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发于:2010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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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仓皇地逃了。
他甚至连他母亲的面都没见到,就逃了。还是那个词──多余。对於那个完整的美满的新的家庭,他是多余的。正如对於勇敢的坚强的杭晨,他也是多余的一样。
直接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季正冬决定把办好的银行卡交给杭晨,再跟他道个别就离开。
只是这天,他破天荒的在医院没找到杭晨。
要知道,他来南昌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杭晨几乎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起床,坐一个小时的车到市里的医院,然後就一刻不离地待在他母亲身边,或者擦身体或者有一茬没一茬地跟她说话,希望她能醒过来,一直到晚上九、十点才离开。
季正冬於是打了个电话到杭晨家,电话没人接,杭晨并没有回家。正在这时,护士进来给病人更换吊完的盐水瓶,见只有季正冬在也颇为意外。
“那男孩怎麽不在?今天真危险,他妈妈差点就不行了,医生病危通知单都开了,那孩子拼命地求医生,实在是可怜……”护士摇著头,一脸恻隐。
季正冬却听得心里一沈,隐约觉得杭晨可能是因为这个才不见的。
他忙给杭晨的小姨家打了个电话,那对老实的夫妇最近也一直在为杭晨母亲医疗费赔偿的事情奔波。好在周末他们的小儿子在家,接了电话,四岁的小孩说了半天才说清楚杭晨不在他们那儿。眼看著天色渐渐变暗,自己手中的火车票时间就快临近,终於,季正冬一个箭步冲出了病房,不管怎麽说,他得先找到杭晨。
他直接打了辆车回的氨厂。为了他出门方便,杭晨另外给他配了一把家门钥匙,但当他打开房门叫著杭晨的名字时,里面却和早上出门时一样,空空的房间里没有一声回应。
季正冬不由皱了眉,心里越来越不安。终究,杭晨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这麽多天下来没日没夜的担惊受怕,日夜操劳,也许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紧绷的弦就会崩溃。
他是真怕杭晨会出意外,在什麽地方病倒,或者想不开……这想法一旦生根,季正冬便一刻也坐不住,拿起钥匙又冲出了门。
只是冲到大街上,他才发现对於杭晨可能去的地方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停下来,只能去找,到处去找。於是他也顾不得那麽多,什麽逻辑或理由的,偌大的氨厂厂区里,他先跑到他们从前住过的那片平房区,却发现那里早已经拆平了,建起了一栋栋连排的公寓楼,哪里还有以前小时候玩耍过的半点影子。然後他跑到他们从前待过的小学,操场旁的老樟树还在,但周围布景像是搁长了时间的老照片,比起从前陈旧斑驳了许多,周末的校园里空空荡荡。他又跑去他们以前的同学家,拼命地敲门,对方看到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是谁,刚想寒暄却被他焦急的询问弄糊涂,刚答完不知道,却又被他匆忙留下的背影弄得更加莫名。
季正冬就这麽找遍了他们过去曾经玩耍过的所有地方,运动场、小礼堂、职工医院後的小片菜园,甚至空旷的厂区停车场……但是,一无所获。
最後,终於,他想到一个地方。
当他赶到艾溪湖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冬天阴冷的夜晚,潮湿的空气令湖面一片氤氲,冷风夹杂著水气迎面吹过来,原本出了一身汗的季正冬不禁打了个寒颤。
然後,他一眼看见湖边的碎石堆旁,蜷缩著个人影。
他奔了过去,看清楚那身影时,心里悬著的那口气终於长长吐了出来──杭晨坐在地上,双手抱著膝盖,像个孩子般,微微仰起脸看向他。那脸上,满是泪水。
季正冬蹲了下来,什麽也没说,慢慢把杭晨拥进了怀里。
长远勿见(四十)
艾溪湖边,昏暗的路灯映照在湖面上,阴冷安静。
季正冬拥著杭晨,感觉怀里的人轻轻颤抖,无声无息地流著泪。到後来那颤抖变得剧烈,哭声由闷哼变成抽泣,慢慢地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声音,最後竟变成了恸哭。那哭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的刺耳,不仅刺耳,也刺得季正冬的心都跟著一阵阵生疼。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杭晨之前的坚强,只是伪装。
季正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他只是轻轻拍著杭晨的肩膀,也许,该让他哭个痛快。
就这麽不知过了多久,杭晨的哭声终於慢慢平息,安静下来的杭晨无力地垂著头,很久,他才悠悠地说了声,“谢谢。”
