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出书版)BY 小花花
  发于:2010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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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是说,这位田老三,十之八九便是如今重庆袍哥的实权人物。

 

  宋劭延惨然笑丁笑.“实在要说,也只能说他是一个傻瓜。”“傻瓜“文灞轻轻地重复。他从未见过末这样落魄的神情,从未听过他这样寥落的声音,一时竞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不应该问的,自己太自私了……

 

  “可不就是傻瓜吗。以为自己是孟尝君,成天舞枪弄棍,广交各路帮会人物,还一心想学当年的小刀会和东洋人作对,结果最后被门下的食客出卖了都不知道。会死掉也怨不得谁,只怪自己太笨,低估了中国人的恶劣本性。”那必然是一段极之曲折的故事。文濑忍不住叹口气,“宋劭延,其实你是个好人,就是嘴巴太坏。”宋劭延回敬得一点也不含糊,“陆文灏,你也是个好人,就是好奇心太重。”这时小小的载人机动船在码头泊岸了,从甲板上,伸出两块约七八寸宽的木板,供乘客上下。

 

  文灏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板,究然一脚踏空,身体晃了两晃,竟要摔下去,电光火石间,身后的宋劭延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你刚才没吃饱吗?走路东摇西晃的小心连累其他人。”他的嘴巴还是那么坏。

 

  “我……”文灏本想向他道谢,可被他这么一调侃,哪里还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玩世不恭常态的宋劭延,刚才的伤感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突然感到一种分享了他的秘密的欣喜:就好像自己和他的距离又变近了些。

 

  轮船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向下游驶去,此时的嘉陵江上,颇有“渡心荡,冷月无声”的意境。

 

  文灏感叹着说:“这条江,古时候就叫榆水。”宋劭延静静凝望着远处的江天一色,突然说道:“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笛子’”文灏侧耳细听.果然,不知从岸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幕,让寒江孤舟上的旅人,倍感凄恻。

 

  一曲芦笛,泪湿青杉,恨满天涯。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禄禄,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甚么龙楼风阁,说甚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黑暗中,宋劭延和着时有时无的笛声轻轻背诗。

 

  听者他的话,文灏微微笑起来。悠悠度岁月吗?呵,这是人类天翻地千百年来竭力追求却不得实现的梦想,

 

  轮船借着水势.很快就行驶到化龙桥。文灏跳望前方,心里想着,过了李子坝,我就可以下船了。

 

  可就在适时,他突然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没睡好?还是和我在一起无聊得想睡觉?”他刚放下捣住嘴巴的手,就听见宋这样问。 

 

  文灏发出一声苦笑,“大坪至上清寺的公路被曰本飞机炸烂了,筑路队正在抢修。

 

  公车全部停开,我每天得从云彤家步行到特同,所以起得早了点。”那段路,说远也不远,十二一里,黄包车夫生意好时,一天能跑十几个来回。

 

  “天气越来越冷,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建议,“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怎么样?”“可以吗?”文灏也知道他住在中山四路,_和鲜家相隔不过几百米。

 

  “只要你不怕我心怀不轨。”“哈哈,”文灏的脸又发起烧来,他急忙干笑两声作掩饰,“怎么可能……”可是宋劭延却不像从前开玩笑那样适可而止,反而打蛇随棍上,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怎么就不可能?如果我心怀不轨,你是不是就不敢来了?”“谁说我不敢?我明天就搬来!”文灏本能地顶回去.然而话一出口,他已经被自己吓了一跳,并开始为这一刹那的纵情感到惭愧了。

 

  说出这样的话来,算是什么意思呢?他一半差愧一半懊悔地低下了头。

 

  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宋劭延带着奸计得逞的笑说道:“呵,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船主突然扯起喉咙喊了一嗓子:“李子坝,李子坝到了!有没得下?”文灏赶紧举手示意,“有下,有下!”他急匆匆地跑下船,就像身后有凶神恶煞的追兵一样,仓促逃亡,甚至不敢回头望一望。

 

  他的第六感已经告诉他,再和那个男人交谈下去,会变得很危险。

 

  而轮船上,宋劭延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难得一次,真心地笑了起来。

 

  *  *  *  *

 

  文灏回到礼园收拾行礼。他并没有因为心情的波动而有所迟疑,干嘛想那么多呢?

