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当CD唱机嘎然停止的时候,屋里一片宁静,阿毅情不自禁的叹着:
“阿孝,你弟弟和你的朋友,真是音乐奇才啊……太佩服了……”
阿孝没有作声,只是呆呆的盯着唱片封套,许久才微笑着说:“那时候我在海边的请求,他真的记住了……阿毅,这里的内容,你能读给我听听吗?”
阿毅接过去,封套上没有演唱者的照片,而是一张奇异的类似于三维照片的图画,看起来很像一块玻璃破裂的瞬间,千百个晶莹透明的颗粒,飞溅消散开去……唱片的名字——
“这张唱片,叫做《碎灭》——”阿毅打开封套的内页,跳过歌词和制作介绍,一眼看到了最后一页手写字迹印刷的“my
words”,阿毅不由睁大了眼睛,轻声说道,“阿孝……这里有陈霆菌写的话,你要听吗?”
“你念吧……”阿孝静静的坐着,满脸释然与平静。阿毅清清嗓子,照着念道——
小时候,我喜欢站在风中,听风的呼喊,喜欢走到海边,听海水的彭湃,喜欢爬到山顶,听遥远的回音……
我总是在问它们同样的问题——我活着吗?
它们以沉默的方式默认着,我想,我是活着的吧,尽管我很怀疑。
长大了,我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美洲的、欧洲的、亚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聪明的,笨拙的……到了一定亲密度的时候,我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
有人说:找一个最爱的人,让他也爱上你,就是你存在的证明。因为你从此必须活着,为了这份爱。
我找了很久,找到了吗?我始终不知道。我因而很是羡慕李梓明,因为他找到了。
可这是怎样一个颠倒的世界?他得到了存在的证明,他走了;我还在半绝望中挣扎,我活着。
我和他的交集远不止这一点,可仅是这一点,已足以让我有完成这张专辑的动力——为了不让他失去的爱泯灭,为了让生前爱着他和他爱的人还有活下去的动力。也许他们也像我一样,在半绝望、半毁灭的状态中继续挣扎、等待,为了那飘忽不定、可望不可及的幸福,可是,活着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不是吗?
生命会消亡,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不要让爱也轻易的碎灭掉吧,这是我告诉自己,也想告诉所有人的话。
阿毅静静阖上封套,走过去,推了推失神的阿孝。
“霆菌……真是好人……”阿孝恍惚的擦了擦眼角的湿润,对阿毅微笑着说,“他说的话,和你很像……”
“阿孝……这话我不知该不该说……”阿毅不声不响的靠着阿孝坐下,百般犹豫着,半晌,才偷偷的瞄了瞄出神的阿孝,尴尬的咬着嘴唇问,“你和他……陈霆菌……是那种关系吗?”
几个字一出口,阿毅便后悔了,看着阿孝通红的脸,小心的嘟哝道:“你别怪我多事,我只是……看他对你的态度……还有以前帮你换衣服时……看到了一些痕迹……还有刚才那些话……怎么我觉得,你和他,还有你弟弟……是那种……”
阿孝的脸红到了脖根,蜷起身子,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阿毅一见更尴尬了,急忙解释:“阿孝,我只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在那之前,我需要知道一些事……知道你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否则……”
“阿毅——”阿孝终于缓缓抬起了头,无比羞耻的说,“你说对了……我很贱,很脏……和霆菌……甚至弟弟做那种事……受折磨的,死的都应该是我,不应该是他们!”
虽然一直怀疑,可是从阿孝的口中清清楚楚的说出来还是第一次,阿毅的心情顿时万般复杂,难过、气愤、同情……一股脑的涌上来,他紧紧抱住阿孝的肩膀,安慰的说:“别这样……你那么老实善良,一定是他们逼你的对不对?绝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你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吧……”
“我不知道……”阿孝痛苦的低喃着,“我喜欢梓明,从小就喜欢他……可是,并不想那样……我只是,把他当作最亲的弟弟……只要能让他开心……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我是为了他,才去找了霆菌……演变成今天的局面,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人害己!”
