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真是很自私是不是?
那样对你的母亲……在她生你的时候,我是在哪里呢?
甚至,直到听到你的名,我都不曾想起过她,不曾知道,她对我有情……
而且这些年来,做这地位尴尬的引筝先生的女儿,爹爹连累你了吧?
你却从不曾向我抱怨过什么,总是对我笑得那么甜甜软软的……
不过,抱着小小翔儿时,我真是有种死也无憾了的感觉。
小翔儿出生那年的立秋,乔不轩带了宫中的佳酿来我住处。
外族商贾从北边的沙漠另一边带来的希奇红色美酒,我和他都喝的有点多了,竟就在那庭院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有点风寒的症状,却只道不碍事,不肯传御医诊治。
等到他三天后闲暇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才知道自己发了烧。
我又气又急又悔,却无可奈何。
有三个月的时间我都罔顾了什么君臣礼法,人言可畏,整日整夜守在他身边。
然而风寒终于转重,直到那一日那进来诊脉的御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感觉自己被烈火煎熬了多日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正坐在床边,感觉到乔不轩一点点拉住我的手,握紧。
担心我会歇斯底里么?
我淡淡道,“这些天来辛苦你了,你下去吧。”
御医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我回头看着乔不轩,他也看着我,眼睛里有歉疚和担心。
我笑,“没什么,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是坏消息,心里有了底,反而踏实了。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随你去了就是。”
我感觉手上一紧,乔不轩张了张口,又闭紧。
我继续笑,“怎么?你难道还不愿意?”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息变换,阴晴不定。
“你不愿意也没权力阻止我,想要丢下我的人没有权利说话。”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不会悔过。
第十九章
乔不轩身子渐渐坏下去,低烧,咯血,出虚汗,有时呼吸困难,连说话的力气都乏,神志却令人不可思议地一直清醒。
遗诏早已拟好,政务也已经交给了靖儿。
这已经等于是向朝臣宣告承大统的人选了。
靖儿是长子,人正直机敏有威仪。他过身的母妃肖氏生平素有德,家里是望族。绛儿对皇权没兴趣,三皇子才能不足,对这种理所当然的结果不会有人有异议。
我和他最后的日子是多年来难得的清静。
我也再不顾避人耳目这种无聊事,就在他寝宫里住了下来。
不过这样整天相对着,我们反而没有什么话可说。常常的,只是他闭目养神,我挑一两卷文笔流丽,构思精巧的短文杂谈来慢慢诵读,他似听非听,我也不强求。
擦身熬药之类的事自有宫女负责,我不沾手,反正这些活计我也做不来。
有时候读书至精妙处,我抬头看他,十八九总能看到他正用柔和的眼光专注看着我。
我便俯身过去在他唇上碰碰,全不避人。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是傍晚,他突然精神很好似的令人开窗,把他连人带被搬到窗前半坐在锦塌上。
我没有阻他,只是叫人去唤靖儿他们兄弟三个来。
乔不轩的两个女儿皆是远嫁,来得了的只有三个儿子。
乔不轩看我使唤人,默默地笑。
我和他心里都清楚,这是回光返照了。
然后我到他身边环着他坐了,看看寝宫墙壁上挂的那把长剑,回头又加了句,“对了,告诉靖儿让他把思君带来。”
乔不轩转头看我,苦笑。
他知道我的意思是让思君来看我最后一面。
我没有告诉思君我的打算。
作为父亲,告诉自己的女儿自己准备为另一个人殉情,尤其那还是个男人,总觉得是件奇怪的事。
我和乔不轩静静坐着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
天一点点暗下去了。有宫女进来掌灯,我摆摆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因为我突然很喜欢这种安静蒙昧的气氛。
灰暗的屋子里火盆里的炭火静静燃烧,一点点红红的光跳跃着。
乔不轩呼吸渐渐急促,突然的又轻了下去。
“就好了。”我紧紧胳膊,以示安慰。
他把脑袋靠过来,笑着叹息,“你这个安慰……还是不要的好。”
我也笑。
他沉默了会,突然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慢慢转过身来回抱住我,说:“筝儿,思君,刚刚生了翔儿。”
我笑,“然后?”
