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掩住了口,吃吃的笑了起来,说:「冯公子命这样硬,来日方长呢,怎么说这样的话?我是听说你要替那小书僮寻他的胞姊?」
他皱了皱眉,说:「是,怎么?」
那女子就微微的点了点头,说:「那女子卖身为奴,不堪受辱,已服毒自尽,去了两年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便沉得没了底,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便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妖怪,如何能知道那阴司之事。」
那女子望住了他,神情里有些悲悯。
他这才恍然大悟,静了静,就说:「是他要你来的么?」
她便说:「既然公子都明白,那我便直说了。他特意寻访过了,那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听了这话,情不自禁的就把手里的书卷握得越发的紧了,有些苦涩的问道:「他怎么不来亲自告诉我?」
她微微一笑,说:「他不来告诉你这消息,还有一个缘故。」
他吃了一惊,就问:「怎么?」
她一低眼,从袖中取出一个梅花小镜,然后才说:「那女子死时身着红衣化为厉鬼,和他姊姊原是一样的。还得麻烦冯公子请人来这园子里做做法事,让她们诉一诉冤屈,早日超脱了,也算是为公子积德。」
他顿了顿,望着桌上那陶碗里的雪鹂,问说:「既然已经化为厉鬼,便是放不下了,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怕还是要烟消云散。人都死了,过往一切便如隔世,她们到底有什么冤屈,死也不肯投胎转世,非要化为厉鬼?」
她眼底一黯,就说:「既然公子也说人死事了,那往生之事,何必还要提起?」
他心里一痛,就说:「他就是为了这个才不愿再见我么?」
那女子愕然,问道:「什么?」
他也是一口气闷在了胸中,上不去下不来,如今见了这女子,又想起曾如春,也就不顾了,索性把话说开,就问道:「他如今对我,是半点情意都无了,对不对?过往一切,都如转眼云烟,所以才不来看我,我要走了他也不来见我一面,是不是?」
她惊愕的望着他,只觉得啼笑皆非,半晌才说:「冯公子,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明白什么?」他皱起了眉头,暗暗地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心里憋闷不快,难以形容。
那女子脸上便有了几分轻蔑鄙薄之色,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冯公子,你既然不是真心待他,又何必非要留在他身旁?你把他当了什么?」
他听了这话,耳边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只觉得半身冰冷,半身火热,仿佛有人敲开他的头颅,硬生生的灌了一盆雪水下来,又仿佛有人在他脚底塞了个火盆,烫得他不能立足了。不知不觉中,就出了一身的汗。
那女子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言,就款款的行了个礼,把那梅花小镜给了他,说:「这是你那书僮离世的胞姊之物。寻了这个来给你,我们家三哥也算对得住你了。」
说罢,那女子就要离去。
他慌了手脚,忙道:「等等!」
那女子回过了头来,他就讪讪的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姑娘。我要请了和尚来做法事,这法事若做了起来……会伤着阿衍么?」
他想问的其实是,会不会伤到曾如春?可话到了嘴边,不知道怎么就变了。
那女子就说:「那倒不会,只是做做法事,或许能散一散这园子里的怨气吧。」
语毕,就要离去,他越发的慌乱了,就又脱口喊道:「等等!」
那女子又回过了头来,抬起了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望住了他。
「他……他好不好?」他问了出来,又觉得万分的尴尬。
那女子却不问他口里的那个「他」是谁,只是轻声的说道:「冯公子,既已别过,又何必再问。」
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就说:「好……我、我也要走了,你教他也多……多保重。」
那女子瞧住了他,叹了口气,就转身离去了。
那门咿呀一声,合上了。
他颓然无力的坐在了那里,双拳捏紧,又悲又喜,想着,是了,原来如此,可笑自己竟然瞧不出。
曾如春是怪他没有真心呵。
那曾如春之前来见他,不过是想谋害了他,为自己和那外甥寻一条出路罢了,却没想到后来会和他那样欢好。
那时曾如春还是存了要害他的心,所以即便知道他没些真心,不过是贪图自己的身子,却也忍了下来。
可事到临头了,曾如春却舍不得要他的命,还是放了他出来,可他却险些化了曾如春。
如今既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人也没了什么牵挂,便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原本脾气就大,虽然一早就知道他是半点真心也无,可见他身上沾了些脂粉味却还是气成了那样。如今见他不过是还想着像以前那样和他夜夜欢好罢了,自然就灰了心,宁死也不愿和他那样不明不白、委曲求全了。
可他竟然到了这一刻才想明白了这一层,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可叹,又心痛。
他整个人呆坐在那里,望着烛火出了半天的神。
明桥因为他白日里吃得少,夜里送了消夜过来,见他发呆,就大着胆子叫他道:「少爷!」
他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问说:「怎么?」
明桥就小声的嘟囔着:「少爷您怎么了,做出那副样子来,就跟那些小丫头想情郎似的。」
他脸色大变,就怒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第十章
明桥被他叱责,也是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就说:「少爷千万别动怒,我胡说呢。」
他忍了忍,只觉得恼怒了起来,就把手里的书摔在了桌上,长长的呼了口气。
