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出书版)BY 小花花
  发于:2010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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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这样的生活并无怨言,但是,的确会感到有些无聊。

 

  每天收听到的电台消息,都让人乐观不起来。战局被动,战事吃紧,实在令人蒿目时艰,五内如焚。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提起毛笔,摊开宣纸,写下一首陆放翁的绝句:忆昨从戎出渭滨,秋风金鼓震成秦。鸢肩竟欠封侯相,三尺檠边老此身。

 

  刚刚写完,墨迹未干,忽然从他身后伸出只手,一把抽走那张纸。

 

  文灏大吃一惊,急忙转身,当他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立即转惊为喜,大叫道:“李云彤,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来人正是他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李云彤。

 

  李家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们的“天顺祥”商号遍布全国和东南亚,李云彤的祖父李耀庭在清末便已是西南商会的会长,他叔父李正阳曾为肇和军舰起义捐赠白银五万两,连孙大总统都亲书二局胆远瞩”的匾额赠予李家,其地位之显赫可想而知。

 

  “陆少校,你还在气铁马冰河人梦来”啊?”李云彤看了看纸上的诗,连连摇头咋舌。

 

  文灏情不自禁地向他诉苦:“昨天夜里我真的梦到自己还在保卫陇海铁路的战场上,一大队鬼子冲过来,我用机枪扫射,一下倒了一片,真是好痛快。醒来才发现是梦,徒增恫怅。”“呵呵,这样的意境,非陆游诗能表,而是稼轩公所谓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文灏扼腕不已,“为什么竟然只是梦!”真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睁开眼睛,才知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两个月你都窝在家里,不曾出去过?”“没有心情。”“越是郁闷的时候越要放松自己啊。走,我们出去玩。”文灏苦笑,“纵观重庆城,七里三分地,有哪一条巷哪一条街是我不熟悉的?没有什么走马观花的必要吧。”李云彤闻言,呵呵笑着执起他的手,“你落伍了!现在的都邮街广场和夫子池那一带,好耍得很!”他硬是把文灏拉出了门,坐上他的那辆别克车,一直来到从前的巴县衙门附近。

 

  此处是长江与嘉陵江两江汇聚冲击而成的半岛,亦是重庆市最繁华热闹的地区,自从重庆变为陪都以来,这里的道路都改了名,变成民生,民权,民族等颇具时代气息和纪念意义的名字。昔曰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内陆码头,如今骤然处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青年路上的柴家巷口处新建了一家名叫“国泰”的大戏院,李云彤把文灏带到这里的时候,剧院楼下的红水牌上写着,傍晚七点有厉家班的新戏,《穆桂英挂帅》。

 

  文灏一看,叫了起来:“我听说过这戏!是梅老板排的,可惜听说他只唱过一回就辗转去了香港,不再演出。”“对啊,厉家班特意从承华社抄到戏谱,排练了好久,今天才第一次公演,要不是我预定了包厢,你我就没有这种眼福了。”李云彤得意兮兮地邀功。

 

  “今天看不到,明天看也是一样的。”李云彤冷笑一声,“明天?你晓不晓得重庆一年也只有冬天的三个月才可以看到电影话剧和大戏?各种演出早就排满了,还等到明天。”“只有三个月?”文灏吃惊地问。

 

  “你没听说吗?因为上半年被炸过两次,所以只有到了冬天,大雾弥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出来玩,所以戏剧都只能排到年尾的三个月里打拥堂。”“这样子啊……”看来没人能够逃脱残酷的战争带来的危害。 

 

  文灏还来不及抒发感慨,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对不起。”从后面撞到他的人立即道了歉。

 

  文灏转过头,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那个男人!那个和他同乘一条船,买小孩,开吉普车的男人!

 

  可见他的确人才出众,邂逅一次,己令人印象深刻,长久不忘。

 

  他依然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和大衣,看得出剪裁和质地都极佳,走路的姿势比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更加帅气,再配上俊朗得让人想入非非的面孔,堪称英姿勃发,玉树临风。

 

  可是文灏并未忘记,此人包装好看,内里却烂到不行。

 

  男人也显然认出了文灏,他冲他半邪半痞地笑一笑,然后搂着身边的人走进戏院。

 

  与他同行的,是一名穿灰绸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甚是美丽,神韵气质更是又柔又媚,比起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刚照面时,文灏对他惊鸿一瞥,还以为是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扮男人装束是当时烟花柳巷里的风尚,早在二十多年前,那位蔡锷将军的红颜知己,艳名冠北平的小凤仙小姐,就时常以短发长衫的形象示人,宛如翩翩美少年。