“靖儿还年轻,很多事都不懂。”
我点点头,“说下去。”
他咬咬牙,“北面狄夷,南面三苗,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太平。”
我微笑看他。
“你曾经看我六年卧薪尝胆,之后,四年八方征战。衍,复国不易。”他说。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柔声问他。
“筝儿,我走后,你要替我看顾思君,靖儿他们。”他到底看着我艰难地说了出来。
我微笑,点头,“好。”
他讶然看我。
我笑,“你既然说得出来,我便照你说的做。”
他眉目微微动容,“筝儿……”
“其实,不需要这么多借口。只要你说让我活,我就会活下去。”我用唇碰碰他眉眼,“不过,你走了后,我能活多久,却不是我能承诺的了。”
“筝儿你!”他一惊。
我伸手掩住他口,“我不自杀,不自苦,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看顾那几个孩子。”
慢慢倾身将他放倒在塌上,我也躺在他旁边,“不过,奈何桥边你要等我。”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
第二十章
心死的人能够活多久呢?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是乔不轩死后,我已经活了四年。
我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也尽心帮靖儿筛选人才,开导他偏颇之处。
思君硬是要我和她住到一起,我笑,你们小两口过日子,我去掺和什么?
结果她把翔儿送了过来,说,好,我们小两口过日子,翔儿就烦劳爹爹看顾。
我哭笑不得。
不过,就当是弥补当年未曾见过思君幼年的遗憾好了……
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也知道注意冷热,也知道吃饱穿暖,也叹气,也笑,也陪小翔儿玩耍,只是,为什么几个孩子看着我总是一幅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样子?
我的身体坏了。
渐渐行走不便,看不清东西,尝不出味道,试不出冷热,不过,这不是我的错吧?
我越来越喜欢睡觉了,无梦的好眠,若是没有人打扰,我想我可以睡上一整天。
但是思君不喜欢我这样嗜睡,她一来便总要想方设法地让我睡不成。
真是……原来那么香香软软的温柔小女儿,现在总是倒竖了从她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柳眉,瞪起那一双像我的丹凤眼,还真是……真是……
也亏绛儿受得了她啊……
我这样偷偷对绛儿说时被思君听到了,我当时不知为何想到了曾经见过的思君揪着翔儿耳朵的样子,立刻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绛儿大笑。
思君瞪我,忽然扁扁嘴哭了起来。
现在,又是初春,却是雪天,我独自坐在窗前。
这么多年的事情,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在我眼前涌现。
我觉得头有些重,身子却很轻,仿佛飘起来了一般。
门那边“吱呀——”一声,我想回头,却抬不起头。
有热热的手轻拍了拍我肩膀,我想看看是谁,却睁不开眼。
似乎有人在对我说些什么,声音很耳熟,是谁?
思君?
哦,对了,该是靖儿。
他为什么晃我的肩膀,我头晕。
眼前一阵清明,许久未曾有过的清明,我看到靖儿满脸的焦急。
我迷迷糊糊地笑着说,“这一场雪下来,今年的收成会不会坏?你要有准备,可别再下了朝闹脾气了。”
之后眼前又黑了起来,我小声说,“我困了,让我睡会儿吧。”
意识逐渐清淡了,我渐渐感觉不到靖儿抓着我肩膀的手,也感觉不到其他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但是我正在想,可惜今年还没有看到柳絮呢……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漫天飘的都是柳絮呢……
——完——
番外
老狐狸死了。
接到家人送来的信时,我正在京都最大的那家青楼长乐坊里喝花酒。
我拆了信看看,淡淡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把那纸往怀里一塞,继续喝酒。
和我同桌的是礼部司录赵中浩。
这人就是所谓的世家子弟了,仗着家里势力混个闲职,整日里花天酒地,秦楼楚馆里流连忘返。
他见到那家人脸色有异,不肯退下,于是转首问了声。
我胡乱摆摆手,“不过是我家老爷子死了罢了。”
他看我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还以为我在开玩笑,于是转过头去继续和一个姑娘调笑。
我打发了那瞪我的家人下去后,也继续我的左拥右抱胡吃海喝。
那晚我喝的酩酊大醉,睡死过去,从那青楼里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一到了门外,我就看到了昨天送信来的家人。
他竟然在青楼外站了一夜。
我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去。
果然听到背后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大叫声:“世子!老侯爷他……你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放肆!世子我如何了?”我偏偏头睇过去一眼。
那人果然是一脸悲愤莫名,恨恨瞅着我,一时间连掩饰都顾不得了脱口而出:“严大人好容易封锁了消息让世子谋法脱身,世子却只顾着在这种靡靡之所留连,甚至没有丝毫悲戚之色,怎不让人寒心!”
