喜欢解说自己的作品,他也很难明白为什麽有些艺术家做完作品後,可以对自己的创作做出冗长的演说、或甚至为它写一本书。对介鱼而言,他想说的话,在作品里就已经说尽了。
更别说是回答那些光怪陆离的问题,介鱼甚至觉得,有些评审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体会不到他的意思,从一开始就和他处在不同的次元,就算问再多的问题,介鱼也不认为对方会有所理解,或是想要理解。
他甚至想对那些人叫:有疑问的话就去看作品!答案在作品里面!不在我身上!
而且他最讨厌的一类问题,就是关於创作背景的疑问。「为什麽会创作这样的作品?」、「启发你做这件作品的动机是什麽?」有评审看到题目是「单恋」,还会问他:「你这麽年轻,难道是以你学生时代的单恋故事当作蓝本吗?」
介鱼一度还被围观者的问题惹火了,因为有个艺评作家问他:
「你现在是不是正单恋着某个人?」
吴瑞看着被群众和评审围在中心的介鱼,放下了酒杯,打开玻璃门走进了庭院。
时间已近傍晚,夕阳从美术馆的另一端落下。
装置艺展的特色,就是美术馆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作品的踪迹,有的作品利用美术馆的通风管,装饰成一条五颜六色的长蛇,蛇身上有人类从远古到现代文明历史的足迹。有的艺术品就搭建在厕所门口,在女厕门口放了一根粗大的阳具,把男厕门口做成仿真的女阴,中间播放男女交媾的黑白影片,上厕所的人都可以听见露骨的叫床声。
他走过修剪得整齐青葱的草皮,跨过草地中央一座像是大型西洋棋盘的艺术品,上面摆满了残破的佛像,那里也围观了不少的观众。最後走上通往露天平台的阶梯,因为那里没有双年展的作品,所以安静得多。
吴瑞爬上天台的一角,走向一直静立在那里的男人。
「哟。」
他举起手打了个招呼。而纪宜远远就看见了他,马上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想干嘛?」吴瑞在他面前一公尺站定时,纪宜终於忍不住问。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西装,打扮很朴素,从这个地方看过去,可以透过落地窗,看见酒厅里的情况。纪宜从评审酒会开始就一直站在这里,一步也没离开。
「我才问你想干嘛,都特别来了,干嘛站在这里不进去?」
纪宜听见问题,马上别开了视线,「我……暂时不要见他会比较好。」他咬着下唇。
吴瑞观察着他的表情,半晌忽然扬唇笑了:
「真令我意外,我以为你会照面就赏我一拳。你应该都看见了吧?」
他比了比落地窗内,他和介鱼拥吻的那个角落。果然纪宜立刻沉下脸来,眼神阴骛地看着笑得无羁的男人: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上次我载介老师回家的时候也是……我本来以为你会开车门把我拖出来,把我压在地上打一顿,结果你竟然什麽都没说就让我离开了。」
「这麽想吃拳头的话,我现在可以满足你。」纪宜冷冷地说。
「是连吃醋都不敢了吗?因为怕露出丑恶一面的话,会被对方讨厌?已经丧失信心到这种地步了吗?」吴瑞一点不让,甚至朝纪宜踏进了一步。纪宜就往後靠到花檀上,神色防备地看着接近的男人,
「不关你的事。」
「是这样吗?听说你和他分手了?」
这话就像把刀子一般,狠狠划开纪宜的所有伪装,他马上别开了视线:
「不……没有……」
「你打算离开他不是吗?介老师说得很清楚,他说他本来想乾脆分手的。」
装置爱情 十
「你打算离开他不是吗?介老师说得很清楚,他说他本来想乾脆分手的。」
大概是看见纪宜顿时脸色惨白,他坐倒在花檀上,看着美术馆那头的落日,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吴瑞也不由得收敛一下语气,因为纪宜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但嘴上依旧不饶人:
「既然这样的话,我把介老师追走,应该也没关系?」
纪宜像是筋疲力尽般,用发颤的视线看了他一眼:「你……喜欢小鱼?」
「嘛,喜欢吗?介老师是挺不错,人很老实,嘴唇又软。」
吴瑞抚唇笑了笑,言辞闪烁地说着,他抱着双臂靠在石柱上。纪宜捏紧了拳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喜欢他的话,就不要随便捉弄他。」他连声音都沙哑了。
