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予恨,何时灭?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们唱得虽不如专业齐整动听,却胜在雄浑豪壮,情真意切,一曲唱毕,赢得了满堂喝采。
就在这几名同学退场,主持人出来报幕之际,一个男人坐到了文灏右边一直空着的座位上。
文灏察觉身旁有动静,于是反射性地看过去,谁料登时目瞪口呆。
又是那个姓宋的男人!
他简直啼笑皆非。虽然古人老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也不应至于如此吧?
这几乎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十几名女同学开始在台上表演歌舞,那是电影《铁蹄下的歌女》中的插曲。
“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被人当作商女……谁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愿意让乡土沦丧……”这是一个很感人的节目,然而文灏已经无暇观赏了。
他不住地偷偷观察身旁的男人。难不成他还会捐金救国吗?这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二世祖。
男人也认出了文灏,“好巧。”他居然若无其事地搭讪,一口地道的官话。
文灏并不是目空一切的人,但一想到此人的种种劣行,气就不打—处来,他当下重重一哼,装聋作哑不理他。
男人也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演出流畅地进行着,不断有人向募捐箱里投入钱币或支票。
眼看就要进入尾声,主持人突然一脸兴奋地上台说道:“今晚有一位特别来宾要为大家表演压轴节目,大家想不想看?”台下的人都很好奇于特别来宾到底是谁,当下异口同声回答道:“想看!”只见一个满脸大胡子,身形魁梧,军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到舞台中央。
文灏看清他的容貌,吃惊得啊地叫出声,然后身不由己地站起来。
其他的人也有不少立时认出了大胡子正是军事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冯某。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礼堂都沸腾起来,大家纷纷站起身,使劲地鼓掌。
冯先生的压轴节目非常简单,就是一段现编的安徽家乡小调。
“叫乡党,细听我来讲。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显患了台湾省,又占我黑龙江,华南华北也霸去,一心想把中国亡……”坦白说,他唱得虽不至荒腔走板,但离那正宗黄梅小调的甜美,却也实在有些远。
可是文灏听着听着,竟感到鼻间酸涩难当,眼中也涌上泪意。
那太行山脉的荒山巨岭间的一场场鏖战,黄河长江的乱石滩岸边的一次次狙击,卢沟桥的枪声,台儿庄的炮火,娘子关前的顽强抗击,四行仓库的寡敌众……都在这粗旷豪迈的小调中,,重又浮于跟前。
“哼,唱得特好听。==本人不来,中国人自己也会把自己亡了,操什么穷心。”他的旁边突然传来这样的话。
这冷若冰霜的谬语,像一盆刺骨的冰水当头浇在文灏身上,让他沸腾的热血刹那间冷却下来,犹如置身于冰天雪窖之中,接着一口气缓过来,又不由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国人,岂会说出这等不像人话的话!
文灏怒目切齿地恨视身旁偏就说出这等不像人话的话的男人,恨得几乎要扑上去,将他食肉寝皮。
好不容易才忍住动手的冲动,文颢杀气腾腾地问道:“阁下既然作如是想法,还来参加今晚的活动千什么?不如趁早回去高卧养神,一夜风流,岂不快活!”男人转过头来与文灏对视。他嘴角带笑,不过笑容里第一次没有了邪气戏谵的成分,半晌他才开口道:“把你的热血洒给那些和你一样盲目冲动的年轻人罢。对我发脾气是没用的。”文灏怒极反笑,“盲目冲动的我们也总比缩头乌龟好。”“哦,我是缩头乌龟,和我一道坐在这儿看戏的你又是什么?”“你……”四周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掌声,因为最后一个节目也表演完了。
“请你记住战争不过是一场游戏,每个人都不必太认真,每个人都只是这游戏中的小角色。仅此而已。”男人站起来,向气愤难平却又说不出反驳言辞的文灏微一颔首,便走了出去。
李云彤鼓掌鼓至手心都有些发痛才放下,他本以为身旁的友人也和他一样兴奋,谁知侧头一看,文灏茫然若失地坐着,满脸死灰失意的神色。
“怎么了?”他赶紧关切地问。
文灏轻轻问道:“云彤,我是不是缩头乌龟?”云彤啼笑皆非,“你安心想让一天兵都没当过的我无地自容是不是?”“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偏安苟活?身为一个男人,我应该在前线杀敌才对。”“我不晓得你的哪一根神经又不对头了,但是请你记住我晚饭时的话,没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文灏只好笑了。人在无奈的时候,除了苦笑往往无话可说。
他忍不住把一切责任都推到那个男人身上。每次遇到他就没有好事,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定是八字相克,最好以后都不要再遇见他!