“我为什么要悲戚?”我笑,大声道,“不就是乔立辛那老头死了么!”
想来这一声整条街都听到了,“严大人”尽心掩藏的秘密被我瞬间告昭天下。
“世子!”那人瞪大了眼睛看我,过得片刻突然惨笑一声:“世子竟是如此天性凉薄之人么!” “那老头儿把我丢在这做质,早就断了父子情份。现下里他死了才好,省得有人管我,不得快活。”我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
“……那么,安大人所吩咐之事,世子总该……”那人竟又按捺住了性子,放软了声音劝道。
“我不是说了么,那老头死了我正好快活,又怎会自找麻烦想办法出京?”我笑,“花红柳绿温香软语才是人生乐事,我才不像老头子那么死脑筋,整天不忘他那些算计。”
言罢哈哈一笑,推开几个驻足围观的人拂袖而去,任那家人在后面跺脚叹气咒骂我也好,不再回头。
走出这条街,我也不禁摇头叹气。
真是,也不知道老狐狸这些年在做些什么!
怎么有如此愚笨的手下?
那什么严大人,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还封锁消息?
老狐狸又没有招谁惹谁的突然在闹市中被刺,还能是因为什么?
自然是这帝都里坐得最高的那一位下令动得手!
封锁消息?
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还瞒谁?
要我出京,更是不可能的事了。
嘉帝霁洨也不是什么等闲角色,想从他手上溜出去,做梦还差不多。
那一位早年登基赖老狐狸出谋划策,登基后一激动放了老狐狸出京,只扣了当时的我,一个半大毛孩子在京,这十几年来早不知后悔成什么样子了,这节骨眼上我要是敢提个一字半字的出京,无论什么名目,只怕也就没得活了。
看看那信上的字迹,倒是颇有几分意思的,怎么这人会这么糊涂?
老狐狸又怎么会招了这种人当手下?
或者……是故意的?
如此一闹,恰好借众人之口向嘉帝表明了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需费心注意的小角色。
不过,我可没见过这位严大人,他不会这么了解我吧?
……除非是老狐狸……
……哈哈,若是老狐狸连自己身后事也能这般拿来算计,那也就……也就……
……不过还真像是他干得出的事。
……不管怎样,我这位几乎没有见过几面的父亲已经死了,我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思量了。
三天后我与几个高官子弟又聚在一起喝酒时,赵中浩告诉我说,据说那天上午我在长乐坊门口的一番言辞传到了嘉帝耳朵里,被他一笑置之。
其实……我心里暗笑着想,说不定这话就是他自己最先传出去的……
“不过十三皇孙于铮倒是在圣上面前说过,若你不是真的纨绔无能,那便是个少见的厉害角色了。”赵中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圣上怎么说?”我心里暗凛,面上不动地问。
“屁大的毛孩子说的话,圣上会理他?”赵中浩嗤嗤一笑。
也是,嘉帝虽说只有一个儿子,可是皇孙倒是有十七八个,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有一两句……高见,也实在不引人注目。
我放下心来。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这个在我们言语间不经意提到的人会对我一生有那么大的影响……
老狐狸死了没多久,嘉帝便驾崩了。
这两人自幼相识,也曾有十几年推心置腹的交情,之后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最后却还是同年去世,可算是一世孽缘了。
不过嘉帝死的倒恰是时候,恰恰留了我一条小命。
嘉帝死后舒帝继位,这个赫赫有名的昏庸皇帝,自然不会想到所谓的斩草除根。
那位严大人却是忠心耿耿,不知是不是前朝遗族出身,数度催促我谋法脱身,说老狐狸在青州留下的势力正随着他死去慢慢瓦解,我没有理会他。
要知道,嘉帝既死,巩固势力便不是非得在青州了。
我留在京城时大肆与一些世家子弟相交,似乎让那些老“家臣”们颇为不满,以为我是沉溺玩乐不可自拔。
其实,从这些纨绔子弟身上所能得到的,可是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的。
在酒桌欢场上,面红耳酣之际,很多官样文章掩饰下去的内幕都会被这些人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
那些平日里滴水不漏的某某权臣一定想不到,某些他自以为做得隐秘的肮脏事怎么会一夕之间被我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