 

  反正能让自己的工作更方便是事实就足够了。

 

  李云彤走进他的房中,看到了,大吃一惊,“你干什么?”“我搬到宋劭延那里去住,离特园近些。”云彤一听急了,“不行,你不能去!”“云彤,这些曰子我也麻烦了你不少,是该让你轻松一下的时候了。”云彤不由冷笑,:“文灏,说客气一些,你很有礼,说直接一些,你很虚伪。”“怎么这么说?我只是为了早上睡懒觉。”“我看你真的要到遭他吃干抹尽的时候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云彤讲起四川话。

 

  “那也不一定。”文灏忍不住和他杠上,“煮米线的砂锅就是泥巴烧的.”云彤顿时被嗝得好久说不出话来。

 

  文濑笑笑安慰他:“看看,我们俩好兄弟怎么竞为了个外人掰起嘴劲来。”云彤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以后见到了黄河和棺材欢迎再回来。”“云彤,我记得你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啊,怎么偏生就把这事看得很严重?”“我就是知道。”云彤偏过头去,“如果不是对你有不良企图,怎么会写出“若非万不得己,诚不愿离你而去”之类的话?读着就肉麻。”文灏终于明白过来,“是你扣下了宋劭延写给我的信!”他完全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好友竟会做出这种侵犯别人隐私的事。

 

  “我也是为你好。”云彤却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地说。“你们才认识多久,为什么他就单单对你鸿雁传书,切切在心?”文灏不禁有些生气,我已经是成年人,有手有脚,不需要别人再来为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才发现,类似的对话曾经发生在他和表妹之间.只是角色倒置罢了。还真是现世报啊。

 

  云彤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成委届,良久他方说:“文灏,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和宋劭延的关系,已经好得有些过火了?”他说得已是委婉至极,但文灏的心里像被飞机撞到一样,突地猛烈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很危险的预感,他却是早就有了。

 

  “也……也没怎么好吧?何况朋……朋友不是就应……应该这样吗?”他结结巴巴地澄清,却欲盖弥彰。

 

  云彤盯着他瞧,眼神忽明忽暗。过了很久,他突然露出嗳昧的笑容,伸手在文灏的头上一抹,“看,你出汗了。”“啊……”文灏尴尬得不晓得该说什么。

 

  但是这时的云彤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一件事,两人之间早已生出情悚,他不要说防范,连救治都没有可能。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叫文灏是他真正且唯一的好朋友呢?做一个快乐的异类,也比做一个不快乐的正常人强吧?

 

  所以他并没有继续说更多的话。穷追不舍,让人下不了台不是他的作风:何况,迟钝的文灏说不定根本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呢?他干嘛要傻戳戳地去帮他们捅破这层纸? ;

 

  好人做到底,他索性笑眯眯地拍拍文灏的肩,“住不惯,再回来。”

 

  文灏对宋劭延的家,其实一直怀着浓厚的好奇。那会是一座什么样子的住宅呢,是香灯半掩流苏帐,抑或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还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可是踏进院子,却发现与自己的想像全然不符。

 

  庭园里枯萎的野草足有几寸长,乔木亦是枝干横生,不知多久未曾修剪过,林荫深处,是一幢鸽灰色的三层楼大宅,外墙缠绕着褐色的爬山虎枯藤,真是陈旧而斑驳。

 

  文灏不禁失笑,他幻想了那么多,没想到实际情形却是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

 

  佣人倒是很得体,殷勤地把他迎接进去。

 

  进屋一看,竞又是另一重天地,墙上贴着还很新的壁纸,家具力求实用,十分简单,但仔细观察纹路,就会发现全是紫檀木,考究珍贵得很。

 

  原来,这里早已荒置多年,直到宋劭延住进来才又重翻新。

 

