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发于:2010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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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inued ...
长远勿见(三十七)
杭晨妈妈的状况比季正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当季正冬跟著杭晨走进那间单间的小病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心猛地沈了一下。床上的女人毫无生气,昏迷著躺在一堆仪器旁,整个房间只有心电监护器发出的“滴──滴──”声,令人莫名感到一阵压抑。而那女人的脸,让季正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印象中,当年住在隔壁、总是笑著看著他带著杭晨玩耍的温柔少妇现在苍老得可怕,明明只有四十几岁的年纪此时看来竟像个老妇,原本清秀的五官被皱纹掩盖,加上苍白的脸色,季正冬都不禁怀疑那床上躺著的是否真是杭晨的母亲。
他想起自己认识的另一个女人,也是相似年纪,脸上却几乎是看不出什麽岁月的痕迹。
也许老天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吧。
“妈妈她一直都是三班倒,上个月月底,有天晚上她上夜班,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碰上厂里的货车拉货,天黑路灯暗,那司机没看清路边骑车的她,很快地从旁边开了过去……结果後视镜带到了妈妈的後脑。然後,她一直昏迷到现在。”
病床前,杭晨一边用纱布擦拭著他妈妈的手臂,一边平静地对季正冬说。他似乎很专著自己的工作,说这话时几乎不看季正冬。
季正冬坐在一旁看著这样的杭晨,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杭晨很快补充到,“不过,医生说她有可能会醒过来。”说完,他稍稍抬眼看了看季正冬,但眼睑很快又垂了下来,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杭晨……”季正冬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杭晨抿了抿嘴,并没有回应。他正很小心地抱著他妈妈的肩膀,要帮她翻过身来,因为要避免碰到仪器线和吊针的针头,他做得十分费力。
季正冬忙走过去想要去帮他。
“小冬哥,这个我来。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杭晨拦住了他,“我帮妈妈擦下身体,很快就好。”
季正冬的手在空中僵了僵,他知道,这个他的确无法帮忙,於是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推门退了出去。
门外,季正冬颓然地整个身体靠住了墙,他从口袋里掏出烟,胡乱摸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
心疼,杭晨令他心疼得难受。尽管杭晨刻意地回避不去看他,但他也能一眼看出杭晨眼中的疲惫和麻木。这让他难受,原本,杭晨的眼睛总是清澈一片,即使他们最後分开的那晚,杭晨转过身後看向他的眼中,尽管有不能掩饰的失落,但也仍是明亮的,了然通透的。而现在,那眼睛仿佛失去了灵气般,哀伤而暗淡。
季正冬默默吞吐著烟圈,无论如何,他庆幸自己赶来了这里。
正想著,忽然眼前走来一对中年夫妇,敲开了病房的门。季正冬有些疑惑地跟著一起走了进去。
“小姨,姨父。”杭晨已经放下了擦洗用的纱布,双手红肿著招呼著他们,又给二人介绍了一下季正冬,他说,他是他以前的邻居大哥。
两夫妇神色凝重,和病房里的陌生人并没有过多寒暄,只是象征性地向季正冬点了点头,就径直和杭晨说了起来。
“氨厂那边说要赔也顶多只能赔个七八万……你也知道,这几年,这个厂子效益不行,本身就没什麽钱,连工人工资发得都是东拼西凑的。”男人皱著眉,双手抱著拳,那手上的指甲微微泛著黄,手上的老茧若隐若现。
“姨父,你们辛苦了,七八万……已经很多了吧。”杭晨垂著眼睛看向她妈妈。