季正冬心下叹了口气,松开抱著杭晨的手,慢慢转身和他并排面对著艾溪湖席地而坐。夜很黑,这湖地处偏僻,周边一片荒凉,此时除了路上几盏稀疏路灯发出的一点光亮外,整个湖望去,像个巨大的黑洞,映得人心里一片空空荡荡。
“这里太冷了,以前不是跟你说,少来这儿吗。”季正冬柔声说。
“如果真有鬼神就好了,如果他们可以救我妈妈……”杭晨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声音带著哭过後的鼻音,透著掩饰不住的疲惫。
“杭晨。”季正冬忍不住心里一紧,眼前的男孩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微微肿著,一个星期来强撑的坚强全然不见,像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脆弱无助。
季正冬不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让他往自己身边靠拢了些。
“等你妈妈的病稳定了些,我们把她转去上海吧,那里医疗水平比这里高,我会帮你找最好的医生,她一定会没事的。而且,你的学也不能不上,那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荒废了的话即使你妈妈醒过来,也会失望的。所以,到时候学你还是得去上,我们在学校附近租套房子,你可以边上学边照顾你妈妈。我也会好好干活,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季正冬自顾自地说著,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身边的杭晨眼中又是一片水雾,眼泪就那麽直直掉了下来。
季正冬不自禁地伸出手,手掌张开,然後用麽指轻轻拭去了杭晨脸上的泪,口中却故作轻松,“你怎麽还跟小时候似的,一哭就停不住,多大个男生了!”
杭晨被他这麽说著,眼泪却更是越涌越多,他任季正冬帮他擦拭,眼睛却直直地看著对方,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季正冬也回视著杭晨,路灯下,男孩双眼红肿,脸庞映出泪水的亮光,因为蜷坐而显得瘦弱的身体让他依稀记起小时候那个跟在自己身後,被人欺负时哭著被他保护的小男孩。
时间,仿佛没有前行过,还是十年前的人十年前的地方,长远的分离从未发生,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季正冬一阵恍惚。
然後,他感觉杭晨猛地抱住了他,抱得太急太紧以致他的身体不由跟著震颤了一下。
“小冬哥,不要离开我!”
接著,他听见杭晨说。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麽,季正冬的心里竟涌起一股感动,双眼跟著酸涩。他反抱住杭晨,寒冷的夜里,两个人紧紧相拥,分不清谁在给谁力量。
终於,他也是被需要的。
“我不走,我会陪著你。”季正冬轻声说。
也许不是安慰,而是承诺。人们总是喜欢计较承诺之後的履行,而很少去思考──其实愿意做出承诺本身已属不易,至少,承诺的那一刻,是出於真心。而至於以後种种,那并不是当事人能靠意志决定的。
此时此刻,季正冬做下如此承诺,郑重而没有犹豫。
那天季正冬带著杭晨回到家时,已近凌晨。发泄过後的杭晨整个人更加安静,默默跟著季正冬洗漱安顿,在季正冬让他睡在卧室的大床上时也没有拒绝。
季正冬帮杭晨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像照料孩子一样温柔细心。然後,他也合衣躺进了被子里,单手勾起了杭晨的後劲,让他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然後侧身抱住了他。
那晚,两人什麽也没做。
躺在床上,季正冬依稀想起过去在“老房子”时,平头男孩小骏对他说过的话,小骏说,“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那麽即使你和他躺在床上,你也只想整夜抱著他,什麽都不想做。”
这话他当时并不认同,身边一帮人也“不举”、“无能”地打趣著,但是,现在,他似乎有些体会到了这话的意思。他现在抱著杭晨,的确只是想给他温暖,想安静地这麽一直躺到天亮。
他有点相信,这是爱,和过去的那段汹涌澎湃、两败俱伤的感情截然不同的,爱。
耳边,浅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男孩终因多日的疲惫而迅速睡去。季正冬不由低下头,吻了吻杭晨的前额,怀里的人因此把身体更深地埋了进来,季正冬微微笑了笑,心里生出种满足和塌实……
第二天清早,两人被电话铃惊醒。
杭晨触电般地从被子里弹了起来,转身看向床头的电话,眼中流露出惊恐,迟迟不敢去接。季正冬跟著坐了起来,那电话铃的确刺耳得很,他深深吐了口气,拖著有些麻痹的右手,慢慢拿起了听筒。
“沈丽华家属吗?病人今天早晨醒过来了一次,你们尽快过来吧,医生说她的病可能会有转机。”电话那头,护士的声音仿佛天使一般。
季正冬忙道了谢,转头对焦急的杭晨说道,“你妈妈醒了!”
