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发于:2010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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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杭晨都闷闷不乐,虽然照常写作业,吃饭,然後洗脸,洗脚,上床钻被窝睡觉,但是心头却像始终有个秤砣在那儿吊著,挪不开也砸不下去。
这麽过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杭晨坐在教室里上课,一晃眼看到窗外竟有季正冬的脑袋闪过一下,於是他便再也坐不住,管不了那是幻觉还是真的,一向老实的他竟然破天荒地举起手来跟老师说他肚子疼。老师看他那忙不迭奔出去的样子也是完全地没怀疑。
杭晨出了教室门,果然看见外面老樟树下,季正冬低著头无聊地踢著树下的泥土,都快踢出个小坑来。
“小冬哥!”杭晨冲他喊。
季正冬也转过身来,牵动嘴角想朝他笑,可那笑却难看极了。
“小冬哥,”杭晨走到他身边,觉得自己就快哭了,“你要去上海了吗?”
“你都知道啦?”季正冬暗自叹了口气,“这回我们真的要‘长远勿见’了……”
然後,杭晨就真的哭了出来。
季正冬见他这样,也努了努嘴,眼眶也跟著红了,但嘴上却说著,“杭晨你个男孩子哭什麽哭。只是长远勿见,又不是永远不见。”
杭晨吸了吸鼻子,两手握成小拳,想表现得像个男孩子一点,但眼泪却流的更猛,整个脸都涨红了,眼眶那里热得什麽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个给你。”季正冬手里拽个马甲袋伸到杭晨面前,但却不看杭晨,而是抬头望天,两腿一抖一抖的,两人的身影远远看去,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孩子欺负小的。其实,杭晨知道,他的小冬哥也难过著呢,比他更甚。毕竟,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去陌生的环境。
杭晨接过马甲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个漂亮的塑料文具盒,双层的,黄蓝相间的底色上画了几条热带鱼,上面有几个白色的小按扭。
“我爸走的急,也不让我回家拿东西。这笔盒是上次暑假我小娘娘(小姑妈)送我的,自动的,我这个学期才开始用,给你吧。就当……纪念。”
“你还会回来吧?”杭晨吸著鼻子一手把那笔盒抱在怀里,一手拉住季正冬的袖子,眼睛晶亮晶亮。
季正冬脸上挤出一个笑,“会的,我当然会回来,我还会给你写信,等你长大点,也可以来上海找我玩儿。”
杭晨听他说著,使劲点了点头。然後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忙说,“小冬哥,你别难过!”
季正冬看向他,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爸爸妈妈离婚的事。虽然他只有十一岁,但许多事情已经看得清楚。他知道爸爸要跟妈妈离婚,是因为想著要往更好的地方走,而且,那地方也是爸爸本来的家,而妈妈,会同意让他跟他爸走,是因为爱他,希望他以後可以在更好的地方生活。那时,他是这麽以为的。
“我不难过。倒是你,”季正冬伸手用袖子蹭了蹭杭晨淌满眼泪的小脸,说的话活像个老妈子,“我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被人欺负了,装的凶点,别动不动就哭,咱是爷儿们。还有,也别生病了,艾溪湖以後也别去,那地方不干净。别整天就呆屋里看书,以後看成个书呆子四眼鸡我可不认识你……”