「意思是如果真的喜欢的话,让给我也没有关系?」吴瑞问。见纪宜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便挺直了身子,走到栏杆旁:
「你觉得……人真的能互相喜欢吗?」他忽然问。
纪宜愣了愣,露出困惑的表情:「……什麽意思?」
「你看过介老师的新作品了吗?」吴瑞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把双臂架在天台的栏杆上,看着夕阳渐落的彼方。
「那个『单恋』吗?我看过,可是……」
「你应该有过这种经验吧?远远看着一个人时,觉得他好像很吸引你,渐渐地想要接近他、想要和他说话,想要多理解他一点。然而过不了多久,又觉得光是这样不够,你变得想要触摸他、想拥抱他,甚至想拥有他的一切。」
吴瑞笑了一下,靠着栏杆长长呼了口气:
「可是一但这样做的同时,你就忽然发现,他好像不如你想像的那样美好。有很多缺陷、甚至刚好有几个你最讨厌的习惯,你越是了解,就越希望自己当初为什麽不保持距离就好。为什麽不就这样远观,这样至少那个人在你心里,还能够保持最美的形象。」
纪宜像要说些什麽,但终究没有开口。吴瑞开始在天台旁踱步,
「我一直在想……所谓喜欢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们能喜欢的,只是那个人在我们想像中的样子,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幻影。就只有远远看着,追求不到、触摸不到,因而拚命地看着、幻想着的时候,那才是爱情。一旦抓住了,放进手里看仔细了,那就没有了,不见了,只剩下慾望
,单纯的慾望。」
吴瑞看着纪宜。纪宜倒是愣了一下,因为吴瑞的眼神,竟有几分眷恋,
「所以我倒觉得,世界上所有的恋爱,都是单恋。只有单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爱情。当你横躺在一片不安的汪洋,中间横亘着无数的障碍,隐约仰观那片天边云彩的刹那,才会体会到它的美。就这方面而言,介老师真的描绘出了最贴切的『Love』。」
纪宜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吴瑞注意到他的眼神,自失地笑了笑,「啊,不过这也是我的解读,艺术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见人见智的。」
纪宜还是没说话,只是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吴瑞终於忍不住问了:
「怎麽,觉得我说得不对吗?」他笑了一下。
纪宜看着他,而後摇了摇头,唇角逸出一抹苦笑:
「不,只是觉得,你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
吴瑞听了纪宜的话,似乎着实愣了一下。但纪宜已经直起了身:「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是如果你打算伤害小鱼的话,我就不会默不吭声。」
他警告地说道。吴瑞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竟似也苦笑起来:
「伤害你就无所谓吗?」
纪宜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走下了天台的阶梯。
「Installation
Love」的评审行程,持续了整整一天才接近结束。许多评审聚在一起商议,美术馆前排满着等着接待人的车流。评审结果会在一个星期後公布,并且在双年展的开幕式当天举行颁奖典礼,到时候会用电话通知得奖的作者。
星期三那天,介鱼一个人带着小乔去儿童美术教室,去见林先生,询问关於收养的事情。但林先生听了介鱼的问题,面有难色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这个……恐怕有点困难耶。」
「既、既然是专门针对颜面伤残儿童的基金会,应该……应该也比较容易找到愿意收养这种孩子的家庭,不是吗?」介鱼急切地问。
「基金会主要是辅导父母,怎麽样教育颜面伤残的孩童,也会提供一些医疗协助、还有相关的复建课程。但是收养……因为不在基金会辅助的范围内,所以我们也没有在做这一类的事情,所以……」林先生一脸尴尬地说。
「怎、怎麽会这样……那林先生有认识什麽愿意收养这种孩童的家庭?」
