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针----二目
  发于:2010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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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他是来找人的。只是为甚么他已经来了,却看不到人呢?
  奇怪,他到底在找谁?
  黄墨茫然地踏着步,不觉便踢到了脚边的一个小盒子。那看来是个接收器,一颗小红灯正灼灼发亮,一点细微的杂音正自当中冒出。他把盒子捡了起来,放在耳边细细的捕捉着。那声音听来十分耳熟,对了,就好像是在叫——
  「黄墨……」
  剎时他脚下的土地便崩塌了。
  然后黄墨亦不得不醒了过来。
  在睁开眼的瞬间,一切记忆亦急速回溯。他都想起来了,原来他是为了去解救青年才会这样使劲奔跑的。渗透进裇衫的汗水,那种冰冰凉凉的触感犹在,而他却已躺平了,无力地呼吸着空气内飘散的消毒药品气味。他人在这里了,而青年呢?青年已经得救了吗?
  在脑筋尚未清晰之际,所做的事亦会越显胡涂。他几乎是马上便抬起了背,想要从床上坐起,可剎时却被身上的伤痛硬拖回去。在现实里那只是种细微的晃动,然而尽管如此,待在他身边的人还是被惊动到了。
  「黄墨﹗你怎样,你看得见我吗?」
  黄墨眨动双眼,青年的脸孔便在眼前浮现。他笑了,然后便看到在房间角落站岗的警员。这一次他是真的想起来了,尽管当时是拚命想把箱子上该死的盖板扳开,可目的却不是为了再次见到青年。吴清义只要活着便够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怎么了?是觉得呼吸有困难吗?」大概是看到他脸色不对,青年马上便慌张起来。「之前你背上中枪,子弹穿过了肺部,医生抢救了好多天才救回来的。难道是有后遗症吗?我马上替你去叫……」
  青年的容貌极其憔悴,包在额角的纱布亦已渗出了黄水。那焦急的表情让人感到非常新鲜,可同时也已是与己无关的事。黄墨从青年的掌心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即使一离开那股温度便觉得寒冷,他仍是稳住了声线淡淡开口:「这里是羁留病房吗?」
  「啊?」青年似乎还听不懂他的问题。
  「那么我应该有权让我的律师到场吧?」而他当然是耐性地去解释的。
  「黄墨,你为甚么……」青年伸手想要抓回他的手指,脸上那种扭曲的表情让黄墨觉得自己都是在欺负对方了。
  不过这世上自有当行的和应做的事,黄墨垂下眼帘,微弱地呼出了一口气:「我也有保持缄默的权利。」
  然后那张脸马上便像要哭了。
  他几乎想伸出手去,再一次抚摸青年的头发,轻轻的把手指滑过对方圆润的耳珠,告诉吴清义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却经已没办法了,事情已顺着铺设好的轨迹流向,黄墨可以做的就是眼白白看着那颗泪流下来,看着青年诧异地俯视自己。
  「你也有自己的人生吧?」明明不应该再说话了,黄墨却缓缓扳开了紧闭的嘴唇。「今后你也会有真正的家人、同僚和你一起过活,应该有好久没见过你的朋友了吧?难道不会觉得怀念吗……」
  「哪你为甚么要来﹗」剎时青年却像头被惹毛了的小兽一样肆意咆哮,那种被遗弃了似的反应,现在看来亦份外可爱。「既然是想撇清关系的话﹗为甚么你要冒险亲自来救我﹗」
  黄墨愉快地观赏着他的一举一动,用着怀念的心情把这刻进记忆。他还记得当天在那条绵长的小道上,青年渐渐消失的背影。这才是他们二人间最合理的结局,若是中途走岔了,他便把它纠正过来。只是这样而已,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大概和你当天会来找我一样吧?」黄墨微笑了。「虽然我曾说过,你若不来,一切便会简单得多。」