“姐姐的命真是太苦了……”一边,杭晨的小姨捏著手绢低声抽泣了起来,“那麽年轻死了丈夫,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现在看著终於要有出息了,自己却……”
杭晨的喉头动了动,眼睛不停地眨著,像是竭力想忍住什麽。季正冬上前握住了他的肩。杭晨回过头,脸上露出个不自然的笑。
“杭晨,要麽把大姐转回氨厂医院吧。那样,医疗费可以省一些,在他们那里有些费用也可以免掉。现在在这里,负担我们吃不消啊,住一天就得五六百……”杭晨姨父轻轻摇著头。
“如果那样的话,不是就等於放弃妈妈了吗?”杭晨的声音有些哽咽,几乎低不可闻。
“其实医生的意思,大姐能醒过来的可能……”
“她一定会醒过来。”杭晨忽然大声说,想要盖过他姨父的话。只是,季正冬仍然听到男人口中“几乎不可能”几个字。
两人的话说完都停了下来,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女人的呜咽声,听得人心里更加憋闷。
“我还可以卖掉家里的房子。”很久,杭晨才憋出这麽一句。
“你确定你爸爸那边的亲戚不会反对你卖房子?上次他们不是还专门来吵过一次……”姨父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疲惫之极。
“不管怎麽说,我不会不管妈妈的,我会想办法!”杭晨深吸了口气,语气比之前强硬了许多,透著股倔强。
“可是你书还没读完呢,你也不能天天这麽守在你妈妈身边啊。”杭晨的阿姨勉强止住哭,看向杭晨,“姐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有出息,现在这样……”
女人说著说著,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只怪我和你姨父也是靠苦力过活的普通老百姓,不然也能帮到一把……”
杭晨红著眼眶,胸口剧烈起伏著,似是竭力在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他紧紧抿著嘴,眼睛始终只是看著床前他的母亲。
“杭晨,走!我们出去透个气!”
终於,季正冬没忍住,一把拽过杭晨胳膊,搂住他硬把他往门外拖。
他看著杭晨连脸都涨红著,眼泪在眼眶打转硬是没流下来,那样子让他觉得也许下一秒眼前的男孩就会崩溃似的。
季正冬半搂半推著杭晨,把他带出了病房,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把他带到医院外的草坪上。
那草坪很大,视野一下子开阔,似乎空气也变得通畅许多。
季正冬停下脚步,放开了杭晨。
“别那麽逼自己,杭晨。”
他说。
长远勿见(三十八)
医院外,杭晨的眼睛直直看著远处,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
季正冬也不强迫他,只是安静站在他身後,陪著他沈默。眼前的人身形纤瘦,直挺挺地站著一动不动。季正冬似乎能感觉此刻杭晨心里翻江倒海却又竭力按耐的情绪,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杭晨才转过身来。他看著季正冬,嘴角努力向上扬了扬,笑得力不从心。
“对不起。”男孩轻声叹气,“好久没见到你,才见到,就让你看到这些。”
“别这麽说,杭晨。阿姨她会没事的。”季正冬柔声道,希望能安慰到杭晨,但似乎语言的力量太过苍白。
杭晨配合地点了点头。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季正冬想了想,觉得这是他能想出的安慰杭晨的话里最有份量的一句,“学校,你还是得回去上,不然等你妈妈醒过来,她也不会高兴的。”
眼前,杭晨却沈默了。
季正冬等著他的反应,其实,钱方面,季正冬并不是十分的笃定,凭他每天累死累活地走秀,报酬的大头却都被经纪公司抽走,要负担起一个危重病人,他并没有足够的底气。但无论如何,他想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人,怎样也比眼前正在读书的少年要顶用些。他想帮助杭晨,至少,不愿看到他现在这副力不从心却要故作轻松的样子。