「没有耶,很抱歉……啊,小乔不是有很多亲戚吗?可以让他跟他们住啊?」
从办公室走出来时,介鱼看到等在门口的小乔,他对他摆出一副「早跟你说了不可能吧?」的表情。介鱼只能茫然地叹了口气。
那天介鱼教小朋友用废弃不用的铅笔和文具作相框,课程进行一段时间,虽然不能说是十分顺利,但终於算渐渐上了轨道。
但同时暑假也快结束了,课程接近尾声,介鱼发现自己竟有些恋恋不舍。
说不上是喜欢这些学生,比起和人群相处,介鱼终究喜欢一个人静静思考。
但是看着这些日渐熟悉起来的孩子,在他的指导下,笨拙地做着歪歪扭扭的相框,他竟有种看到过往自己的感觉。那个总是躲在房间里,做着劳作的孤僻孩子,作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一天,可以站在众人面前,让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为自己的作品露出笑颜。
他开始熟悉每一张脸,一开始看起来恐怖的脸,一旦习惯了他们的笑容,介鱼竟觉得那比任何他认识的孩子都美。
吴瑞也带着相机过来,沉默地拍了一些照片,报导好像要登在暑假最後一期儿童特刊上似的。
自从上次被他强吻之後,介鱼对他一直有戒心,一直不太敢接近他。但吴瑞也变得很奇怪,忽然像不认识他似的,就算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也连招呼都不打。
那天他还是和小乔一起回家,两人好像已经有默契似的,没人提往後的事情。只是一起走进了超市,买了两个便当回到公寓。
接到评审会的电话,是某天晚上的事。
对介鱼而言,做完的作品就像是已经放飞的孩子,纵然会怀念,但不会念念不忘,更不会回头修改或是增添,这时候他往往已经在构思下一部作品。
所以接到电话的时候,介鱼还有点茫然。
是个不认识的小姐的声音,讲话还有点外国腔。确认他是介鱼之後,就像自己中头彩似地叫喊起来:
「介鱼先生吗?先在这里恭喜你!评审委员在经过商讨後,决定将您的作品「单恋」选为这次互动艺术组的金赏,请你按照以下的指示,带着委员会寄给你的文件,到美术馆参与颁奖典礼的彩排,时间和地点如下……」
评审会的电话才挂断,马上又响起了另一通电话,介鱼接起来,却是大锅老师:
「喂,你这死小子!干得不错嘛!」
大锅老师在电话那头叫着,她好像也有参与双年展的艺术指导,接着便是一串关於主办单位办事效率的抱怨。评审的结果好像同步公布在网站上似的,是介鱼自己太不在意,也不太会用网路,听说许多艺校的参赛者,是连夜守在网站前等待的。
那天家里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介鱼接电话接到手软,内容不是恭喜,就是记者打来问能不能采访的事情,还有以前的同学,有些不记得什麽时候认识的怪人也打来祝贺。上次帮过忙的黄先生也打了电话来,还对介鱼的作品赞誉有加,听得他头都昏了。
最後他乾脆把电话丢给小乔,自己关到画室里,整个人还处在虚幻不实的情绪里。
他抱紧膝盖,从架子上拿了手机,凝视着通讯录上唯一的名字。
他并没有特别高兴,但是得奖总是好事,没有艺术家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被世人欣赏。但介鱼对这些四面八方涌来的祝贺只觉得厌烦,甚至觉得心酸。
他不需要,他什麽都不需要。他只想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小蟹……
脑海里的那个人最後还是打了电话给他,在他为了颁奖典礼的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萤幕上显示着「小蟹」的字样时,介鱼还愣了一下,接电话时甚至手滑了一下,
「喂,喂喂?小蟹?小蟹!是你吗?小蟹?」
他发觉自己一生之中,还没有这麽害怕漏掉一通电话,或听漏一个人的声音。
「鱼,恭喜你。」
对方一接起电话来就说。期待已久的祝贺,介鱼却没有高兴的感觉,他只觉得惊慌,因为纪宜的声音,听起来好平静,带点淡淡的寂寞。
「小、小蟹,他们说,颁奖典礼就订在下礼拜,他们还要我准备三到五分钟的感言,说、说是要在颁奖典礼上演说……」
介鱼把手机贴紧耳朵,急急地说着。他听见纪宜轻淡地笑了一下:
「那很好啊,可以让更多人知道你。」
「我、我从来没在这麽多人面前说过话。小、小蟹,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