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下+番外————薄荷酒
薄荷酒  发于:2010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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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望一眼褚隐南,他只怕也在想同一件事,双目灼灼地盯着路的尽头。我索性停下步子在路边等待。

 

      当两匹并辔而来的健马进入视线时,我怔住了。

      不是左回风,而且这两个人我都认识。右边是一身淡淡鹅黄的妙龄女子,身形窈窕秀发如瀑,竟是唐梦,左边的老和尚僧袍芒鞋,白须飘扬……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又僵又冷,是缘茶,只有他会这样笑……或者说那是改扮成了缘茶的左益州!


      唐梦怎么会和左益州一起?她知道缘茶的真正身份吗?他们也看到了我。唐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策马朝这边奔过来。可我顾不上响应,因为左益州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唐梦,那抹笑容与以往见到的有些不同,有些诡异……


      昨夜,左回风谈到自己的父亲时叮嘱我:“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我不认为左回风是危言耸听。只是如果要对付我的话,为什么会带着唐梦?

      …………

      深不见底的恐惧蓦然从心底升起,直冲到头顶,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想也不想就朝马前直冲过去:“小梦,离他远一点!”

      我没能冲到唐梦面前,因为褚隐南从身后猛地拉住我,代替我挡在马前:“当心你自己!”

      这一拉力量极稳,身法也很快,可他弄错了,不应当挡在我前面,他应当去保护唐梦!

      我用力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直插入两匹马中间,但是迟了,左益州腿不动、身不摇,整个人已跃到唐梦的马上;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马长嘶一声,马头一偏,朝我当头踏了下来。这一刹那如同电光石火,我顾不上理会那匹马,想挡在唐梦面前已经来不及,唯有纵身而起直击他的后脑。


      我没有打中,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我和身在地上连滚了几圈。

      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倾斜成了一团纷杂错乱,我看见唐梦回过头,满眼惊惶和不敢置信,平素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掌无声无息印上了她的后心。

      唐梦,从马背上落下来,像一片落叶,雨地里晕开了点点殷红,好象鲜艳的花朵。

      左益州伸袖往脸上一拂,我隔着若有若无的雨幕看清了他的脸,和左回风有三分相似,岁月刻下的纹路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快意。

      他随即拨转马头,沿着来路远远地去了。

      是谁在呼唤唐梦的名字?那个声音断玉裂帛般撕裂了水蒙蒙的天空……

 

      唐梦的心脉被震断了。

      没有人能救她。

      我不许任何人碰她,自己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唐梦从小就怕疼,我灌了她几口参汤,再下了几针,多少缓和一下痛楚。

      唐梦一直望着我,清丽的脸庞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神色却很镇定,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然和凄楚:“悠哥,别这么难过,是我自己太轻信。我想来找你,又不知道你在哪里,缘茶愿意带路……”


      不能咬嘴唇,唐梦会看到,我死死握住拳,对她温柔地微笑:“不会有事的,小梦,这里景致很美,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

      唐梦摇摇头,如水的眼瞳蒙上了薄薄的泪幕:“对不起,悠哥,我是来求你回去的……唐门很乱,唐斐自你走了以后状况就不好,吐过好几次血,他一直硬撑……”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继续微笑:“我会回去,唐斐不会有事,你……放心。”

      尽管脸色越来越白,唐梦唇边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泪水一滴滴落在枕上:“悠哥,你对我真好,不管我求你什么,你总是答应,我对不起你,可是又没办法……”她努力抬起手让我握住,“不管缘茶为什么害我,你们别为我报仇,他武功很好……他那么老了,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死了。”


      我再点点头,喉咙梗住了,发不出声音。

      “……把我葬到母亲那里,悠哥还记得她吗?她叫唐盈。”

      我当然记得。

      眼见她气息越来越弱,又把她扶起来灌了几口参汤,伸掌按在背上输入内力。

      唐梦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低低出声:“唐斐……再也见不到了……”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唐梦那一刻的眼神,脉脉的眷恋牵挂,叙不尽的柔情不舍,还有缠绵的凄苦,淡淡的怨……

      那个眼神属于唐斐,只属于唐斐。

 

      我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被缓慢地,一分一寸地凌迟殆尽。我所看到听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吗?还只是一段短短的梦魇?

      窗外青山依旧,芳草离离。

      可是我知道,方才黄衫飘飘纵马而来的唐梦,永远消失了。

      那是我的唐梦,即使她从未属于过我,她的存在却一直牢固地支撑着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唐梦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

      再也听不到她用风动碎玉般的声音叫我悠哥,再也看不见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笑颜。

 

      我心爱的小妹在这个飘雨的冬日辞世,要夺走她是如此简单的事,仅仅因为有人动了念头,然后轻描淡写地拍出了一掌。

      唐梦至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袭击,她甚至没有问。所剩的时间实在太短,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可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有多少东西正随着或者即将随着唐梦的逝去破碎呢?我无法衡量,更无法阻止。我辛苦建立的世界在此之前早已支离破碎,修补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毁坏的速度。

 

      我没有计算自己一动不动坐了多久,怀里唐梦的身体渐渐变冷了,我把她轻轻放回床上,让她舒服地躺好。

      刚站起身来眼前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昏黑,这阵晕眩来得既猛烈又持久,我用力按住胸口,里面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像有一把小刀在来回翻绞。我对这种痛楚并不陌生,回到唐门后疼过好几次,都没有现在这么厉害。跟着口中一阵阵腥甜,鲜血很快浸透了右半边衣袖。


