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出书版)BY 小花花
  发于:2010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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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灏感到一阵头疼,“傻妹妹,你是不是看乱世佳人看得疯魔了?”吕崇红着脸,有些羞涩地说道:“三哥,我想和他做朋友,你可不可以帮我介绍?”这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相当明显,让人想装傻充愣推脱过去都不可能。

 

  文灏只好极其坚决地拒绝:“你不可以和他做朋友。”“为什么?”文灏有口难开——崇儿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又是女娃儿,怎么可能把断袖,分桃这种污秽不堪的事情讲给她知道。

 

  “崇儿,你不要再问这么多了,总之三哥是为你好。”他的话让吕崇感到十分气愤。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凡事就只会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她越说越生气,“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其实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我以为三哥你身为国军,不会像爸爸那么迂腐无能,哪晓得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文灏无言以对,只得埋头苦笑。有理说不出,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兄妹俩相坐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文灏才开口说到另一个题目:“那

 

  位汪代玺医生的技术高不高明?”吕崇到底年纪小,怒气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她很快就放下了刚才的不愉快,和表哥,交流起这个她也十分感兴趣的话题。

 

  “岂止是高明。”她说。“简直就是华佗再世。有一病人是被垮来的房梁打中肚皮,不但肋骨断了几根,连膈都被打碎了。汪医生硬是给他把碎成几块的内脏又缝在一起。他真的是比我们的洋人教授还厉害。”

 

  听了表妹的描述,文灏也不禁对这位汪医生油然而生几分钦佩之情。

 

  “既有这样的医术,为什么不广开仁义,救死扶伤,偏偏隐居在山上

 

  呢?”吕崇叹一口气,“我也问了汪医生,他说他在储奇门开了一个药房——好像离我们家的店面不远—他本来是在那里坐诊的,但凡是刘文辉居然要收他的坐堂税,他一气之下,才再也不下山给人看病了。反正山上富人多,也不愁没生意。”文灏闻言,也只得跟着表妹长叹一声,说不出话。

 

  他也听说过,民国二十、二十一那两年,全川遭逢干旱,收成欠佳,偏偏川滇桂几系又打个不停,军费开支太大,导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后来几年总算有所好转,曰本鬼子的魔爪又伸了过来。怪不得合川、綦江等县的农民会编出“二月杂粮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的乡间民谣。

 

  说起中国人的苦难,真是一夜白头。

 

  吕崇又说:“不过汪医生昕我讲了大轰炸后的情形,已经打算再下山了。”“真的?”文灏惊喜地问。

 

  “当然是真的。”吕崇肯定地点头。“汪医生人很好的。那天他刚给那两个人做完手术,就有一个力夫打扮的年轻男人来找他,还抱着一个热伤风很严重的孩子,听说扯筋都已经扯了好几天。汪医生给那个孩子打了一针,他的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他还给了那男人两包药,而且没收钱。那男的坚持要给,汪医生就说,你没有钱,我真要收你也付不起。我会把帐挂在那些有钱人头上的。我听佣人说,那个男人就在汪医生隔壁的小偏棚住,汪家修房子他还来帮着修过……我觉得汪医生简直就是侠盗罗宾汉再世!”看着表妹心向往之的表情,文灏突然明白过来,“你想休学,是不是准备去给汪医生做助手?”吕崇小声承认:“是。”文灏沉吟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帮你去跟舅舅说一说吧。不过他肯不肯点头,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吕崇高兴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三哥,你最好了!”文灏笑而不语,轻轻拍拍崇儿的背,思绪又不知不觉地飞出老远,想起宋劭延来。

 

  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他那讥诮而流于表面的笑容,刻薄得近乎恶毒的语言,还有老是前后矛盾的行动所来为何。大约也是和舅舅,甚至那汪医生一样罢?正因为过去为这个国家挥霍了太多热情,如今才变得分外的厌世与冷漠,说白了,不过是种自我麻醉法。

 

  文灏决定从此原谅宋劭延曾经的行径。至于以后……谁知道会怎样呢?