“别这么说!”阿毅更紧搂住阿孝,大声说,“如果我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他们不懂珍惜,不懂善待你……也许……也许你弟弟走了更好……这样,就没有人再强迫你,你就可以为你自己活下去了……”
阿孝恍惚的听着,却突然发觉阿毅似乎话中有话,不由轻轻推开他,紧张的问:
“阿毅……你说梓明走了更好……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阿毅别过脸去,久久没有说话,他的心里也挣扎的厉害,不知此刻该做出怎样的选择,然而片刻之后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阿孝……告诉我,你真的喜欢梓明吗?那种类似对爱人的喜欢?”
阿孝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阿毅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爱他,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他的——”
阿孝惊呆了,直觉阿毅知道梓明的下落,诚恳的说:“我喜欢他……永远都是对弟弟的那种爱……但是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哪怕……成为他的爱人!”
一句话把阿毅惊呆了,他从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兄弟之情,不可理解,太过诡异暧昧,却又令他心酸。看着阿孝焦虑期盼的眼睛,他终于横下心来,一把拉起阿孝的手腕。
“我带你去见他——”强压着心里的不安和五味交错,阿毅轻轻抚了抚阿孝的脸侧,低喃道,“但是……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阿孝的心猛得被激起,激动紧张到阵阵眩晕,反复不安的问:“他还活着,对吧?他还活着?!”
阿毅却横下心,一句话也再多说,直到出租车在幽暗的夜幕中停在边远的一家医用仓库外,才轻轻的拉着阿孝走进。
“这是我爸跟人合作建的医用冷库,因为是私人的,有时会存些私货,手续上并不太正轨……”
阿孝满心不解,焦急的问:“阿毅……你不是要带我去见梓明吗?他在……”
“别急……”阿毅走进管理室交涉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窜钥匙,面色沉郁的说,“阿孝……我是带你来见他……可是……这是太平间的钥匙,你明白了吗?”
阿孝的面色已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连体内汩汩的血液也僵死凝固住。阿毅缓缓推开那间阴森森的大门,化学物品的古怪味道立刻窜入鼻腔,寒冷的空气,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嫌刺耳的肃杀气氛,让他不寒而栗。他当然知道太平间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可是此刻,连哭的力气都丝毫无存了。
36.
“哥——记住……我爱你!”
“告诉你,不到七老八十,你不准比我先死!”
“哥,原谅我好吗,我会尽量改,也许一时间不行,但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成熟,我会用最好的一切来报答你……”
往日的一言一语尤在耳边,眼前的景象却令阿孝连呼吸都几乎忘记。阿毅无奈的看了他一眼,顺手启动太平间的灯阀,一瞬间,室内的摆置清晰可见,巨大的立柜似的低温冷箱立在中央,外表是银白色防火绝缘的金属外壳,层层叠叠的,似乎有许多分隔的抽屉。
“阿孝,这是尸体的冷藏柜,里面有低温设备和防腐物质,保证尸体短期不会腐坏……”阿毅走到一个开关前,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冷柜可以容纳二十具尸体,但未经国家医药部门检验,是完全违法的行为,所以,半年前老爸也是经人辗转托付,才答应私自冷冻一具尸体……”
“别说了……打开吧……”阿孝颤颤巍巍的走到冷箱旁,眼中的光芒完全冻结。阿毅叹了口气,按下旁边的一颗按钮,只见冷箱中间一个抽屉似的分层,缓缓弹开。阿孝屏住呼吸,依稀看见一双男人的脚,由于长时间的冷冻和血液的凝固而苍白萎缩,接着是赤裸的小腿,透过单薄的白布依稀可见的男性的下身、胸部,喉结……直到分层完全的弹出,一个完整的人体出现在视线中,脸部盖着一块白帕,辨不清脸孔。身体瘦骨嶙峋,惨白僵硬的皮肤下丝毫没有血液流动或呼吸的气象,俨然一副死去多时的尸体!
虽然昔日那个健硕挺拔的英俊形象早已片影无存,阿孝还是从那具尸体上熟悉的痣点和几处胎记瞬间认出了,他几乎是悲鸣着叫出声来:“梓……明!”
眼见他要扑上去,阿毅及时一把拉过他:“冷箱里面有化学物质和埋入的电线,不能乱碰!”阿孝却努力挣扎着,哭吼着:“让我再看看他的脸……求你……求你!”