那天,季正冬就这麽婆婆妈妈在杭晨耳边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堆,杭晨听进去的却没几句。他只是狠命地看著这个他长这麽大以来最好的朋友,他的小冬哥,眼睛里全是舍不得地在跟他告别,恍恍惚惚地直到季正冬重重哼了口气,然後无比简洁地说了声,“我走了。”便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回头。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初冬,那天後,天气一天天降温,是杭晨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而等到他的小冬哥再对他说“长远勿见”,中间已是隔了整整十年……
长远勿见(六)
十年後的杭晨长成了一个清秀俊朗的青年。很多男孩会在发育的时候,骨骼扩张,脸盘变大,原本稚嫩的脸会向粗壮的方向发展,而杭晨却没这样,还是当年雪地里笔尖描画出的细致。十八岁的杭晨白净纤瘦,个子长了不少,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恬淡,或者又还多了那麽点大男孩自有的活力。
此时的他,站在人来人往的T大校园里,戴著顶红色棒球帽,边享受著清新空气微微晨风,边注意著有没有需要他帮助的人。
他大二了,他在上海。
这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也是他勤工俭学开工的第一天──新同学的“领路人”。
身旁,和他一起干活的室友邵俊可没他这麽安静,四处张望著寻找著有没有姿色不错的学妹,之前他已经结识了两三个外语学院的小女生了。
“大热的天在这太阳底下,也没见著几个美女啊。不是扩招了吗?以前男女比例七比二,现在怎麽说也得六si吧?”邵俊扯下帽子拿在手上边扇风边撞向一旁的杭晨。T大是工科学校,男女比例失调,而那年,世纪末的一九九九年,是全国高校扩招的第一年。
杭晨笑笑,看了眼邵俊,说,“这才刚开始呢,别急。”
“我不急。唉,反正吧,我觉得我是被你给坑了!刚开学就来做苦力,又没几个钱也没什麽好处的,陪著你来当小红帽,你说我图什麽呀……”
邵俊正不爽,冲杭晨发著牢骚,却发现杭晨的目光像突然被什麽牵住,连人也跟著快步往那方向走。不远处,一对中年夫妇带著个新生模样的男孩拿著地图在研究,而他们身後一个大个子男人正是杭晨目光的焦点所在。
为什麽叫他男人而不是男生男孩?倒不是因为这人年纪多大,而是邵俊看那人穿著打扮,实在不像是学校里的学生。学校的男生穿著无非两种,要麽衬衫,要麽圆领T恤,这人穿的衣服既不是衬衫也不是棉T恤,总之材质奇怪,关键是领口不圆不方的,斜侧还带著个拉链。这样的奇装异服,或者,说的好听点,设计感很强的衣服在他们朴素的T大校园里可是从没人穿过,加上那男人个子又高,体格结实,硬朗的脸上也没什麽表情,所以邵俊实在没法把他和男孩这个词挂上钩。不过,杭晨看他干吗?
正这麽想著,身边的杭晨已经奔了过去。
“季叔叔!”他冲那男人前面的中年人招呼。
埋头看地图的季建民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面前叫他的男孩子,“你是……?”
“我是杭晨。”杭晨的眼里全是兴奋,边说边看向季建民的身後,叫了声,“小冬哥!”
“哦,氨厂的那个杭晨?哟,你都这麽大了。”季建民这才想起以前住他们家隔壁那个总跟季正冬玩在一起的小男孩。
杭晨点点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是以前在南昌时的邻居,跟小冬很要好的。”季建民对身边的女人和男孩介绍,一边侧了侧身给季正冬让出个位子。
那个在邵俊看来奇装异服的男人,就是季正冬。
不过,他却并没有顺著他爸给他让出的位子走上前,只是看了眼杭晨,然後挺生硬地问了声,“你在这儿读书?”