  他本来打算,若是青年若是不来的话,自己或许还可以佯装无知的活下去。到最后因为另一次的布局被出卖也好,或是暗中剪掉青年的羽翼也好,要处理青年的方法还有很多,只要等心完全冷却,更加残忍的行为也可以做出来。青年自以为是在救他,其实却是挽救了自身的性命。只要不来就简单多,只要表现得无情,一切便能顺利成章的发展。
  不过青年没有做到,而自己亦无法忍耐。
  「或者你以为我们今后会怎样?会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黄墨稍为抬起头来,低声便质问道。
  或许是想起众多的现实和立场了,青年顿时无言。
  黄墨带笑。正如他曾说过的一样,对他来说,青年是世上最无用的事物。即使缺失了,也不至于会活不下去。他会让事情回到正轨,向应有的方向重新出发:「那只是冲动而已。只要离开后你便会明白,那不过是个快乐的梦。」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
  「而我很感谢你让我有过这样的美梦。」他把手压在肚子上,勉力把腹中的话语给挤出来。
  这就是除他以外,没有人会觉得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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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清义站在病房门外,双手捧着一束鲜花,他动动被绷带束缚着的颈项,倾侧耳朵再度聆听方才散发在空气中的话语。他的表情有一点疑惑,更多的是困扰。对头那个穿着浅蓝色制服的人却始终不为所动。
  「对不起,师兄。真的不能让你进去。」那人挺起胸膛,同时肩上的警徽亦在晃动中反射出银色的光。
  吴清义眉头一皱,似是个不讲理的顾客般,张嘴便争辩道:「这是谁的指示?之前几天我不都在?你也有看到的。」
  那人摸摸警帽,倒显得有点为难:「可是现在疑犯已经醒了。师兄你又是这件案的关键证人,上头说过为了避嫌,出庭前不能让你们接触的。」
  「那好,法律上我可是黄墨的养子。你总不能拒绝亲属入内探望了吧?」他说着有点生气,不觉便握紧了手上的花束。胶袋嗦嗦的声音来回不断地在耳边磨出,吴清义咬牙切齿的看着他的同僚,不免有点心焦如焚。
  「可是……」
  「还可是甚么的?」
  「……可是疑犯没有探望名册上写上你的名字。」当值的警官说着便掏出了搁放在警岗下的手册,委屈地把那一页展开来。「对不起,师兄,我也是按规矩办事而已。」
  吴清义的眼睛来来回回的扫视着名册上的栏目,浅蓝色的网格线上果然没他存在的余地。他不觉失笑而出,抬头看了看对头的人,像是发现甚么好笑的事情般,用手指扫着那空白的位置,未几却放弃似的挥挥手,作出了解的模样。
  「师兄……」
  那个声音在后面呼唤他,吴清义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时间过得很快,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报纸上几则哄动一时的新闻。翻一翻页,马上又会冒出新一层的油墨味道,再翻几下,又会被各式各样欢度新年的报导冲淡。黄墨在第二年的二月提堂,罪名也很简单,蓄意伤人、谋杀、误杀、非法持有攻击性武器……诸如此类,几乎用不着检察官动脑子的定罪理由。
  黄墨被发现时拿着手枪,手上也有硝烟反应,手枪射出的子弹弹道亦与尸体上发现的子弹吻合,如此几乎可以断定是有罪的了。量刑的起点只在于当时人行凶的动机和合理性,正因为黄墨身上亦有枪伤,故而又多出一个是否自卫伤人的考虑。然而那只是刑期轻或重、多和少的问题,不论是再优秀的律师,都无法避免黄墨入狱的命运。
  报章上一直以帮派纠纷、地盘争执来定性今次事件,在揭露不少黑社会势力分割的讯息之余,亦大大赞扬了警方行动的果敢迅速。只是上司对这样的夸奖却不见得满意,毕竟这事一闹出来,吴清义之前渗透组织的努力可以说是全白费了。虽然得到警方内部也有内鬼的情报,可尔虞我诈这种事,又哪里说得上是新鲜的?反正抽不出人来,也只能算是无功而还。如今扳倒了黄墨一个,只是为他帮里其他想争权的人作嫁衣裳而已。君不见黄墨一倒,后面一个黄宣便又已上场来了?