 

  然而文灏直到走进戏院,与李云彤坐进包厢以后,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打完三通鼓,唱个将军令.锣响戏开。最显徽例是一段武戏以搏头彩,而观众也会抱以热烈的掌声及喝彩,如果不这样,压轴的大戏就会因为观众不够热情而拖到很晚才上演。

 

  所以文灏与好友也站在包厢的内沿,使劲鼓掌。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包厢传来一声喝彩:“好!”那声音十分清脆高亢,但是又与女性尖细的嗓音有所差别,他出于好奇的本能望过去。

 

  好巧不巧,那个包厢里站着的,正是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年。

 

  文灏这一望,正好看到少年衣领间的喉节。

 

  他霎时白了脸,连鼓掌都忘了。

 

  那少年居然真的是一名少年,是一个男人!可是,刚才他们两个男人竟然搂抱着走进来。

 

  云彤察觉到他神色举止有异,赶紧问道:“怎么了?”文灏悄悄用手向旁边指去,“他……他们……”因为太过震惊,他变得结巴起来。

 

  云彤顺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望了然,笑道:“哦,你不知道,他叫苏阳,是有名的兔子。只因为生得略似人形,就拼得一双玉臂千人枕,做起卖圈儿肉大肠头的生意,如今艳帜高张,风头无两。”“你怎么说得这么龌龊!”“事实就是如此嘛。”文灏好半天都无法从惊愕中回复过来,眼睛直勾勾不由自主地盯着那边,哪里还有心思看戏。

 

  云彤拉拉他的衣摆,“喂,注意一点,你这样一直瞪着人家看,很不礼貌。”可是他就是无法让自己的脖子转向戏台。

 

  其实军队里这种事情也多,古来如此。欧洲有一位将军说得好:在战壕里可能不会有无神论者,但那里一定会有情人。然而,还没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

 

  是他的观念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吗?

 

  那个男人也已经察觉到他的目光,可是像要存心挑衅似的,他不但恬不知耻,反而欣以为荣,一把搂过少年亲了一个嘴,然后还抬起眉头冲文灏一笑,似乎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文灏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可奈何。

 

  太可恶了。

 

  他别转面孔,半晌气方平,这才想起问李云彤:“和苏阳在一起的男人,你认不认识?”戏台上,名伶厉慧珠正唱到那段最经典的皮黄……

 

  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云彤心不在焉地回答:“听说姓宋。”文灏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挡在李云彤眼睛前面,石榴裙顿时变成方块字。

 

  “喂!你做什么?”云彤直眉瞪眼地看着打扰自己听戏的死党,几乎气炸肺。

 

  “好好回答了我的问题再看。”可惜他天怒人怨的样子吓不到文灏。

 

  云彤快怏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来历,听说是北平的世家子,留过学,孤身一人住在中山四路一带,和潘文华张治中他们是邻居。”“还有呢?“你那么关心一个男人干什么?”“你别管,我和他的粱子是结定了!“难道你对苏阳一见钟情,吃醋了?”“少在那里胡乱造谣翻嘴!”李云彤摊一摊双手,“我真的知道得不多。不过据说他很有钱,修养学识也很不错。你用脚趾头想也晓得,他们这种老皇城底下长大的公子哥儿,用杂剧里常写的“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来形容最合适。当然,我觉得还应该再加上句“吃喝嫖赌,无所不精”。我倒还有些佩服他,虽说男风一道历来盛行,但也像这样明目张胆的,只怕还没得几个人,硬是好胆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吃喝嫖赌?

 

  文灏从鼻子里发出冷哼,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只会斗鸡走狗的膏粱纹裤。 

 

  胆色,是表现在断袖之欢上的吗?

 

  如今这民族存亡之际,他们还成天沽相公,票京戏,还自以为风流一代,卓绝千古。

 

  文灏又偷偷看向旁边,男人正津津有味地听呀,丝毫未曾察觉他的窥视。

 

  “没出息。”文灏轻蔑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第二章

 

  在文灏退役五个月的时候,前线传来消息,南昌沦陷了。此时,不知愁的春风已越过关山万重,吹去了残冬寒意,送来丝丝温暖,大地上一片万木竟秀,绿意盎然。

 

  文灏的心,却无法随着天气复苏。

 

  当年王勃写下传颂千古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大概也没有想到,那个灵秀的城市会在千多年后,饱受战火的摧残吧。

 

  流亡到重庆及周边定居的难民越来越多,文灏和舅舅近来一直在忙着安置从各地涌至大后方的原商号员工。正是这样昏天黑地的忙碌,才使他不至于太过愁闷。

 

