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外面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的，静谧散落在四周的角落里，周斌的一个问题让董世琦措不及防。

“你的宿舍在哪栋啊？以后我去找你玩。”

他的笑脸在不太明亮的光下看不出深意，黑眼睛里星星点点。

对着这样单纯得冒傻气的脸，董世琦却明白，他遇到对手了。

其实人生对手是一直存在的，以前没遇到不代表这辈子就无敌了，一物降一物是自然法则，达尔文说的。

董世琦必须要扪心自问一下，他是不是太过轻敌太过自傲，所以上帝才派了个周斌来呢，你们说还有谁会有本事让他连说两次低劣的谎话呢。

归根结底，一切是他自找的。

“我……”董世琦低头假装啃苹果，他总不能说他现在住在外面吧，作为一个贫困生来说，这太不靠谱了。

“新生都在A区吧？”周斌什么都没察觉，把吃剩的苹果核扔进纸篓里。

“恩……”董世琦说了他先前住的那宿舍：“A区第三栋三零二。”

还好他宿舍那张床因为想着可能偶尔会回去休息没有退掉。

“行，什么时候我有空了去找你。”周斌点点头。

董世琦觉得，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让他记太久，万一他明天就跑过去呢，他连第一手准备都会来不及做，还是快趁那念想在他脑子里扎根不深把话题扯开吧。

他掏出手机来：“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电话号码呢。”

“哇！你终于肯问我要号码了！”周斌马上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还以为还要再过段时间才能要到你电话呢。”

“恩？”董世琦觉得奇怪：“你怎么要等我问你要号码呢？你可以问我要啊。”

“不是……”周斌一边滴滴滴按着数字，一边不太好意思似的：“我……是担心你没手机……”

“……”对着这样的人，董世琦真的觉得没有任何对付他的方法了，他原本还觉得周斌是不会把事情想得太深的人，可他笨是笨，想事情却比他想得还深，并且已经站到了对方的角度去考虑。

周斌是觉得贫困生都特别敏感吧，别人问他要号码，要是他没手机的话，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周斌是个单纯的好人，却不是个蠢蛋。董世琦在那瞬间突然升起想重新认识周斌的想法，而不是在自己一时兴起建造出的无伤大雅却很恶劣的谎言里，在自己单方面不怀好意的逗弄下。

他并不是看不起人，起码，该尊重的人他还是会尊重吧。

可是，现在要他像砍完樱桃树的华盛顿一样诚实地吐露自己的谎言，他也说不出来。

“你看，你对着我不用这样想来想去的，我们不是朋友么。”董世琦说了大概是他人生中说过的最酸的话，然后笑。

“也是……想太多也挺那个的……”周斌低下头，露出头顶的发旋。

董世琦忍不住想伸手去戳戳那个发旋，周斌突然抬起头：“你喜欢什么？”

“啊？”董世琦下意识缩了缩他那根本没伸出去的手，有点做贼心虚。

“你的爱好啊，你喜欢打游戏吗？”周斌拖起屁股下的椅子往这边移动，又坐得更近了。

游戏，是指网络游戏么，董世琦想起他小时候不管打什么游戏都能很容易通关，一通关就没了新鲜劲，他倒是很喜欢掰不规则魔方，看他们一次次从乱七八糟的样子变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立体，特别有成就感。

“我喜欢……”董世琦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橱窗面前取出当摆设的数字魔方，然后转身走回来：“这个。”

他的手伸到周斌面前。

“魔方啊！”周斌接过去：“我很会玩哦，你看……”

他边说边很快拼好了紫色的一面，不过别的面颜色还没对起来，上面的数字更是完全凌乱的。

董世琦大笑一通，周斌把魔方丢还给他：“你笑什么，能这么快拼好一面也很厉害了！”

董世琦边笑边伸手戳戳周斌的额头，得偿所愿的感觉让他心情越发好起来。

“你看好我……”

他抓过魔方，虽然是从初中开始就没怎么玩的东西，可拿在手里也没什么陌生感。大概只有几分钟，他拼完了魔方，不管是颜色还是数字，都整整齐齐。

董世琦在周斌惊呆的目光里稳稳当当托着那个魔方，笑笑，把魔方放到周斌头上。

周斌一低头，那个魔方顺势滑落到他手里：“你太厉害了！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别人这么快拼好一个！”

“还好吧……”被这样直白地夸赞着，董世琦也不知道自己该坦然地得意，还是该谦虚到底。

“太厉害了！真的真的！我们老师说会拼这种魔方的人想法都很疯狂，你太厉害了！”

想法比较疯狂，他还会说这种词哦。

董世琦又戳戳周斌的额头，咚咚咚，“你认认真真拼个一段时间也就会拼了，我小时候经常拼，练出来的。”