明桥就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在一旁侍候着,想着少爷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他半晌没出说话,双眼直直的望着前方,眼底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明桥瞧着有点怕,刚想开口,就听少爷突然问他说:「你刚才说我……怎么了?」
明桥垂着头,做了个鬼脸,转了转眼珠,这才说:「我是说……说少爷您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倒好像是……少了个红颜知己来陪似的。」
他嗤笑了一声,就说:「你倒是说说,什么叫作红颜知己?」
明桥一听他没了怒意,就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的说着:「就是知情知意的美人。」
他听着那「知情知意」四个字,便觉好笑,可还是板起了脸来,说道:「怎么,那知情知意的,难道不是你么?难道你是说我在想你了?」
明桥险些被呛住,就慌忙的说道:「那是明桥胡乱猜的,当不得真,少爷心里想些什么,我哪儿能知道呢?」
他沉吟片刻,就「哼」了一声,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连我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再猜猜。」
明桥暗暗的呲了呲牙,就硬着头皮,胡乱的说着:「少爷是在想晚上的菜色么?还是想着账房上的事?要么就是想着咱们都要回去了,旧宅那里的人就要多出来了,只怕要送出去些。」
他板着脸瞥了明桥一眼,就又慢慢的说道:「明桥,你再猜猜看,倘若还是猜不出,就留在这里与我守园子吧。」
明桥被他逼得没了法子,索性豁了出去,就说:「少爷,您心里有事,是在难受着呢。」
他怔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又只觉得词穷,脸上的神情就更加不快,沉声说道:「你懂什么?」
明桥撇撇嘴,不怕死的说道:「少爷,明桥是什么都不懂,可伺候了您这么些年,您么,明桥还是懂得的。」
这话惹得他越发的恼了,就说:「放肆得很!」
明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起头来,朝他嘿嘿一笑,也不再多说。
他闷闷不乐的「哼」了一声,也不教明桥起来,只说:「要回去了,你高兴么?」
明桥笑得更是连嘴都合不拢了,就说:「怎么不高兴?外面千好万好,哪里有家里好的半分好处。」
他垂下了眼,看着明桥笑得那么开心,就淡淡的说道:「是么?那里又不是你的家。」
明桥怔了怔,不明白少爷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站起了身来,喃喃的说:「那倒是我的家,可我怎么就不觉得高兴呢,我怎么……」
怎么就不想走呢?
明桥瞧了他半天的脸色,突然说:「少爷,您是舍不得么?」
舍不得么?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舍不得什么?这园子么?这……书房?还是那莲池?
还是……那曾如春?
他颓然无力的坐了下去,挥了挥手,叫明桥下去了。
明桥瞧着他,欲言又止,他就说:「你先下去吧,我静一静。」
他在那书房里坐了许久,也不叫人掌灯,只在那夜色里静静的坐着。他也不叫明桥进来,就慢慢的翻着他的旧物,被他摸出了那枚金花扣,握在掌心,便失了神。
那一日他把那金花扣其中之一扣在了曾如春的身上,后来曾如春却怎样都不肯还他,他就只好把剩下的那一枚收了起来。却不想如今临要走了,却被他摸了出来。
他手心握着那枚金花扣,不知不觉间就站起了身来,竟然朝那莲池走去了。
月色寂寥,夜凉如水,他站在那莲池旁,看着那莲花朵朵,都静立在水面之上,端庄舒展,不摇不动。
「我那时也忘记了问……」他才开了口,却又顿住。
他明知道曾如春不会回来见他,为什么还要在这莲池边说这些话?
可他天亮就要离去,倘若此时不说,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了相见的一日,心念至此,他便觉得有些苦涩,却还是自顾自的说着:「我那时也忘记了问,你说不见了我的金花扣,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的声音飘散在那莲池上,无人应答,仿佛一点点的沉没了下去,落在了那夜色里。
他笑了起来,却又觉得心里难过了,就低声问道:「那金花扣还在你那里么?」
那莲池静得仿佛是一幅画,一幅伸了手就可以揭下来的画,他也知道等不到回答,便微微的点了点头,就说:「若还在你那里,就留着吧,不必给我了。」
他转身走了回去,手心里紧紧的握着那枚金花扣,只觉得说不清的气闷,道不出的难过。
他一面派了人去打听这宅子里后人的境况,一面也暗暗的又着人先带了信给平德,指望着能查出明桥的姊姊究竟是卖给了哪家为奴。
这后一件事,明桥却并不知道。他把那面梅花小镜藏在袖中,却一直不曾告诉明桥实情,一来是没有个交代,只觉得张不开口;二来也是觉得这孩子太过可怜了些,怕他伤心了,就想着还是拖一拖,慢慢再告诉他。
东西都收拾了齐整,他们天亮便要动身上路了。那做法事的和尚都寻好了,只说要做七天七夜,冯琦便又多留了几个稳重的下人在这园子里看护着。
这身着红衣而死的多为女子,都是生前含恨,死后化为厉鬼,那怨气冲天,极难消解。倘若拖得时日久了,只怕连为了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了一股怨气,倒是祸害人间,为患不轻了。
他也知道那女子不过是含恨而死,并非罪无可赦之人,可这莲池里的一条条性命,终究还是血债,曾如春让那十七妹来带话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想请他着人来做场法事,驱散了那怨气罢了。他想着曾如春心里必然是极其的不忍,此时不知道在哪里难过着,可惜他却连见也见不着,不然的话……
他叹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又能如何,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他又想着,那女子投水时,不知道又是怎样的一番情状;又想着那时曾如春不过是个少年,从此丧命,可言语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悔意和怨恨,还一心看顾着姊姊唯一的骨血。他想到这里,便觉得心痛万分,不知道这人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难道只有那一池的莲花相伴么?