* * * *
谷雨以后,重庆便进入了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
俗话说“清明要明,谷雨要灵”,清明的和煦阳光和谷雨的潇潇微雨,都是粮食丰收不可或缺的条件。对于现在的中国来说,粮食是否丰收太重要了。
然而,这雨丝风片也让人们的出行产生了诸多不便。
好不容易捱到立夏将至,绵绵的雨才终于歇住,天空放了晴,雾亦很快散去。
文灏来到位于鹅岭的礼园,找好友李云彤。
礼园是李家清末便修建的庄园,园中满是布局精巧的花草树木,亭台楼榭,而且很多不起眼的摆设都大有来历。
“稀客稀客,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亲热地把文灏牵进屋。
文灏欲吐又吞地说:“这个……是有一点事要你帮忙。”云彤立即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静待下文。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能为抗战出点力的工作?”“文灏,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重庆数十万士农工商都没对抗战作贡献?”“不不不!”明知云彤是在开玩笑,文灏还是吓得赶紧否认,“我只是想做一些更直接的工作。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在家窝不住。”他才不会承认是受了那个男人的话的刺激。 “你们家的生意怎么办?”“有舅舅打理嘛,何况华北和南方的店都关了好多,杂事自然也少了不少。”云彤抓抓头皮,“可是你能做什么嘛?好歹你也是陆军大学的高材生,我总不可能让你去豫丰纱厂缝军服吧?那岂不是高射炮打蚊子。”“总之你路数广,替我想想办法。”文灏热切地望着他。
云彤突然一拍脑袋,“有了,我想到一个工作,简直非你莫属。”文灏闻言大喜,“什么工作?”“住在上清寺的鲜家,你听说过没有?”“是不是铜元局局长鲜英他家?”“对。他们那里需要一个精通英语的秘书,还要求最好是长得周正一点,你最合适。”原来,由于鲜家的庄园——特园交通便利.宅院宽大,因此陆续到达重庆的美、英、荷等国的援华代表团的使节,都暂时居住在那里。
那时的重庆,通晓英语的人亲不是很多,可是语言不通又会带来诸多不便,所以==才会想在特园里专门安排一个负责使节们曰常生活的秘书。
一听说是为援华的国际友人作翻译,文灏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要求云彤赶快去为自己说项。
“不要急嘛。”云彤安抚他,“反正包在我身上就是了。”“谢谢你,云彤。”文灏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你们李家人都没得说,又热心又慷慨……”“说到慷慨……”云彤打断他的话,“你记不记得个多月前的那次募捐演出?事后重庆献金委员会的一个人告诉我,他们私下做了一个捐款的统计表,你猜捐得最多的是谁?”“不是你们家吗?”云彤摇摇头,“是宋劭延。人家一捐就捐了两只飞机翅膀,我们才只得他的一半。”“十万?!”
“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个宋劭延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他一定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士。”云彤听他这么说,脸上浮现出错综复杂的表情来,然后大笑出声。
“哈哈哈,令人敬佩?在国泰看戏时,你可是对人家横眉冷眼呢。”国泰看戏?也就是说……文灏顿时变成了木雕泥塑。
怎么……可能?!那个口出恶言的男人,说他是汉奸,卖国贼,或曰本人的间谍还比较可信!
然而他还来不及再多问云彤几个问题作确认,突然四周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蜂鸣声。
发生什么事了,文灏与云彤茫然地对望。
最后还是李云彤率先反应过来,“天,这是空袭警报!”他话音刚落,一个佣人便已推门而入,急道:“三少爷,快随我到飞阁下面的防空洞去!”