在过去的十年里,杭晨有意无意曾无数次想过他和季正冬如果能再见会是怎样的情景。还是像从前小冬哥从他爷爷奶奶家回来後,风尘仆仆地站在自己跟前对他说“长远勿见”?或者还是某天他在教室里上课,小冬哥又会一闪而过,然後在老樟树下等他?又或者当他在家写作业的时候,窗台上会趴著他的小冬哥,跟他说,“嘿,我回来找你打珠子了!”……
季正冬刚走的时候,他试著让他妈去打听通信地址,可不仅没打听来季正冬的地址,不久连他妈妈张阿姨也搬走了。於是他只能等著季正冬给他写信,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到他从子弟小学毕业了还是没等到。再後来他去了市里的初中上学,他们家以前住的那片平房也因为厂区改造拆迁了,杭晨心里觉得能和季正冬再见的念想也就越来越淡。淡到最後,只剩下了那麽点模糊印子,那是他心里不想抹去的痕迹。这点痕迹最後的余力,是让杭晨在高考的时候,没怎麽犹豫就把所有的志愿填上了上海的学校。
现在看来,念力终究是有点用的。只是,他没想到,他的小冬哥此刻会让他这样的陌生。他只是站在原地稍稍抬了眼看他,在他回答“是啊”後,简单说了声,“哦,那蛮好的。”
长远勿见(七)
季正冬就那麽简单地说了声,“哦,那蛮好的。”然後,便不再像准备继续说什麽。季建民又问了杭晨西南七楼怎麽走,杭晨回答了他们,那中年女人客套地说了声“谢谢”,於是这四个人就拖了个简单的行李箱子,和之前每个向杭晨问路的新生和家长一样,匆匆从他身边走过。
季建民也没给杭晨介绍身边的另外两个人,杭晨甚至也没来得及看仔细季正冬现在的样子。直到他们完全从他身边走过去,他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忙转过身,还想说什麽,却只看见那四个人里,唯一没开过口的陌生男孩正转过身来看他,微微牵动了嘴角,脸上带出个意味不明的浅笑。
“嘿,那谁呀?”直到旁边的邵俊发问,杭晨才回过神来,说了声,“哦,以前的邻居。”
然後这一晚,杭晨失眠了。
杭晨住的西南一楼是T大最早的男生寝室楼,四人一间,设施老旧。此时刚开学,住一屋的另外两个人是上海本地的,还没回学校,寝室里只有他和青岛人邵俊两个。九月的上海闷热潮湿,整个寝室里只剩了一台老吊扇在天花板上咯吱咯吱地转著,把空气吹出一点动静。
上铺的邵俊也在翻来覆去地没睡著,他热的。
“杭晨,睡著了吗?”邵俊终於忍不住在上面发话。
“恩,没。”
“想什麽呢?”
“没想什麽。”
“这鬼天热死了。你说你这麽早跑到学校干吗,站了一天我都快累趴了,晚上还睡不安生。”邵俊据说是他爹妈四十过半生的老儿子,上面还有个大他二十岁的哥,所以平日里在家是被宠惯了的。
“恩,秋老虎。”杭晨心不在焉地回他。
“今天你那邻居哪儿的啊?拽死了。”白天的“邻居”他们碰到了四个,邵俊现在说的,显然是指季正冬。
“他小时侯,其实不是这样的。”杭晨在下铺叹了口气,原本在脑子里翻个不停的那些童年的画面一幕幕更加地清晰。他觉得失落极了,觉得时间未免太可怕,他自己好象是个地标,并不曾改变过,但周围的景物已经全变了样。地标是个专业名词,杭晨学的专业是测绘。
“你们是小时侯的邻居啊?那难怪了。”邵俊说。
难怪什麽?生疏吗?杭晨心里想,是够生疏的。
“小时候的邻居麽,都是这样的。我小时侯有两个玩的好的,穿开档裤就在一起的那种,小学时一起打魂斗罗,初中一起看黄片,後来初中毕业选了不同的路,一个读了中专早早工作了,一个复读考重点高中,听说考大学还是在复读。我高中後基本上就跟他们没什麽来往了,虽然还住一块儿。”邵俊自顾自地说。
“住一块还不来往?”杭晨问。
“是啊,各忙各的呗,又不在一个学校,也不一路回家。再然後我就考上T大了,更没好意思再主动去找他们,怕人家说咱显摆。”邵俊说著,也是悠悠叹了口气,他就是有这本事,把优越感表现成失落感,边说还边从上铺探出头伸出手,摆了个“且慢”的造型,大叹道,“唉,我的竹马啊!”
