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已然退色----水晶蓝雪
  发于:2010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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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峰回到沈羽晨床边,轻轻拖出椅子坐下,目光稍作游离,他看到彬彬趴在对面床上,关切地看著这边。触到林峰的目光,彬彬似要开口,林峰将食指竖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羽晨在睡,但是睡得很不安稳。他的脸上潮红未退,嘴唇因干渴而苍白开裂。林峰看到他眼睛虽然闭著,双眉却微微蹙起,不由喟然。
  得知沈羽晨的病情以来,林峰没有一天不心情沈重,但至少,前几天还能跟沈羽晨说话,偶尔也可以看到他的笑容,林峰也便总能及时抑制自己心中的忧惧。而现在,沈羽晨的病情突变,林峰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窖中,寒气霎时袭遍了整个身体。
  这些天林峰被禁锢在──倒不如说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禁锢在学校、家和医院这三点一线之中,不暇回忆过去,更无心设想未来。他不想,也不敢想,可是,现下的沈羽晨,那在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时急时缓无规律的呼吸,那一点点显示他仍在生存的证据,都无一例外地试图将林峰引向他不愿涉足的对未来的猜测。
  预後是乐观的,医生曾这麽说过,但究竟能乐观到什麽程度,林峰不敢设想。他克制著自己不去查找医学资料,但他心里很清楚,自欺欺人并不可取。林峰感到自己简直要精神分裂了。身为大学教师,他比别人要多一些严谨,少一些虚幻,而现在,林峰的心底却会不时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没留心,林峰的指尖轻轻触了一下沈羽晨的脸颊。眉心一紧,沈羽晨睁开了眼睛。
  “嗯……”尚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的沈羽晨轻喃一声,有些茫然地望著林峰。林峰见了,微微地笑了一下。
  “醒了?”
  “……嗯。”沈羽晨的目光从林峰脸上移开,在天花板上定了好一会儿。他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奈何高烧方退四肢酸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林峰把他扶起来,让他倚靠著自己。沈羽晨的身体还微微有些发烫。“喝点儿水吧。”林峰把杯子递到他的唇边。
  沈羽晨抿了一口水,发白的嘴唇湿润了。“我没事了,”沈羽晨宽慰林峰,“你回去吧,天都黑了。”
  林峰摸了摸沈羽晨的额头,“还有点儿烧。”林峰想了想,道,“这样,你再躺会儿,我回去给你煮点稀饭拿来。”
  沈羽晨执意目送林峰离开。林峰一走,彬彬的嘴才算自动解禁。
  “叔叔是哥哥的爸爸吗?”
  幸亏沈羽晨及时把口中的水咽下了肚,否则这口水就白喝了。沈羽晨边笑边喘边想还好林峰走了,不然听说自己平白无故长了一辈,那脸不知道要成什麽样子。
  彬彬的眼睛瞪得溜圆,看来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麽好笑的话。沈羽晨止住笑,好奇道:“为什麽觉得他是我爸爸呢?”
  “因为以前我发烧,爸爸都是这样喂我喝水,摸我的头。”彬彬相当有把握地回答。沈羽晨有点明白了,彬彬受到男性照顾的经验仅仅来自於父亲,所以他这样猜测。
  “……妈妈说爸爸工作很忙,不能来,”彬彬垂下小脑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向沈羽晨解释,“不过,”他重又扬起脸,肯定地说道,“他放假就会来看我,一定会的!”
  彬彬脸上憧憬的笑容令沈羽晨的心难以言喻地酸痛起来。儿子得了重病,做父亲的岂有不露面的道理?除非……跟自己一样,有什麽不能说明的原因。不过,沈羽晨突然觉得,彬彬还有值得自己羡慕的地方,至少,他可以期待父亲的“假期”,而自己,对於明明白白的托辞,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幻想。
  
  “……你喜欢爸爸吗?”
  “嗯!”彬彬使劲点头,极力想让沈羽晨明白他的肯定态度。“那哥哥也喜欢叔叔吗?”
  孩子当然意识不到他的问话中有令人脸红心跳的深意。沈羽晨微微一笑。
  “喜欢……好喜欢。”
  
  林峰煮稀饭的时候林峦还没下班,因此他被排除在了林峰的供食对象之外。不过,林峦现在非常自觉地不为了日常琐事与林峰计较。林峰的日子有多难熬林峦清楚得很,以沈绮如为代表的沈家大张旗鼓地到医院来激愤一番後似乎又销声匿迹了,不知在盘算什麽;侍候病人以及忧心焦虑的双重压力照旧压在林峰一个人肩上,分量丝毫不减,所以他别无选择,只有逞强,在沈羽晨面前逞强,在同事和学生面前逞强,甚至在林峰本人面前也要逞强。林峦心里明白,林峰如果顶不住了,那自己就是他最後的阵地──能支撑沈羽晨的只有林峰,而能支撑林峰的,似乎也只剩下了林峦。
  今天沈昭蕙又来幼儿园做义工,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林峦下班。连续两天,沈昭蕙都要去医院看沈羽晨。沈昭蕙比起她姐姐来要强上百倍,林峦承认,但沈昭蕙起不到什麽实际作用,她掌控不了财政,更何况,林峦也不指望这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干得了伺候人的活计。所以说,沈昭蕙去探病,隔三差五也就可以了,天天摆上她哥也未必受得了。
  快到家时,林峦收到了林峰的短信,许是林峰带著稀饭离开家之後突然想起还有某个教育界人士没回家,便发信息通知他,厨房里还有一小碗残存的稀饭,如果不想吃就自谋晚餐吧。虽然措辞依旧不冷不热,但林峦心里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感动──虽然林峦早已长大成人,虽然林峰已经有了另一个倾注全部关心的对象,他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连饮食起居都不自觉地替林峦操心。
  林峦浑然不觉自己呆立在大街上傻笑引来了多少行人好奇的眼光。片刻,林峰的手机收到了林峦的回复:
  「哥,谢谢你替我这个没用的弟弟操心。」
  