“不,小冬哥。”然後,杭晨说话了,“妈妈的医疗费,暂时家里的钱还能负担……你知道吗,”杭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我妈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但这麽多年,她一直过得很节省,从来不给自己添什麽东西,这十年,她存了近十万……本来,这些钱她是想留给我……”
杭晨有些说不下去,咬著嘴唇轻轻摇了摇头,“至於学校,我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季正冬走上前,想要抱住他,手伸了出来,却又犹豫地停住。拥抱,也需要资格吧。
“杭晨……”季正冬叫了声杭晨的名字,却不知道下面还能再说些什麽。
“谢谢你,小冬哥。”杭晨却已经不再哽咽,“谢谢你专程来看我。”
季正冬心里紧了紧,他只是用手拍了拍杭晨的肩膀,有些话,多说无益,眼前的男孩太过通透。
……
晚上,季正冬住到了杭晨家里。
事实上,杭晨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医院陪在他妈妈的身边。医生说由於脑部淤血,杭晨的母亲随时可能出现突发状况,不稳定的病情使杭晨一步也不敢轻易离开,而且,他心里也期盼著也许下一刻,床上的人会醒过来。
季正冬听护士说,这半个多月来,杭晨常常几个晚上都不合眼地留在医院,生怕自己离开的时候会发生什麽。护士们年纪也不大,小姑娘对这个年轻的男孩都是心疼大於同情,只是,说起那病人的情况,她们大多默默地摇头。
於是这天,季正冬早早地押著杭晨回到了他在氨厂的家。他想,杭晨需要休息。
季正冬有十年没回过氨厂了。坐上公车,沿途风景一点点熟悉中透著陌生──南昌的变化并不算太大。杭晨安静地坐在他旁边,脸上布满倦意。
“闭会儿眼睛吧。”季正冬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杭晨靠上来。
杭晨顺从地靠了过去,眼睛却睁著没有闭上。
很久以前的过去,他们也曾一起这麽坐著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过家。那时,他们还是孩子,大孩子季正冬带著小孩子杭晨去市里的八一公园玩,一整天的时间,他们玩遍了公园里所有的游乐项目,还去滑了冰,滚轴的那种,不会滑的杭晨摔得手掌膝盖乌青,路上累得靠在季正冬身上沈沈睡著。
好象是上辈子的记忆一样。
公车一站一站地停下,一站一站地开动,颠簸中道路两旁的霓虹灯慢慢变得模糊。这一路上发生的太多事情,恍惚而不真实。如果,他们一直都只是那麽大的两个孩子,不曾再遇到其他的人其他的事,该有多好。
然後,他们到了家。
杭晨的新家比起从前的平房要宽敞了许多,一室一厅五十来个平方,房间里布置得干净简单,有几件家具季正冬记得还是当初的没换。杭晨把卧房让给了妈妈住,他自己则住了阳台。但是,杭晨的妈妈也把阳台收拾得相当温馨,不大的空间被封闭式的窗户阻隔成了一个单间,浅黄色的窗帘让整个阳台在冬日里显得温暖明亮,靠墙的地方摆了张钢丝单人床,再旁边是一张书桌。整个房间的空间可以说是狭窄的,但看在季正冬的眼里却觉得格外的安心与塌实。
“我今晚就睡这儿了。”他不客气地坐到杭晨的小床上,双手撑在身後仰头伸了个懒腰。
“你睡卧室吧,那里床大些,这里我睡习惯了。”杭晨倚在门边,低声说。
季正冬见他疲惫的样子,知道自己推辞只会使这男孩花更多的精力来劝说。於是,他也不多说什麽,配合地应了声好。
这晚,两人没说什麽话。各自洗漱好,便准备回房休息。季正冬原本想陪著杭晨聊聊,但一来为了让杭晨早些休息,二来,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和杭晨说些什麽。他看著杭晨穿著件手织的横条毛衣,很仔细地在留给他的卧房里铺床换上新的被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尽管他赶到了南昌,尽管他陪在他身边,但他们之间好象生疏了许多。
他想起从前,夏天的夜里,他常常光著膀子就偷偷摸到杭晨家里,窜到杭晨的小竹床上,两人一道挤一个枕头睡觉。半夜里,他们会被杭晨妈妈发现,但那温柔的女人从不指责他们,只是坐在旁边,静静为他们打扇子,怕他们热著。
这些事情,季正冬现在想起,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怀念。那时侯,第二天醒来,他的妈妈总会跑到杭晨家里来领人,抱歉地对杭晨的妈妈说“这孩子皮的不像话,又给你添麻烦了……”这时,他就会大大咧咧地拉了杭晨,冲她妈喊,“妈,你要道歉的话就煮你拿手的凉拌粉给杭晨当早饭吃吧!”