……
两人几乎是飞奔到了医院。下了出租车,杭晨冲在前面的速度令季正冬震惊,那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男孩跑起来竟比他还快。
杭晨打开病房的门,直接奔到了母亲的床前,一旁,医生正在为她测血压。季正冬跟了过去,床上的女人却仍是如往常一样,闭目躺著。
“不是……醒了吗?”杭晨的声音失望中带著焦虑。
“是的,不过刚刚又陷入了昏迷。现在心跳血压正常,我们还要进一步观察。”医生将听诊器从耳边取下,对杭晨说,“她能睁开眼睛,我们感到很意外,这有可能是病人好转的前兆……”
“太好了,杭晨。”没等医生说完,季正冬忍不住兴奋地上前。而杭晨,也是一脸激动。自从杭晨的母亲入院三个星期来,这似乎是他唯一听到的好消息,医生的声音仿佛阴霾天空里的一道曙光,世界都跟著明亮起来。
这天,杭晨守在母亲的床边,几乎一步不离,连吃饭的时候眼睛也始终盯著床上的人。他比以前更加紧张,生怕错过一丝母亲可能有的动静。
晚上,季正冬终於决定不能再让杭晨这麽紧绷下去。他怕杭晨这麽绷著,他母亲没醒过来,自己就得先倒下去。
於是他硬把杭晨从床边拉了起来,事实上,即使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发现杭晨踉跄了一下──因为身体一直保持某个姿势,腿脚竟已经僵了。
“杭晨,不靠这麽一会儿。放松些,现在你得跟我出去。”季正冬掰过杭晨的身体,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小冬哥,就让我再待一会儿,万一等下她醒过来……”
“她醒过来,你会有一辈子时间陪著她。”季正冬开始用强拖的,不知为什麽,他总觉得杭晨这状态让他担心。
在他的强硬下,杭晨终於不再坚持,乖乖被他牵著走出了病房。
夜晚寒冷的空气比起病房里的沈闷竟有种清新感觉,两人坐上回氨厂的公车,杭晨一路上神情还是放松不下来。
“靠过来,休息会儿。”季正冬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两人坐在公车後部的双人座位上,车厢有些颠簸,杭晨终於慢慢靠了过去,闭上了眼睛。
季正冬顺势吻了吻男孩仍轻蹙著的眉头。晚上,公车上的乘客很少,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坐在前排,也因为这样,季正冬才吻得自然,没有遮掩。
然後,他听见身旁闭著双眼的杭晨很轻地说了句,“如果妈妈能醒过来,那我……就真的像在做梦一样了。”
长远勿见(四十一)
然而,杭晨的这个梦醒得比以往任何一个都快,都残忍。
当再一个早晨,他们像往常一样,或者说,比往常更充满希望地来到医院时,看到的却是病房里,医生满头是汗地在床边做著心电搏击,床上的人在电击下弹起落下,没有知觉,杭晨睁大了眼睛,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一旁的心电监护仪里发出刺耳的长鸣,仿佛在那冗长的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里,生命也跟著渐渐失温。
杭晨是真的呆住了,他甚至感觉不到恐惧。
神智地离开让他始终盯著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地被动地记下了所有的过程,他母亲生命消失的过程。这记忆在不久後反复折磨著他,令他恐惧和悲恸。尽管,之前类似的抢救他也经历过几次,但亲人间的直觉告诉他,这次不同。
果然,十几分锺的时间漫长地过去,医生终於颓然地摇了摇头,刺耳的声音消失,他的母亲被护士用白被单盖住了头。
医生路过时,轻轻拍了拍杭晨的肩膀,而杭晨竟机械性地答了声,“谢谢。”
整个过程,季正冬也全看在眼里。直到医生走出门时,他才回过神来,他猛地追了出去,抓著医生狂问,“不是说有转机吗?不是昨天才刚醒过吗?!”医生只是无奈地摇头。
季正冬茫然地放开医生,回到病房,眼前的一切仍然不真实。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死亡,之前,尽管徐凌曾让他体验过对死亡的恐惧,但也只是恐惧而已,那时他从没想过死亡会真的降临。而现在,死亡真实发生著,在他眼前。