  八点半,破记录了,林峰边想边步出病房,这是他连日来离开的最早时间。沈羽晨的烧已经基本退了下来,监督著他喝了一点稀饭,又输完血,林峰留在那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干,就在沈羽晨的催促下离开了。
  “早点睡哦。”沈羽晨叮嘱。林峰答应了,不过也是白搭,他还得理顺一下教案,准备明天的课,少不得还得熬夜。
  出了大门,林峰下意识地吸了口气。露天的园中竟也飘著令人恶心的消毒水的气味。
  医院,什麽时候才能摆脱啊……
  正想著,身後传来熟悉而许久未闻的声音。“林峰。”
  林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柳曼凝。柳曼凝从後面跟过来,她身上的白大褂已经换下,看来是下班了。
  “今天不值班?”林峰问。
  “嗯。”柳曼凝答应,而後问道,“羽晨怎麽样了?”
  “烧是退了,不过,不知道稳不稳定。”林峰答道,“只能先等一等。”
  柳曼凝点了点头。她想了想,又说:“要不……给羽晨找个陪护?”
  林峰步子一停,把脸转向柳曼凝。柳曼凝补充道:“这样你可以轻松点吧。”
  林峰轻轻吐了口气,“还是算了吧,他的情况我比较清楚,再说我也不是应付不来。”
  柳曼凝沈默了一会儿。片刻,她有些犹豫地启齿:
  “林峰,你……有没有埋怨过我?”
  林峰听罢哑然。“埋怨?”
  柳曼凝心中斟酌著合适的言语,“当时,你和羽晨分手之後,我劝过你……”
  林峰仍然不明白,“你是说你给我们说和?那有什麽问题吗?”
  柳曼凝看得出,林峰是真的一点也听不出自己的意思,再支吾下去,恐怕他的头顶就要冒烟了。
  “林峰,”柳曼凝终於下定决心开门见山,“你应该知道,羽晨的病……且不说现在还没法开始正式治疗,开始化疗以後,治愈的可能性也非常小,而且,就算骨髓移植,成功的话,能存活多长时间也……”
  林峰听到这里神色骤变。他没让柳曼凝把话说完,“你什麽意思?”
  柳曼凝觉察出林峰神情和语气的变化。她深深吸了口气。
  “你嫌我多事也没关系,可是这些事情是必须要想的。确实,羽晨是你的恋人,你照顾他是应该的;可是,你们……都是男人,成不了夫妻,你并没有……这样做的义务。如果哪一天羽晨真的……他在你生命中什麽都留不下,那──”
  “够了。”
  柳曼凝的底气不足,言语逻辑也不太明晰,但也足够林峰听明白了。林峰用几无波澜的语气淡淡说了两个字,“够了”,虽然不必加感叹号,但却是彻头彻尾的命令。
  林峰没有动怒或是说出不中听的话。柳曼凝踌躇地望望林峰,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
  “我说,够了。”
  命运这种东西,谁计较也没有用。林峰也从没想过去做这种无用功──他只想守护他的羽晨,他觉得这个愿望并不算很过分。
  如果再一次放开手,林峰相信,最先後悔的人一定是自己,而後果……无法想象。

 