阿毅拗不过他,终于同意让他触摸尸体的表面,但不能碰触内部的化学溶液。阿孝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走上去,抓住白帕的一角。
白帕掉落在地上,阿孝脸上的表情,竟突然从痛苦变为了快乐,或者说,解脱!那张脸,那张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这一生最爱的亲人的脸,依稀如前,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变形,依旧是当日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逊的英俊少年,只是好像陷入了长久的冬眠,完完全全脱离了外界的牵绊,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孝怜爱的伸出手去,抚摸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子,干裂的嘴唇,凸出的颧骨……他把手放在左侧心脏的部位,隔着白布感受下面沟壑的伤口……没有回应,没有心脏跳动的证明,他又急切的把手放在他的鼻腔下,试图找寻一丝气息的温暖,可是同样的,没有回应,这个人,他的梓明,已经全然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有那么一瞬间,阿孝觉得自己疯了!长久以来隐隐约约的直觉,或者说心里不愿去相信的东西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他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梓明死了,真的舍他而去了!在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身体已经情不自禁的扑了上去,扑入那个盛满古怪化学溶液的容器里,扑在梓明僵硬的身上!阿孝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的抱住他,哭泣的吻住那两片干涸的唇瓣,发狂一般的呼喊着:“梓明!醒醒啊……我把我的心脏给你,求你活过来,求你!啊啊啊————”
阿毅见状惊愕不已,奋力把阿孝往外拉,焦急的喊着:“阿孝……快出来,快出来!你别急,他……他也许还有希望,你别急啊!”阿孝却仿佛丝毫听不见阿毅的呼喊,只紧紧的抱住梓明的身体,发狂一般吻着他的脸颊,阿毅着急了,一把举起阿孝,把他硬拖出来,扔到地上。阿孝跳起来又想扑上去,阿毅再也忍不住了,死死抱住他大喊道:
“阿孝你听我说……他的心脏停了,可以说死了很久……可是你知道吗?他的脑细胞还活着……从医学上来说他还没有真正的死亡!”
遥远的万里之外,美国。陈霆菌的别墅里。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副画,画中的人是那个曾经屡屡口出狂言,桀骜而狂燥的男孩。他仔细的看着,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因为透过那双宝蓝色眼睛看到的,并不是画上的那个英俊男孩,而是那个拿着画笔,一笔一画细心勾勒的温柔男孩。透过这副画,他仿佛可以看到阿孝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神情认真勾勒的,他仿佛可以隐约的看见,阿孝脸上美丽而温和的微笑,从他细致额头上流下的汗水,和那双握着画笔认真画的纤长十指……陈霆菌感到一阵心痛,他把画紧紧抱在怀里,仿似暖暖的抱着阿孝,感受他的体温和呼吸。
你现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请不要怪我骗了你,因为我真的不能确定,我是否能救活他的生命……与其让你有了希望再失望,我宁愿选择完全的隐瞒……
我很想你,想到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我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强迫身体去接近其他的男男女女,可是,我再也做不到了……你是那样一潭圣洁的清泉,我饮下你的甘露,我的血液被净化了,从此失去了卑劣的勇气……我很想你,可是我不敢再去缠着你,让你再次负伤的逃走,更没有接受我的可能……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打断了陈霆菌混沌的思绪,他恍然拿起听筒,里面是老医生焦虑的声音:
“霆菌,我和院长说通了,同意腾出一个冷箱存放你提的那个人,这几次的动物试验都很成功,应该有希望,只是你把他空运过来的时候,一定非常麻烦……”
“谢谢你,DoctorDouglas!这个我自有办法……”陈霆菌欣慰的笑笑,继而转为哀伤的一面,紧张的问,“那么,那个手术呢?二次血清的实验,进展怎样……”
老医生那头的声音沉了下去,无奈的说:“目前为止,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即使勉强进行第二次血清移植,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是你别着急,医学发展每天都在突破,也许某一天……”
听到这几句,陈霆菌的心已经冷了。他知道阿孝的情况不会那么快就恶化,至少还有五六年的时间可以缓冲、治疗,但是每耽搁一日,对他来说就好比度日如年,好比心中随时放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他多想能早日剔除这颗炸弹,可纵使有再多的钱,再多的精力,再强烈的愿望,也无法抗拒来自生命最本源的威胁和注定的厄运,他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