他被震撼了,只是一瞬间,他恍然觉得生命太无力。那床上的女人,虽然一直也只是昏睡,但至少他知道她活著,而这活著的女人曾经那样温柔地年轻过,在她脸上尚没有多少皱纹时,曾轻轻拍著他的头,对他说,“别怕,你去阿姨家跟小晨玩会儿……”那次,他的父母吵的天翻地覆。而现在,那个轻声细语的女人,杭晨的母亲,竟然成了一具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再不会有任何动作、声音,哪怕一句叹息。
死亡太可怕,这是季正冬当时最强烈的感觉。
然後,震惊尚未消失,担心就跟著来了。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他和杭晨,以及床上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女人。
他看见杭晨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床边,轻轻揭开了蒙住女人脸的被单。苍老的脸庞露了出来,其实,与平日昏迷时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嘴唇异常地白。杭晨的手慢慢抚过她的脸,肩,然後顺著手臂往下,最後握住了被单里干瘦的手。一瞬间,男孩的眼泪就那麽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季正冬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握紧的手一点一点收拢,越来越憋闷。病房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眼泪掉下来的声音。
“杭晨……”季正冬走上前,轻轻扶住了杭晨的肩。
杭晨没有反应,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眼睛仍看著床上的人,紧握著的手已经很明显地在颤抖。季正冬觉得眼前的男孩可能很快就要支撑不住爆发出来,他甚至做好了抱紧他的准备。
“杭晨,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於是他说。
这句话杭晨听见了,他转过身,看向季正冬,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却像是竭力想要让眼泪停下来,他说,“我没事……”
“杭晨?”季正冬心里一阵酸涩。
“真的,我没事。”而杭晨口中的话仍在重复,他慢慢松开了握住母亲的手,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後用手背强抹去脸上的眼泪,“妈妈的後事,还等著我去办。”
季正冬不由倒抽一口气,一把搂过了杭晨,“别难过,我陪你一起。”
季正冬知道,杭晨不会真的没事。但接下来,一系列冗多繁杂的後事让他发现,的确,已经容不得杭晨沈浸在悲伤中。
遗体要先运送回家,在家中停留三日,然後需要联系殡仪馆安排火葬,棺木、寿衣、灵位、墓地,每一样都得杭晨亲自挑选。而在处理这些事的同时,未结的官司也因为杭晨母亲的离世变得明晰了许多,原本因为误工费、医疗费的额度争得不可开交的纠纷此时全部被一项固定的费用代替──死亡赔偿金。杭晨摇头叹息,劝慰姨父姨母,“妈妈只是不想活著的人再为她奔波,赔多赔少都是与事无补的”。这边官司才刚刚了结,那边杭晨父亲一方的亲戚又跑来生事,说杭晨家的房子当初是因他爸爸工伤赔的,现在杭晨母亲不在了,杭晨也去了上海读书,将来这房子应该归杭晨的叔叔。季正冬在一旁听得浑头是火,正要发作,杭晨竟已经冷冷站出来,指著家里挂著的父亲的遗像和刚刚做好的母亲的灵位,对几位叔叔伯伯厉声道,“爸爸妈妈都在这里,谁要住进来,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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