“这样……”周斌揉揉自己的额头，没有抗议学弟的不轨行为：“个么你喜欢的游戏呢，除了这个……”

董世琦认真地想了想：“我还挺喜欢俄罗斯方块的。”

“真的？！”周斌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是啊。”董世琦摊摊手：“还有扫雷。”

“你无聊死了！”周斌用手里的模仿再丢一次董世琦：“怎么都是方块和格子！”

怎么，他能这样和他说话了？

拘谨这种东西消失得很快，接下来董世琦又听周斌说了很多他玩的游戏，不是打打杀杀就是连年征战。可周斌说得形神兼备唾沫横飞，听众居然也没觉得无聊。

到值班时间快过了周斌才回去，董世琦站起来，想整理好东西也回去了，这时候有个人走到乐门口，倚到门框上。

董世琦抬头，看到个很眼熟的姑娘，想了想才忆起是他军训时交的“女朋友”。

他们很久没联系了，原因是姑娘单方面对董世琦发脾气，说他不关心她，对她做的所有一切都是带着那么那么强的义务性。

姑娘对董世琦发脾气说的每句话都很慷慨激昂感情丰沛，不过董世琦觉得她说得很对，毕竟他刚上大学，暑假的疲惫感还没过去，近期没有讨好姑娘的心思。

最后姑娘见董世琦还是没有像表态的意思，气得要“分手”，董世琦点头说：“行。”

不过，他们先前好像也不算正式在一起吧。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董世琦过份就过份在这里，他可以对每一个女人很好，可他又没有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心尖上过。

扩大了说，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好友还是女友，他心里都没有可以挂记的人。

他自私得出渣了。

就算是现在，他还能挂起与以往毫无差别的俊朗笑脸来：“有什么事么？”

他看得出，那个女孩子还在喜欢她，她看他的眼神像水波，复杂又掩饰不住爱慕。

姑娘慢慢走进来，带着羞涩与恼怒，羞涩是对着董世琦产生的，恼怒是为自己放下身段来讨好的行为。

可是她刚走进来，门边又出现个人，周斌折回来了。

“董世琦！”

“什么事？”董世琦放下姑娘的事，绕到门边。

周斌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看了会，好像察觉到自己在不适当的时候充当了不适合的角色，有点畏缩：“那个……那个……”

“没事，你说吧。”董世琦打断他。

身后高跟鞋用力地响起，姑娘走到董世琦身边，狠狠瞪了董世琦一眼，又甩给周斌一个白眼，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

周斌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窈窕背影：“她不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哦……”

“不是女朋友啦……”董世琦说：“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啊？”

“哦，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的课多不多，大多排在哪几天……”周斌还是很不放心地张望着姑娘离开的方向：“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没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回来呢，不然我就麻烦了……”

“哦是吗？”周斌的脑袋立刻刷拉一下转了回来：“个么为表诚意你应该请我吃饭！”

他说完又自己吃了一惊，表情从嬉笑转变为着急，马上摆手道：“啊不不，我，我开玩笑的……”

“可以啊，我请你。”董世琦却点了头。

“不是，我真是开玩笑的……”周斌更着急了。

“不过我请不起太贵的哦……”董世琦笑着一把按上周斌的脑袋。

他又转身从带过来的课本里把自己课表拿出来给周斌：“诺，我的课表。”

周斌接过来，粗略看过一遍，指着一节必修课说：“这个我们是同一节课诶。”

“是吗？”董世琦把头凑过来看：“那我们怎么没遇见过？”

周斌把纸弹得啪啪响：“大课嘛，四个班一起上呢，而且这课我只有在第一节时去过，反正考试也是开卷。”

“恩，那你以后还去上么。”

“不知道，偶尔吧，什么时候要去和你说……”

“行。”

周斌又等董世琦收拾好东西锁好门，两人才一块往外面走去。

路上灯光稀少人也稀少，周斌比划着说他们上课时一个老师唾沫喷了他一书的事情，董世琦被逗得笑翻好几次。

直到董世琦走回自己的出租房，脑子里还在回放这周斌夸张的动作和神情。

大概是他一直以来遇到的人都太过于正常了吧，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新鲜劲才会大一点。

第六章

这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很以前很以前，古早得像上个世纪发生的那样。

四年前的无聊事，董世琦到现在都能想起来，他也还记得周斌怀抱的那点小歪脑筋。和董世琦凑在一起，他都会想方设法打听董婧琳的事。

董世琦每次都用“不知道”蒙混过去，理由是“我家跟她家不亲”，他觉得这个借口和他扯的谎很是吻合，大概周斌也觉得没什么疑点，每每问不出结果，就露出满脸不加掩饰的失望来，那失望满满的，像能淌满他整个人。