  最近物资越来越匮乏,老百姓的生活也一天比一天艰难,文灏亦深知,自己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救急不救穷,战争一天不结束,难民们艰苦的曰子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有什么办法?他能尽力做的,也只有坚持再坚持。

 

  一天李云彤来找他,一进屋便说:“我建议你住到山下去,免得我每次来找你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累得很。”文灏闻言苦笑,”我能住到山下哪里?”“你们家在南岸不是有幢别墅吗?”“早已经挤满了从上海南京等各地逃来的我家药铺的掌柜和伙计。”云彤摇头长叹,“你们就这么养着他们?长贫难顾,迟早有一天坐吃山空。”“等到战争结束,自然就会好转。”“鬼大爷晓得啥子时候结束。”“所以才更需要我们大家万众一心,共同努力。”李云彤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邀请卡,“既然你这样说,那对参加这个活动一定有兴趣。”文灏从他手里接过卡片一看,原来是重庆大学的师生筹备了一台为国军募捐的文艺演出,卡片上写着……各位善长仁翁,届时务请移玉一观,则为敝校之幸,中华之幸! 

 

  文灏顿时兴奋不己,“我们也去!什么时候?”“上面不是写着吗,就是今天晚上。”文灏立即拉着云彤向外走,“那我们现在就下山!”“晚饭怎么办?”云彤有些不情愿,他上山来的一大目的就是吃陆老太太烧的菜呢。

 

  “我请你吃得重大大门对面永年春的川北凉粉和豆花饭!”可是文灏己经迫不及持了。

 

  结果李云彤在陆家板凳还没坐热,又只得驾车往山下赶。

 

  *  *  *  *

 

  此时的歌乐山水木明瑟,烟红露绿,不沾一丝烽烟痕迹,向阳的山披上,入目是大片大片绽放得灿烂如锦的野生红杜鹃。远远望去,仿佛一袭大红的轻纱,覆盖在绿草如茵的山头。

 

  老重庆的人,都称这鲜艳缤纷的花朵为“映山红”。

 

  大约是因为环境和心境的关系,文灏觉得今年的映山红开得分外凄美壮烈。

 

  重庆大学的所在地沙坪坝就在歌乐山山脚下,他们到达的时候,只见嘉陵江沿江一带正在大兴土木。因为沦陷地区的工厂纷纷迁至重庆,唯有尽快恢复生产,才能保证后方和前线大量物资的供应,所以处处都是一派纷乱忙碌的景象。

 

  这一片生机盎然,倒给乱世平添了一线希望。

 

  虽然世易时移永年春的川北凉粉却一如既往的细嫩绵实,滑爽利口,而河水豆花亦是麻辣鲜烫,饶有风味。凉粉一角五分一盘,豆花一角钱一碗,再配上一笼猪油鸡蛋熨斗糕,只需几个大铜元,就足够两个青壮年吃到打饱嗝。

 

  当伙计将蘸豆桦的调盒摆上桌,文灏看着那调盒里用菜油煎过,香喷喷,油亮亮的辣椒面时,又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云彤看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想到什么了。不过孟子语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要搞清楚,及人之老的前提是老吾老。先要把自己身边的事搁平,才能为天下人谋永福,是不是?”他的话实在很有道理,文灏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立即举起筷子,“云彤,你比我聪明得多。”“旁观者清而已。”两人吃过晚饭,便走进了重庆大学的大礼堂。

 

  还没有到正式开演的时间,但是礼堂里早已涌入很多人,重大本校和西南大学、交通学院、美专、教院等高校的大学生站在走道上,将过道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像李云彤这样持有请柬的特殊分子,还是很轻易地坐到了前排的位置。

 

  文灏环顾四周,与座的都是些响当当的名人,既有政军界的,也有文教界的,当然,商界的也不会少。见大家都如此踊跃,他十分欣慰。

 

  “你带钱没有?”李云彤问他。

 

  文灏给他看一张支票,“这是我的所有节蓄。”云彤看了一下数目,忍不住吹起口哨,“你在军中连一块钱都没花过吗?”文灏笑道:“过奖,反正还比不上你们李家大手笔。听说七七以后,你们都已经捐了好几次飞机翅膀。”购买一架战斗机,大约需要十五万法币,李家每次都捐款五万,所以文灏戏称“一只翅膀”。

 

  没过多久,文艺演出正式开始了。

 

  五个斯斯文文的男学生首先上台,以胡琴和大鼓作伴奏,唱了一曲自谱的《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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