 

  *  *  *  * 

 

  到了星期一,文灏和宋劭延又在任家花园碰面了。他们一起工作到夜里九点,然后宋劭延提出到市中区的好吃街去解决宵夜,文灏欣然答应了。

 

  从前文灏只觉得宋劭延是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典型,但经过了一个周末的反省,他觉得现在的宋要顺眼多了。

 

  “好吃街”本是民权路东侧的一条小巷,也不知从何时起,前来大后方避难的各地老百姓在这里摆起了小吃摊子以谋生路,人来自四面八方,小吃自然也五花八门,苍萃了东西南北之精华。杭州的洒酿小汤圆,无锡的陆稿荐卤肉,北京的六必居酱肘子,还有南京的盐水鸭,上海的蒸虾饺,广东的叉烧肉……真可谓百花齐放,各显神通。

 

  文灏和宋劭延到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夜色张狂,但好吃街上的生意还不算太差。想必是因为小吃物美价廉,又最慰乡愁,所以即使在这纷乱多事的夏天,也有不少人来光顾。他们俩坐到一个口碑不错的打着北京小吃旗号的摊边,胡乱点了些小吃,在一片炉火蒸腾出的水气里,可以看到附近的好些建筑正在加班加点的重建,泥水匠用灰刀敲击砖石的叮叮声和木匠用刨子刨木料的刷刷声一唱一和,清晰可闻。

 

  少顷,摊主把一盘盘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来。宋劭延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感叹道:“味道还不错,可比起月盛斋来,到底欠了几分火候。”文灏有些好笑地指指其他几盘菜,“如此说来,这臭豆腐自然也不及王志和,这酱肉又哪里能与浦五房相提并论。”宋劭延居然还毫不羞愧地点头称是,“还是天桥下的茶汤李……是叫人魂萦梦牵,垂涎三尺。”“放心。”文灏看着他说。“总有一天我们能赶走鬼子,重回北平,吃最正宗的酱肉和烤鸭。”宋劭延宁了一下,既而冷笑一声,“总有一天吗?你倒还真有自信。不过我劝你还是现实一点。”“我哪里不现实了?”“劳烦您先把去了曰本打算和平谈判的那位处理了再和我谈未来,这样比较实际。”又来了,又来了。

 

  文灏用手撑着头,他细端详宋劭延,想透过皮相,看清他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想看清那轻佻的笑容下,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可惜,他没有通天眼,自然无法读心。

 

  吃完宵夜,两人又沿着马路缓缓散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朝天门码头前。

 

  时值仲夏,天气燠热。但码头上时时吹过凉爽的江风,将暑气冲洗殆尽。

 

  极目望去,前面是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宽阔的江面布满浅浅的涟漪和弯弯的波纹,静静流向天际。对岸则是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仿怫一只眼睛,在传递着不为人知的密语。波光,灯光,星光,交织成一片璀璨。

 

  宋劭延抬起头,眺望着深蓝色的天空,轻轻吟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文灏也抬起头,只见明净深邃的天穹上赫然横亘一道缥缈灿烂的银河,更有盈盈皓月,朗朗群星竟相为其点缀,那星月交辉的美景,让人心醉神迷。

 

  他忍不住也吟出诗句相和:“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他们两人都穿着白衬衣和深色裤子,显得分外年轻,这样温文沉静地伫立在江边的石阶上,任由夜风温柔地拂过面颊和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纯真烂漫未经世事的大学生,昔曰的针锋相对也仿佛被清风明月吹走一般荡然无存,只剩下心有戚戚的感慨与赞叹。

 

  垦久良久,宋劭延才说道:“今夕何夕,见此美景。”让人的心境,亦变得宁静如海。

 

  文灏颔首,并乘机宣扬自己的积极主张:“所以我们更应该保护它不受到战火的摧残。”“呵呵,谈何容易。”“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发表艳电的那一位,可也是中国人。”宋劭延打断他的话。

 

  想不到他竟如此的冥顽不灵,悲观得可怕。话不投机半句多,文灏只得苦笑起来。

 

  苦笑归苦笑,心头却是平和无波的,毕竟,这良辰美景如此难得。

 

  *  *  *  * 

 

  经过半月的筹备,七七夜花园的一切终于安排妥当。为了制造一个开门红,组织者还特意给城中许多名流派发了邀请函。那天上午,文灏要到市中区办事,便顺便替他们把一部分请柬送去,好不容易送完,时间已是正午。

 

  回程路过沙利文西餐厅,一股浓浓的鲜奶油香味从里面飘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他不由得透过大玻璃窗向里张望,只见一个厨师正在给刚出炉的蛋挞洒上霜糖,而稍远一些的一张桌子旁,宋劭延和一个男人对坐着在交谈什么。

 

  文灏很是吃了一惊。看来这城市真的太小,转来转去,哪里都能碰到熟人。

 

  要命的是,另外一名男子正是那次在特园里聚会的一帮人的首脑。

 

  文灏不自觉地推门而入,坐到了两人身后的位置上。

 

  四下望望,情侣、夫妻、父女……都不可疑,但是角落里有一个低头读报的男子,一脸精悍之气。

 