  从来一鸡死一鸡鸣,只要老巢仍在,说到瓦解势力,又是谈何容易的?
  「唉……」眼看功劳白白流走,上司似乎失望极了,差点忘了对吴清义说一句「你也辛苦了」来慰劳一下。他们前脚才刚步出法庭,上司便把发冷的双手便插着裤袋,遏止不住的连连叹息。
  吴清义看着对方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觉好笑。可那笑意在脑内转了一圈,却是怎样都没有办法在脸上展露出来。
  是的,诚如黄墨所言,他已回到自己的人生了。西装笔挺,打扮成油头粉脸的小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再过几天他便会复职。到时他们之间的分野将会更为明显。他是执法者,而黄墨却是个罪犯,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灰色地带,那是连孩童都能轻易指出的事实。
  吴清义想着便从口袋中掏出了烟,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起来,贴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最近他也养成吸烟的习惯了,那对肺不好,他是知道的,可烟雾布满肺叶的感觉却使人感到十分充实。
  上司在旁观察着他的动作,不知生出了甚么感想。那张饱满精神的脸上稍为露出了点诡异的表情,犹豫了一会以后,终于还是把话说开了:「我听方才庭上说,辩方有你的求情信?」
  「啊啊,他毕竟是为了救我才犯险的。连这种程度的事也不做的话,也太那个了……」吴清义喷出一口烟,看着夹在手指间的香烟渐把指节熏黄。这么说着的时候,眼前不觉便浮起费善琪向自己求情时,那张不甘心的脸。
  黄墨是为了救他才受害的,而他却是为了害黄墨才会接近对方。那种因果关系就像故事里冻僵了的蛇和好心的旅人,旅人把蛇煨得暖暖的,却被醒来的蛇狠狠咬了一口。那说得上是谁的错?
  ——「既然是这样,你最少要把血清拿出来啊﹗」
  那斥喝声似乎尚在耳边回荡,吴清义看了上司一眼,终于艰难地露出笑容来:「那是我的责任。」
  「唉……我并不是在怪责你。」上司又叹一口气,搔了搔脑袋,便擅自把感想说了出来。「黄墨那个人也真奇怪,明明恨透了你的样子,都把人往死里打了,转头却又要逞英雄去当你的救星。」
  真奇怪啊,真奇怪。上司喃喃的耳语一直在身边回转,吴清义低头看着碎落的烟灰,一边便淡淡回应着:「是啊。」
  「说来,虽然这次任务算不上是成功。可上头也说,这些年来也委屈你了。若有甚么愿望的话倒不用客气,尽管提出吧﹗不管是升职还是提薪我都会替你争取的。」上司故作爽朗的笑了起来,目光中或许仍流露出不少对自己的愧疚,以致笑声亦显得有点虚假起来。
  吴清义闻声却点点头,把手上的烟蒂掉到脚底下,平和地用鞋底把给它熄灭了:「若是这样的话,我倒有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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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好吧?」
  黄墨看着那只按到塑料气窗上的手,对方似乎正依着投射到胶板上的轮廓抚摸着他的脸。他垂下眼睛来,让声音更贴近话筒,一边便细慢地启动嘴唇:「还好。」
  「看来有点瘦了。」不容当事人有置辩的余地,黄宣敲敲塑料板的中心如此断言。「住得习惯吗?」
  「也没甚么特别的。」黄墨淡淡地说道。并非逞强又或者是贪一时之快,实际上人类是种很快便会适应环境的生物。失去的自由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他本来就是个生活规律的人,对于要按照狱方规定的时间表作息亦谈不上甚么抗拒的。
  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早操、用早餐、到工场作业、午膳、休息时间、再到工场劳作、吃晚饭、看电视,然后晚上八点关灯。在一片黑暗中平躺在床板上,甚么都不用想,一天很快便会过去。而这种日子便是一开始过得不习惯,相信在持续十年以后,便是再顽固的石头亦会被磨掉棱角了吧?