然後余光瞄到下铺的杭晨,借著月光看到他脸上笑了一下,接著闭了眼睛像是困了。
……
原本杭晨以为,会真的跟邵俊说的一样,儿时的夥伴淡了就是淡了。於是他默默收拾起那些记忆里温馨的片段,只当成是人生中愉快的回忆,然後继续著自己本来的生活。但他没想到,很快,他又见到了季正冬。
长远勿见(八)
开学半个月後的一天早上,杭晨和几个同学扛了一大堆量尺三角架,跑到学校的“樱花大道”做测量课的作业。这条“大道”其实就是条七八米宽的校园小路,每年三四月,小路两旁的樱花会怒放,倒也非常漂亮,於是被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樱花大道。而杭晨学的测量学,基本上每年校园里都可以看到他们这个专业的人,扛了家夥丈量著学校里早已被师兄师姐们测了无数次的寸寸土地。学医的邵俊每次都笑他为什麽不直接抄了前辈们的数据交差,成天路边蹲著跟民工似的。
这次杭晨分到的工作是看三角架,让它保证和前面的地标成一条直线,并且记录两边同学报给他的数据。就在他看著前方对图标的时候,不远处一辆摩托车朝这边开过来,骑车的人也没带头盔,杭晨就觉得那人的脸眼熟,再一看,发现竟然是季正冬。
於是他朝正开过来的人喊了声,“小冬哥!”
季正冬听见他喊,朝这边看过来,显然是认出了杭晨,刺耳的摩擦声划破校园清晨的安静,车很准确地停在了杭晨的身边。
“又碰上了。这学校真小啊。”季正冬没下车,跨坐在摩托车上一脚撑著地面,看向杭晨,表情没上次那麽僵硬了,但却也并不算热情。
杭晨有些窘迫,窘的是刚才那声“小冬哥”,原本用在小男孩身上的称谓现在对他和季正冬来说,实在是不合适的很。
季正冬却没怎麽在意,打量著杭晨,看他手扶著三角架,於是问他,“你学这个的?”
杭晨点了点头,“恩,测绘系。上次都没怎麽聊,你们就走了。哥,你也在T大?”这次,他说话的时候,把“小冬哥”前的那个“小冬”去掉了,尽管也不太习惯,但似乎是比刚才好了许多。
季正冬笑了笑,“我哪考的上这里。”
杭晨不知该怎麽接话,想了一会,刚开口要问季正冬的近况,前面几个同学已经在招呼他对量尺了。
季正冬倒也不耽误他,一边示意他过去,一边手上已经发动了引擎。“好好学习啊。”他对杭晨说。
杭晨没想到这次见面比上次还仓促,就是照了个脸,连再见都没来的及说,站在原地看著季正冬的开过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无语。
正呆站著,前面季正冬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他喊,“你明天晚上六点有空吗?”
杭晨条件反射地忙点了头,那边季正冬就又丢下一句,“那好,到时这里见!”
这次季正冬没再回头,是真的走了,留下杭晨在原地被同学狂喊坐标歪了。
第二天,杭晨提前了十分锺来到“樱花大道”,远远地看见季正冬已经提前到了,一个人矗在一棵秃树边抽烟。这天他穿了个全身黑,加上黄昏、秃树和烟圈,原本因为夹杂了不远处篮球场上男生们的叫喊声而挺很有活力的校园,到他这块儿却显得颓废起来,那画面真不算和谐。
“哥,你等多久了?”杭晨走了过去,问他。
季正冬吐了口烟,抬头看向杭晨,用的是打量的目光,“没多久。”他说。杭晨这天穿了件白色的圆领T恤,下身是条普通的蓝色牛仔裤。那T恤还是刚开学接新生的时候学校发的,胸前四个大字写著T大的校名。衣服有点大,罩在杭晨身上,袖管能塞进他两个手臂。但他头发剪得清爽,五官又长得俊秀,所以即使穿了这衣服,整个人倒是也还是挺精神。
季正冬打量完,似乎对他挺满意,竟扔了烟一把揽过他,“走,领我去你们学校大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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