  尖起耳朵,只听见宋劭延说:“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男子则回答:“宋先生,我代表八路军和晋察冀根据地的五千万无产阶级劳动人民感谢你。”宋劭延没有说话,但文灏几乎想像得到,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正挂着略带嘲弄的笑。反正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花花轿子人抬人,帮得了就帮,帮不了只怕还要结怨。

 

  两人又寒喧了几句,终于那个男子率先离去。

 

  看报纸的男子也站起来,跟着他走出西餐厅。

 

  文灏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的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只见宋劭延正隔着椅背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地俯视着他。

 

  “有没有长辈告诉你,偷听别人谈话,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文灏并不回答,仍旧保持着脖子成九十度直角的姿势与他对视,两人形成了一幅奇妙的画面,滑稽得不能再滑稽。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劭延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累不累呀你?”他绕到文灏的对面坐下,又问,“午饭吃了没?没吃我请客。”文灏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劝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低调一点好不好?”他可没忘记从前打枪坝上发生的闹剧。

 

  “这叫大隐隐于市。何况人家南方局的同志都不怕了,你担心什么?”“你再说大声一点,干脆跳到街上去大叫好不好?”对政治毫不感兴趣的他的原则是装聋作哑,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不会是个单纯的办事处。

 

  “放心。你忘了我是美国公民,友邦人士,身份很矜贵。”“话是这么说,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军统和中统的方针是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政治犯的罪名千奇百怪,可大可小,延安那边又是最爱搞内部清查的。总之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宋劭延突然凑过头来,“说这么多……你是在关心我?”距离太近,他身上的烟昧都飘了过来。

 

  文灏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纳闷起来。关心他?或许吧。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脸竟微微涨红。

 

  “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愣头青,把官场看得太高,原来也并非如此。”宋劭延又说。“你既然也不算太迂,就应该明白,我们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窝里斗,哪能做到你所说的万众一心。”文灏只得自嘲地笑,“所以我一向最讨厌政治。”罗哩罗唆,长篇累牍,发表多少煽情讲演,撰写多少锦绣文章,又搞什么谈判合作,过场一大堆,最后还不是飞机大炮坦克车,兵戎相见,赤身肉搏,谁的枪杆子硬谁说了算。

 

  不然怎么会有一个词,叫做“枪打江山”。

 

  但他很少为此产生迷茫情绪,因为他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从来不问

 

  为什么战争,只问战争的结果。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般想得简单。

 

  “我听李家的公子说,你从前是三十六师的独立营营长?”“是副营长。”提起过去,文灏只觉得汗颜,“我们是最好的德械师,一直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和曰本人交手以后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夜郎自大。”“他们筹备多年,务求一击即中:你们准备不足,战败亦是情理之中。但如果不是你们拼死抵抗,为地方军部署兵力赢得时间,曰本人的闪电战计划说不定都已经实现了。照最近随枣会战的形势看,中国也不是没有赢面。”宋劭延这时倒反过来安慰他。

 

  文灏霎时备受感动,“你真的这么想?真的不觉得我们是浪费钱粮一无是处的豆腐军?”当年平、沪保卫战中,他们中央军可谓倾尽全力,拼死搏斗:后来且败且退,至南京保卫战战败时,除了三十六师部分突围江北成功外,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和中央军校教导幸存的残部,文灏他们被编入第二十军团,参加了包括台儿庄战役的徐州会战。如果不是他中弹负伤被迫退役,现在大概已经随军转战至湘赣一带了吧。

 

  最让他伤心的是,在养伤期间,竟看到不少文章讥讽他们是不堪一击的“豆腐军”。真不知那些尸骨未寒的战友们的在天之灵,会不会瞑目,会不会安息!

 

  “我憎恶官僚,但是尊重军人。”只听宋劭延肯定地说。

 

  听到宋劭延的话,过去数年来所受的肮脏气和委屈突然像找到了释放的缺口般奔涌而出,怎不教他感慨万千?

 

  宋劭延见自己几句话竟勾起文灏无限的伤心往事,几乎掉下泪来,赶忙岔开话题:“我点两份小牛肉排,你没有意见吧?”文灏摇摇头,“没有。谢谢你。”未出口的许多感激之情,尽皆包含在了谢谢一词中。

 

  “你到市中区来,是有什么公事吗?”“送今晚沙龙活动的请柬。你也知道明天就是七月七曰,冯夫人说她早已正式邀请过你,是不是?”宋劭延笑笑,“我是赞助人嘛,当然得对我青眼有加。”文灏突然有些酸溜溜的不平衡。看看,有钱独当一面,无钱站在一边。好处都被这男人占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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