  文灏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对衣食往行都不甚挑剔,硬板床,老棉被就足以让他睡得很安逸,但宋劭延当然不会如此薄待他,不但为他准备了柔软舒适的睡床,还特意在房中给他安放了冰箱、电扇、电炉、收音机、留声机和数十张唱片。

 

  “哇,你的收藏相当丰富嘛。”看着那些唱片,文灏不无艳羡地说。好几张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绝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欧阳飞莺都是我大哥的遗物,只有……”他从其中抽出程砚秋灌录的《锁麟囊》,“这才是我的私藏。”文灏也跟着笑起来,他差点忘了,这人好的就是京戏,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丰世风凰巢”。

 

  然而在重庆是不太容易听到京戏的。一来戏园子少,二来也不见得大家都认同此好。

 

  “不知道厉家班什么时候回来一新戏。”“你不知道吗。”宋劭延可比他消息灵通,“他们下个月就会从贵阳回来,听说第一天是唱《春秋配》。”“你怎么这么清楚?”“我早就买了套票。”原来如此。

 

  “到时候,是不是又带着苏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灏有些不是滋味地问。

 

  “怎么可能!”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和他,不过是买卖关系,大家有缘便聚在一一起玩一下,觉得没有意思就散开,一转身大概连对方的圆扁胖瘦都记不住。”这一席话让文灏的心情很复杂,“这就是你的恋爱观?”“喂,请你不要把性和爱混为一谈好不好。这些年来,我的确是过着朝秦暮楚的曰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却比谁都痴情。”

 

  文灏差点脱口问出你遇到了吗?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实,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个很单纯迟钝的人,所以我还不敢向他表白。”文灏被他冷不防丢出的炸弹吓得全身的血液齐齐涌上头部,脸顿时变得像蕃茄一样,“你……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决定慈悲地把话题跳跃到风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后有空陪我逛逛怎么样?你们这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的重庆城,我还没正经几百地游览过叱。”文灏忙不迭地点头,不管讲什么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机会,“好呀,你找对人了,我可是地头蛇……”后来的一段曰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领着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曰里天空中是难得的宁静平和。

 

  有了听众,他也乐得把听评书听来的典故讲出来。什么七星岗莲花池畔有两千年前巴国将军的无头墓地,太平门旁白像街口那尊汉白玉大象正对着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狮子……它们前世是一对苦命的恋人:长江边的涂山顶上有块大石头叫“呼归石”,相传是当年大禹的老婆变的……全是老人们在茶馆里空了吹的玄龙门阵。

 

  走累了,他们就挑个顺眼点的馆子或小摊坐一坐,歇口气。且不论冠生园、颐之时、会仙楼、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处的吴抄手、王鸭子、黄凉粉……也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久而久之,文濒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根北平,大概,他已经把吃京酱肉丝当作是一种怀乡的仪式了吧。

 

  转眼年关将近,文灏回了一趟家,只见家里的佣人正在忙下迭地准备年货,冷眼注视着这一派热闹,他担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来。

 

  腊八粥,灶王爷,天坛的庙会,天桥的杂耍……”那些植根在一个人记忆里的东西,一定让人割舍不下吧?

 

  于是他诚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请,请他与自己的家人一同过年。

 

  宋劭延听到邀请的那一刹那,心情很是复杂。他并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灏是出于好意,却也叫他心里难受,这就是无家可归的游子的悲哀,他可以抵御别人恶意的非难,却抵御不了别人善意的怜悯。

 

  但是他又无法抗拒这个建议的诱惑,回想一下过去几年的春节,不外乎找几个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调笑,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觉醒来,除了满腔的举杯浇愁愁更愁,什么也没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么,他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到了腊月二十九,他还是来到了歌乐山上的陆宅。

 

  文灏到大门口迎接他。只见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再配一条乳白色的羊毛围巾,手里还提着一大包当作手信的年货:而文灏则难得地穿着一件灰色的绸缎长衫,围着黑色的围巾。

 

  他们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这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吧?

 

  文灏不由带着笑意说:“我们这身装扮,倒是很适合去演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宋劭延配合他叹口气,“不是《啼笑姻缘》吗?我模仿着樊家树打扮的。”他们笑着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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