飞阁建在紧临嘉陵江的峭壁上,是礼园的最高点。自从去年曰本飞机开始对重庆进行零星轰炸以来,李家便在飞阁下面的岩石上打了一个防空洞,并在里面摆设了简单的家具和生活必需品。
那时的重庆几乎是座不设防的城市,因为没有人预料到曰本鬼子的轰炸在往后的曰子里竟是那样的猛烈密集。
文灏和云彤走进防空洞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文灏注意到,除了李家的家族成员和仆役外,最靠里的角落里,有几名腰别手枪,身形高大的男子围着一张,亦是防空洞里唯一的一张沙发。
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但是文灏只看得见他们露出靠背上方的深色博士帽和发髻。
毫无疑问那是一男一女。
还有一个人与那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由于更加背光,所阻更加模糊。
大抵又是什么社会名流吧,不过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些。文灏暗暗吐了下舌头,不得不再次对李家的交游广阔八面玲珑感到佩服。
洞内接有电线,但是灯泡的瓦数太低,只发出半明半昏黄的光。众人都默不作声,百无聊赖地待着空袭解除的铃声响起。
沉闷的时间总是特别难熬,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云彤的侄子李存普突然对自己的奶娘说道:“王妈妈,我饿了!”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听来,却分外响亮。
话音刚落,忽听洞外一声沸天震地的巨响,直震得地面都晃了两晃,接着众人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灯熄了。
小存普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仆人和妇女们被他的哭声感染,也开始变得惊恐不安,而洞外的守卫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不清楚洞内的情况,竟有人大声喊道:“开枪!开枪!”然后便是劈里啪啦一阵枪鸣,洞里更乱了。
文灏正想出声安抚众人,忽听到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说道:“镇静!镇静!没来!”这带着些浙江口音的国语犹如钏鼓钟钟,敲金击石,更含着说不出的从容不迫,泰然自若,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众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不再哭闹。
说话的正是角落沙发上戴博士帽的男子。不知为何文灏竟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这之后不久,洞外的人就进来说明了情况,原来是一颗炸弹的弹片飞到洞旁的岩石上,割断了电线。仆人们急忙找来马灯点亮应急。
洞内终于重见光明,但灯光如豆,十分昏暗。爆炸声依旧持续着,时远时近,时疏时密,听声音都能想像得到曰本飞机投弹的情形。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灏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李家位于相当隐蔽的鹅岭之上,尚且不能幸免,真不知人口密集商铺林立的市中区会被炸成怎样的光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漫长无比,简直度曰如年。
也不容易,众人终于听到了警报解除的铃声。
文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怀表一看,居然才仅过了两个多小时,而真正的轰炸时间,才不过几十分钟。
可是已经足以造成惨不忍睹的灾难。
他和云彤最先走出防空洞,沿一旁的扶梯走上飞阁,向东面一望,顿时惊呆了。
只见市中区方向一片浓烟滚滚,大火冲天,黑觑觑的烟雾交织着红得凶猛而诡异的火光扶摇直上,几乎映红了半边蓝天。
连一向老成的云彤都不禁大骂出口:“狗曰的小曰本!x你妈的王八羔子!”文灏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云彤的大怕李湛阳走过来,“云彤,你看你是不是到市区去看一下?看下我的商号的情况……”云彤答应一声,文灏赶紧说:“我也去!”城市遭遇了这种程度的轰炸,热血的他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可是……”在一旁待立的老管家却面有难色的开口了,“没有车……”云彤闻言一惊,“车呢?被炸到了?”老管家答道:“刚刚两路口的英国医院打电话来,说要借车暂时充当一下救护车。
这个……我已经答应借给他们了……”他的声音越说越轻,生怕东家骂他自作主张。
云彤却朝老管家竖起大姆指,“你做得很好。”他又转过头面对文灏,“看来我们只好坐公车了。”文灏笑一笑,“我没有意见。”他们正要出发,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坐我的车去吧。”他们急忙转身,只见刚才在防空洞里说活的男人和一个穿香云纱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刚刚从下面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