  而现在不过是第一个月而已。黄墨用着打量的目光看向他的兄长,不免觉得对方实在是太爱操心了。
  「这就好。」黄宣点点头,也看不出一点乐意的意思。「大小姐这个月就要生了。」
  「啊。」
  「到时再带宝宝的照片给你看吧?」黄宣的声音在话筒里在话筒里扩散开来。
  他却机械式地点点头:「好。」
  空气已不复当初的寒冷,嘴巴亦难再呼出白雾,可黄墨的一双手都是冰的,就像凝固成形的金属器具一样生硬地提着听筒。他们中谁都没有先提起当天在房间中发生的枪击事件,彷佛他们从未曾枪口相向,彷佛发生的只是一件小事。那似是一种亲人间独有的默契,只要耐心地等时间过去,最终还是会达至原谅的成果。
  黄墨的双眼无神地飘移着,扫到了旁边的一位,不觉便开口询问道了:「说来你的肩伤还好吗?」
  费善琪闻言马上按按肩膀,抖擞精神的说了:「我好得很,墨爷。」
  「那就好了。」黄墨点点头,却想不出接下来的话题。是要说帮里的事情吗?黄宣自处理停当。是要聊聊众人的近况吗?却又似会徒添悲伤。
  那已经是离他很远,不可再碰触到的事情了。黄墨垂下眼睛,或许是想到谁了,连带声音亦起了些微的波幅:「替我照顾好猫咪和狗吧。」
  「是的,墨爷。」
  「对了,宝,有件事我想跟你聊聊的?」黄宣似乎是观察甚么了,手指轻轻沾过嘴唇以后,接回听筒便正色道。「那小子你到底打算怎样了?」
  「不怎么样。」黄墨这样说道。
  「你想就这样放过他吗?」那声音便在耳边传来质问。
  黄墨闻言却宛然一笑:「己经结束了。」
  他和青年的人生已经全然分离了,隔着一堵水泥筑的墙断然分割成平行的直线。黄墨坚定地看向他的兄长,像是想开了似的,带笑便挖苦道:「不过是失恋而已,没必要这么不大方的。帮里的事就靠你了。」
  「啊啊。」黄宣却是不置可否。
  然后短暂的会客时间便结束了,犯人一列的座位被齐整地推开,黄墨亦像众人一样在狱警的指挥下依次排进队伍。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囚衣,理了个与大家一样的平头,脸颊上或剩有一点胡渣子,可整体看上去精神还是大好的。在等待回到囚室的期间,他乘着管方不注意,偷偷又跟坐在塑料板前的人挥了挥手。他看来过得很好,也似乎过得十分平凡,若是不说,谁也不会相信他曾是个手狠心辣的江湖老大。
  费善琪稍为后靠调整了坐姿,默默便目送那个身影远去,那双明亮的眼睛亦显得异常平静:「你真的打算放过吴清义?」
  「瞧你这甚么口气的?好像在说你恨不得他消失的样子。」黄宣好整以暇地动着手指。「我记得当时你明明是最反对的一个。」
  「你不也是?」费善琪却连看都没看黄宣一眼。
  「阿琪,你若是认为我是为了从中得益才策动这件事的话,我可以断言你是错了。」黄宣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边便把他们贴近嘴唇。「我承认年轻时有妒忌过他,可不论甚么时候,我都只是想保护好我的弟弟而已。看到了今天的宝,难道你以为吴清义不在了,他还可以独善其身吗?」
  「你尽管说好听的吧。反正结论是你已经得所有东西。」听,那声音似乎仍有点不服气。
  「我有得到所有的东西吗?」黄宣把视线往旁边移去,稍为坏心眼地追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为甚么要挡那颗子弹。」
  他语音未落,费善琪却已猝然站立起来:「只是因为你死了会很麻烦而已﹗」
  「啊,我们要走了吗?」黄宣向那背影问道。
  「对﹗」
  然后黄宣笑了,轻轻的调整好座椅,把它推回塑料板前设有的木桌子旁。对面已经没有人了,可黄宣却半瞇起眼来,朝着气孔便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是想说,他不在你也活不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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