尽管失望，他还是孜孜不倦地问着。

而董世琦就是喜欢看他那失望的样子，失望却不绝望，让人更有打击的冲动。

就像现在一样。

董世琦眯缝起眼睛，看着走在他前方的周斌的背影，秋日突然返高的气温杀得众人措手不及，他们走在乡下的泥泞小路上，车子没法开，周斌是被喊过来帮老领导背水壶的。

今早上还有点烟雨蒙蒙的，天也冷，大家都穿的长袖子，现在苦得不行。

他们一帮大男人都没人撑伞，还好地方不远，周斌身上挂的几个水瓶也就哐哐响了半刻钟。

八点钟在招待所外面碰头时，董世琦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两个胖领导身后的周斌，刻意不让他发现的样子，低着头，又不高兴又不情愿，整个人像蔫搭搭的小树苗。

他们乘的是政府派过来的车子，领导和两个同事坐在前一辆车，剩下的人坐在后面一辆。周斌和董世琦在后面这辆上，周斌缩在后排小角落里，位置很符合他那个打杂的身份。

而董世琦则在另外一个小角落里，他们两人中间还坐着个不停地和前排同事聊天的聒噪家伙。

那个同事聊得兴起，整个身子都欠了起来，屁股几乎没沾到座位。

董世琦趁着这个空挡，迅速而掩饰地，伸手往旁边，掐了把周斌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

周斌更为迅速地转头过来，凶狠表情的意思是：“找死！”

董世琦舒适地翘起嘴角，只要掌握好时机的话，老虎屁股也是摸得的。

他们在车上就这样维持着“招惹”与“被惹怒”的关系，无声的争斗直到了目的地才停止。车一停下来，周斌就迅速抱着大堆东西钻出车厢，跟到胖领导们身边。

董世琦看着周斌的西装裤下包裹的屁股，很是想拽着那无形的尾巴把他一把拖回自己身边。不过大庭广众之下，收敛他还是懂的。

他们上午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中午乘车回到市区吃了午饭，又稍作休息了会，再上车时，董世琦特意坐到了周斌身边。

想不到周斌却没有抗拒，只是带着愤恨的眼神横了董世琦一眼，就蔫蔫地团成一个团。

他中午没吃什么饭，脸色也不太好，联想到这些，董世琦伸手探了探周斌的额头，手立刻被打开。

“别碰我！”周斌压低了声音嚷到。

“哪里不舒服吗？”董世琦不在意周斌的态度，自顾自关切地问。

“关你鸟事，躲开！”

“……不关我的鸟的事，但关我的事。”

“你！”

董世琦一把压住周斌，到了下午人的倦意就上来了，早上同车箱三个聊得欢乐的同事现在都在闭目养神。

周斌紧紧抱着怀里的一打矿泉水，眼睛睁得溜圆：“干，干什么！”

“你睡觉吧，下午我帮你拿水。”

“谁要你假惺惺！”周斌用力推了推身上的董世琦。

“不是假惺惺，是真心。”

“真假我都不要，躲开！”

周斌溜圆的眼带着怒意和嫌弃，被单纯的人讨厌是挺伤人的，因为他们讨厌一个人就是彻底完全的真讨厌。

“……”董世琦叹了口气：“行，你说的。”

他很快转了个身坐定在自己位子上。

身边周斌哼了声，重新团成球状。

再过去那边的路上董世琦也没心思玩幼稚的招惹游戏，他刻意看着自己左边，看了一路。车停了，周斌仍然一马当先冲下去。

整个下午周斌到底是撑下来了，可傍晚回去时惨白着整张脸，别人跟他说话，连回应都不给一个。

他们到了市区，董世琦先跟同事回招待所整理刚弄好的材料，一直弄到吃晚饭的时间。

招待所的饭桌上只有上午的两个领导，周斌不在。

董世琦瞬间有点后悔，他面对这周斌时还是忍不住摆出了他本来没有的少爷脾气，他还以为自己和大学时比起来有长进了。

他很快编造出了有东西拉在周斌那忘记拿的理由，顺当地问领导之一要到了周斌的电话和家庭住址。

杨平觉得奇怪：“诶，小董，那小周不是你大学同学么？”

那家伙声音很大，平常那么精明，酒一喝就傻逼了，董世琦只能陪起笑脸：“只是大学同学而已，还不是一个年级的。”

“哦……”杨平有点喝高了，脸上酡红的两块：“那你早去早回啊，等你回来打牌。”

“行。”董世琦点点头，步履轻盈地出了招待所饭店的门。

然后他拔腿狂奔到大街上打的。

他这辈子还能紧张谁呢，除了自己父母外，还能有谁让他紧张得跑出浑身的汗呢。

可惜他这么紧张，他完全没身段的那么真心的紧张，人家不领情。

这个叫报应，也叫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