      门开了,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我被搀扶着坐下来,头顶传来褚隐南的声音:“快让陈大夫进来。”

      过了一会儿,眼前慢慢亮起来,刚才的昏眩似乎过去了。知觉一旦恢复,立时觉出手足冰冷,身上的里衣都被虚汗浸透了。我移开大夫搭在腕脉上的三根手指,淡淡道:“不必费心了,我自己开一副药方,吃了很快就会好。”


      须眉皆白的老大夫不肯就走,端详了一会儿我执笔写出的药方,眉头越皱越紧,好在虽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总算什么也没说就让药童去按方煎药了。

 

      再过些时候,一副棺木摆到了门外。唐梦不可能一直躺在床上,必须到别处去睡……我还是不许别人碰她,自己把她抱进去。药童送来的药汁苦得不象话,却令我精神好了许多,手足也有了些力气。


      我麻木地望着丫鬟们来来去去更换被褥幔帐,擦拭地上的血迹,整个房间很快就焕然一新,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褚隐南一直站在旁边,直到所有人做完事情退出去。尽管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神情还算镇定。

      我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褚隐南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你还是察觉了。”

      “可惜察觉得太晚。”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眼神,发现他只略微惊慌一下就完全镇定下来:“你并非庸才,却做了庸才只有庸才会做的事。如果没有你的默许,唐梦一开始就出不了包围圈,更不会落到左益州手上;天盟分舵防范森严,左益州却可以带着唐梦直接出现在我面前,自然是与你早有默契。”


      还有,短兵相接的一刹那,如果他肯帮忙而不是阻挠,唐梦很可能不会死。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一旦宣诸于口,我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态度还是很镇定:“不愧是唐门掌门,果然明察秋毫。”他突然讽刺地一笑,“只是若非托庇于左家少主,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淡淡道:“我能做什么,你等会就会知道。剑南霹雳堂与唐门仇深似海,你之前不向唐门光明正大地寻仇,却暗地去害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女孩子,你也配做男人么?”


      褚隐南沉默一下,脸色忽然发白了,“你刚才对我下了毒?”

      我没有回答他,在这种情况下,不回答远比回答更有威慑力。我没有下毒,只是在他扶我的时候用了一种令人在几个时辰内内力全失的迷药。

      褚隐南等了一会儿,眼里渐渐透出了绝望,然而绝望一闪而逝,他居然又平静下来:“我与唐门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霹雳堂当初逐我出门,令我受尽屈辱,我入了天盟就等于再世为人。”


      他的脸上掠过一抹怨毒:“我只与你和唐斐有仇,你可还记得一个名叫唐春的丫鬟吗?对你们来说,她的性命和草荠也没什么分别,就算死了也不算什么。”

      唐春……?我微一迟疑,很快想起是那个曾经伺机刺杀唐斐的丫鬟……她后来被我用暗器制住,就咬舌自尽了。

      ……初回唐门那天,唐斐曾指着她问我,悠,她叫唐春,你还打算叫唐秋吗?她的脸上一片动人的嫣红。

      唐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服毒自尽了,我以为她是唐殷一党派来的,于是没有深究,毕竟在唐门,对一个行刺失败者来说,自尽已算一种奢侈。

 

      耳边传来了冷笑声:“她的本名叫做袁春,是袁致善的独生爱女。我当年离开霹雳堂时,唯一的牵挂就是她,连这个风景绝佳的地方都是为了她选的,你根本不配住。”

 


      原来只要种下了因,就会得果。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报应在唐梦身上?

 

      褚隐南问我,唐梦死了,你是不是很难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呢?

      是啊,真的是这样……

      下唇有些疼,舌尖尝到了血的味道。

 

      我木然地问他:“我确实很难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你……现在大仇得报,觉得痛快么?”

      褚隐南一呆,脸上露出了无法言述的茫然。我走过去连出几指点住他七处大穴,他居然没有抵抗。

      “……你是天盟的舵主,左回风那么信任你,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想。你连我也瞒不过,更不用想瞒他。”

      他的身躯一震,还是没有说话。

      我冷冷地捏住他的喉咙,把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用内劲催着他吞下去。

      他的仇已经报了,而我的,还没有。

      不能确定自己最终会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地响了起来:“褚舵主,唐仪和唐昭被关在哪里?我要你现在命人把他们带来。”

 

      第二十六章、蓬山万重

 

      褚隐南并不是肯轻易就范的人,我连换几种手法点了他中府、筋缩几处穴道,连分筋错骨手也用上了,他只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冷汗湿透了衣衫,神色却依旧一派从容。


      他似乎觉得在面对左回风的责难前被我如是折磨一番乃是求仁得仁。

      遇到这样的逼供对象,辣手施刑的人往往同样不好受。我其实没有兴趣折磨他,只想见到唐仪和唐昭而已。时间紧迫,我必须在左回风回来前作好安排。

      而且这里毕竟是天盟的分舵所在,外驰内张,不会容我一直嚣张下去。

      果然,门外很快传来了细微却杂乱的响动,开始有人跑动聚集了。褚隐南应该也听到了,因为他的眉心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张开,似乎决心就这样和我耗下去。


      他耗得起,我可没有时间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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