季正冬有些恨自己。如果不是後来他用杭晨来填补自己颓败的感情,不是他借杭晨来忘记谁……那麽现在,他和杭晨也许依然能像过去一样是好兄弟、好朋友,在杭晨这麽无助的时候,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抱住他,给他力量和支撑。而现在,他不仅无法做到这些,也许还变成了杭晨的负担。
这夜,陌生的房间里,躺在杭晨亲手铺好的床上,季正冬久久不能入睡。他很有冲动跑去杭晨的那间小阳台,看看那男孩有没有睡著,睡得好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对他说,“什麽都别怕,我会陪著你。”
但他按耐住了自己,只是躺在床上,辗转等待著天亮。
长远勿见(三十九)
接下来的几天,季正冬一直陪在杭晨的身边。
但是,杭晨母亲的病情却没有任何进展,甚至有几次,她的呼吸心跳骤停,医生们抢救了数个小时才救回来。
每当这个时候,杭晨就像失了魂似地等在病房门外,他不哭也不叫,只是眼睛死死地盯著门前小窗里医生们的动静,他们或做著心肺起博,或注射著强心针,门里有多紧张,门外的人就有多安静。看著这样的杭晨,季正冬只能在一旁握著他的肩膀,想要给他些力量。
但越是这种时候,季正冬就越觉得自己的无用,好象除了站在一边沈默,他什麽也做不了。
好在,杭晨足够坚强。
每次,他的妈妈脱离了危险,他总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後转头看向季正冬,脸上露出个笑。季正冬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个笑,那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黯淡的脸上,从嘴角慢慢带出个浅浅的弧度,疲惫的眼中水雾一片。尽管,这笑不似杭晨过去笑得那样明朗,但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在里面,一个看似温顺的男孩,内心坚强倔强的力量。这反差让季正冬深深震撼,杭晨就像一根莆草,柔软但却坚韧。
这麽想著的时候,季正冬开始不确定这样的杭晨是否真的需要自己,还是他的出现其实只是一种多余。那男孩原本就是比他更勇敢更果断的人。
於是,在杭晨母亲病情稍稍稳定後的第三天,季正冬决定回上海。事实上,他临走前只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他到南昌有急事,没等对方回复便关机搭上了南下的飞机。虽然他确定公司不会拿他怎麽样,因为他们再找不到比他更廉价的劳动力,但毕竟,他不能完全不在乎,这工作仍是他谋身的手段。
离开南昌前,季正冬去了医院附近的银行办了张卡,密码用了杭晨的生日,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存进了这张卡里,并且准备以後再靠著走秀的酬劳陆续往这卡里打钱──他能帮到杭晨的,也只有这些,尽管,他并不确定杭晨会不会收下。
然後,他去了自己母亲的家。其实,他有七八年没见到她了,从她和父亲打完官司到现在。季正冬还记得,最後一次在法院门口看到她,她是哭著的,想要搂他,可他却被身边的徐凌拉著跑开了。那时,才满十岁的小男孩一脸鄙夷地对他说,“别难过,你妈卖了你,她就不是你妈了。”
但终究季正冬做不到徐凌说的那麽决绝。初中的时候,他妈妈给他寄过信,信上的地址他一直都记得清楚,然後,现在,他顺著那地址找到了母亲的“新家”。
那天正好是周末,他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去敲门。来开门的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因为身高的关系那女孩高高仰著脸问他找谁,然後身後他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说,“西西,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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