那一园的凄风冷雨,孤星寂夜。
曾如春怎么忍得住?
他们一干人众都出了那园子,就要上路。
临走时,他看着明桥拿了锁把那园子的后门锁上,那喀啦的一声,听得他心口一颤,慌忙的就回了头,上了马车。明桥就在马车外面说:「少爷,该上路了吧?」
明桥虽然在这里住了些时日,离开时也觉得有些不舍得,可终究是个孩子,想到要回去旧宅,就雀跃不已了。
路上他在马车里也是无趣,就和明桥说:「回去了,就送你出去好不好?」
明桥就笑嘻嘻的说道:「我这样知冷知热,知情知意的人,少爷舍得么?」
他听这话,先是不经意的一笑,然后却又怔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起了曾如春。
这几日里,他总是想起曾如春。明明离得越来越远了,他怎么还是想着曾如春呢,他也不明白了。
在路上明桥寻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也是想,曾如春不知道见过了没?尝了什么时鲜的果蔬,他也只是想,曾如春不知道吃过么?不管是瞧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能教他想起曾如春来,也不管是相干还是不相干的。
只是这「知冷知热,知情知意」八个字,实在是和曾如春沾不上半点儿边了。
他口里喃喃的念着那八个字:「知冷知热,知情知意。知冷知热,知情知意。」念完两遍之后,便苦笑了起来,心说怎么就又想起了曾如春呢?
这一路上,也是不知不觉的,他心里就总是在想着曾如春了,想着曾如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想着想着,便觉得胸闷气短,做什么都没了兴味,连快要到家了,也没些高兴快活的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就想着,或许因为这曾如春是个男子,又算计了他,又那样的爱他,所以自己才会总是想着曾如春了。
想到了这里,他就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他闭着眼,想着曾如春的神情,想着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沾了些脂粉味,曾如春就发了怒,把那写满了他名字的纸都震碎的样子,那带着墨迹的纸片翩翩落下,似蝶,似秋叶,又似雪片。
他想着曾如春恼怒离开时的背影,那纸片如雪一般纷纷落下,教他瞧不真,看不明。他睁开了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落在眼里的,却是马车外匆匆行走着的行人。
他就仍旧取出了那枚金花扣来,细细的端详着,可想着想着,就越发的心烦意乱了起来,只觉得寝食难安。
他想,我怎么会这样的想着他?我是不是害了什么病?可思来想去,只觉得心难安,意烦乱。
他这一路回去,也和来时大不相同了,丝毫没有了玩乐的兴致,入了行院,也只觉得扫兴,便草草的离开了。
到了后来,干脆就在马车里闷坐着,也不出去了,又叫明桥把那陶碗拿了过来,在马车里小心的护着。那朵莲花白日里开着,夜晚就收拢了,也和人似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就喃喃的和那莲花说着些不曾和人说过的话,只把那雪鹂当了人。
可那也不过是朵莲花,哪里听得懂他的话,答得出他的问话?
他心里就越发的难受了,就好像有人剖开了他的心,缝了一堆乱麻进去,直让他理得头痛。
小公子倒是一路都好,偶尔要有个头疼脑热的,陶碗里的那朵莲花上,竟然也瞧得出;小公子身上不好了,那朵莲花便有了感应似的,也不怎么精神了。他心里就暗暗称奇,又想着那曾如春说了不来看他,难道就不来看看这孩子么?
难道这人就真的绝了情,断了念不成?
一想到这里,他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怨气,不想再对着那雪鹂了。
明桥瞧见了,就说:「少爷,您还是给我拿着吧,若是失手打了,教我哪里去赔一个给您?」
他怔了一下,却把那陶碗捉得越发的紧了。
明桥看他这样,就试探着又叫了他两声,他半晌才说:「是了,倘若打了,再去哪里寻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
他说完这话,竟然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就把手里的陶碗递给了明桥,笑着说道:「你果然是知冷知热,知情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