第三十六章

  因为睡过头而误了上课时间,这是林峰参加工作以来的头一次。严冬时节,跑得汗水淋漓的林峰冲进教室,学生们都诧异地望著他。林峰只好勉强一笑,编了一套忘了东西而返回家拿所以迟到的瞎话。
  马上就放寒假了,不仅学生们期待不已,林峰也得以因此而稍稍放松一下呼吸。现在期末考试即将来临,正是放松前最後一个忙碌的时期。林峰几乎天天靠在学校,将出好的考卷送到系里,还要随时解答学生的问题。此外,林峰还要指导毕业生的论文,这几天正在设计题目给学生作以参考。
  沈羽晨那里林峰还是尽量抽出自己没工作的时间去,但他明显感到这阵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今早闹锺响了好几声还是义无反顾地睡过去便是证明。
  好在沈家似乎并没有沦落到为富不仁的地步。那次与林峰会面後隔了几天,沈绮如承诺,照看沈羽晨的主要任务由他们承担。沈绮如似乎终於对林峰和沈羽晨的关系作出了让步,她特别知会林峰,如果愿意,可以在晚上等林峰空闲的时候来陪陪他──显然,她也承认沈羽晨见到林峰会比见到自己更开心。
  这种决定并不令人欣慰,但想到目前的实际状况,林峰还是不得不接受。於是,下午没工作的时候林峰会带饭到医院去,如果有事拖得比较晚,他也会在事情结束後去看沈羽晨,不大一会儿就离开。有一次林峰开会开到很晚,他本已不打算在这个时间去打扰沈羽晨,但还是无法遏止对他的担心,便在医院马上就要赶人的时间到了沈羽晨的病房。本以为已经睡著的沈羽晨就那样固执地坐在床上,大睁著眼睛注视著病房的门。对面床上的彬彬早已睡熟,母亲也在旁边一张床上睡下了,整个房间中只有沈羽晨孤独地醒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般盼望著林峰出现。
  此後,每天晚上林峰都会到医院看沈羽晨,沈羽晨也每晚都必定要等林峰过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说几句话。
  
  林峰看著沈羽晨吃下最後一口食物。今天他有时间,就由他来给沈羽晨送饭。沈羽晨望著自己面前摆开的饭菜,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在林峰发现之前就隐去了,他带著对食物颇为满意的笑容开始动筷子,用餐的整个过程也没有让林峰感觉出任何异样。
  对面的彬彬这两天有点发烧,妈妈正在给他喂水。彬彬用极度羡慕的眼神眺望著沈羽晨饭盒中的菜,但他羡慕的对象最终还是被沈羽晨吃得一点不剩。
  餐具由林峰收拾起来准备带回去清洗消毒。“早点回去吧,”沈羽晨催促,“明天一早不是要去监考吗?”
  林峰想想也是,便站起身。“你也别光顾著想我,”他笑著轻抚一下沈羽晨的脸颊,“早点休息啊。”
  沈羽晨的脸从被林峰碰到的地方开始发热。他拍掉林峰的手,眼光往彬彬那边偏了偏,彬彬母亲一心都在儿子身上,顾不上注意这边的情况。
  好久……没看到沈羽晨脸红的样子了。林峰笑著叹了口气。
  “我走了。”
  沈羽晨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林峰的身影确实从走廊里消失了,才下了床,走出病房。
  能忍这麽久,直到林峰离开,沈羽晨真的很想褒奖自己,但此时他已没有余力了。吃下去的东西仿佛并未下到腹中,而是堵在胸口,感觉马上就要按原路反上来了。沈羽晨两手交叠捂住嘴,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洗手间。
  胃里能吐的东西被他连本带利吐了出来。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他还是不住地干呕。他连连咳嗽著,无意义的泪水不断滴落下来,像是遇到什麽伤心事一样泪流满面。
  好容易止住呕吐,沈羽晨缓缓挪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看到水奔流而出,他却没有勇气向著水流伸出手。
  一双手从沈羽晨背後伸出来,握住他的两手把它们引到水龙头下。沈羽晨半是诧异半是困惑地回过头,林峰和他一脸的心痛就这样被沈羽晨尽收眼底。
  “林峰,你……不是回去了吗……?”沈羽晨嗫嚅著。他慌忙想起来的,只是这下自己的拼命忍耐全都白费了。
  “餐具忘了带走,我回去拿。”林峰将水龙头关小,细细的水流舔舐著两人各自的双手,他动作极轻地揉搓著沈羽晨的手指。
  “你不在房里,我听见厕所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林峰关掉水龙头。他掏出纸巾为沈羽晨擦拭著嘴角。
  “一直都这样?”
  沈羽晨摇摇头。
  “一吃东西就想吐?”
  沈羽晨踌躇片刻,点了一下头。
  “为什麽不跟我说?”
  沈羽晨低下头。眼眶好像突然变得很重,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皮,两颗泪珠便从眼里滑出。这并不是方才流泪的余韵,而是货真价实的从苦涩的心中流淌出的泪水。
  “……我、我觉得这次应该……没关系的……你做的菜很好吃,我也……很想吃……我真的、真的以为,一定可以吃、吃得下去的……林峰,对不起……”
  沈羽晨的肩膀因为抽泣而不停地颤抖。这副肩膀和脊背,即使穿著西装也没有宽阔的感觉,白色的病号服裹在上面,让这个身体显得更加纤细,如同缩水了一般。
  林峰将沈羽晨揽入怀中,用力抱紧这个瘦弱的身子,任他的泪水在自己胸口的衣衫上肆虐。
  “吃不下去怎麽能硬往下咽呢?把自己搞得那麽不舒服。”
  “对不起……对不起……”
  沈羽晨仿佛根本没听到林峰说了什麽,一味哭泣著,口中不停地道著歉。
  林峰抬起沈羽晨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著自己。林峰突然变得空前严肃的表情令沈羽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哭,但不许再说对不起了。”
  林峰放宽了条件,沈羽晨反倒因为诧异止住了泪水。林峰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中满是说不出的伤痛。他缓缓贴近沈羽晨,轻吻著他湿漉漉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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