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出书版)BY 小花花
  发于:2010年0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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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佣人把年夜饭端上桌时,宋劭延看到那锅包肉、艾窝窝、驴打滚,呆住了。

 

  “你快尝尝地道不?何妈已经十多年没做过北方莱,也不晓得手艺回潮没有。”文灏热情地劝菜,他为了说动家里的老妈子,可费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论外形已很像那么回事:吃到嘴里,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几乎要连舌头一起吞下肚。

 

  这些菜并非什么宫廷御膳,做法都颇为简单,但要在南方吃到这种味道的家常菜,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粗茶淡饭饱三餐,咸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爷给人类留下舌头这个器官,不就图个尝尽百味吗?

 

  宋劭延不禁为文灏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动。

 

  他异常恭敬地对陆夫人说:“伯母,你们过年还将就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意思。”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文灏听的。

 

  陆夫人笑笑,她和中国多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样,不擅用华丽的语言表达自己纯朴的情感,只是说:“觉得好吃就多吃点。”“我妈祖籍天津,虽说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个老乡。”文灏在一旁加注脚。

 

  他的大嫂看看宋劭延,兴奋地推推埋头吃饭的吕崇,“宋先生一表人材,要是能做我们家的亲戚就好了。”“大嫂!”吕崇叫起来。

 

  宋劭延正在夹菜的筷子滞了一下。

 

  “在下哪里高攀得起。”他一边推辞一边看向文灏,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灏使劲扒饭,装作没看见。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陆家大嫂是聪明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略带惋惜地叹口气,又洒脱地笑一笑,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她还小,这种事不急。”舅舅看了一眼吕祟,似乎别有深意地说。

 

  文灏不解地看着舅舅和崇儿,不明自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父女俩都开始埋头吃饭,似乎不欲多说。

 

  陆家二嫂接着说:“大嫂,我们应该关心一下厶弟的个人问题才是真

 

  的。我记得大哥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怀上二娃了。”文灏夹菜的手也不由凝在半空中。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嘛……正所谓匈奴未破,何以为家。”他勉强笑道,“过年的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天地大。”二嫂只当他是害羞,且又想到要在这乱世找到个志同道合的姑娘并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多说。

 

  文灏的侄儿侄女比大人们先吃完,全都由仆人领着到院子中央去放爆竹玩。

 

  一时间,鞭炮劈哩啪啦的爆裂声和烟花的丝丝声,以及孩子们的惊呼欢笑声混合在一起,响彻沉重的晚云,为略显冷清的节曰气氛平添了几分兴旺之气。

 

  宋劭延看着那几个跑着跳着的小孩子,不禁被他们白里透红天真无邪的小脸蛋所感动,自言自语道:“沉舟侧畔干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文灏听到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沉舟?病木?他们好歹也是国之栋梁有为青年吧,哪有这么夸张。

 

  于是他吟起鲁迅那首着名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宋劭延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吃完饭,他不由分说地把文灏拉到偏僻的地方。

 

  “你还没有向你表妹说明情况是不是?”“这个……”文灏支支吾吾地说,一直没找到机会……”宋劭延给他一个“少在我面前说谎”的表情,“如果安心要说,无论如何也找得到机会。所谓的没有,其实是不想而己。”“其实,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曰子长了自然就……”“不成,常言道当断不断,必遭其乱。何况现在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没看出来吗,崇儿早已对我投感觉,她的芳心另有所属。“什么?谁?”“汪医生呀。曰久生情,就是那么回事儿。”文灏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天,崇儿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怪不得……饭桌上舅舅与祟儿之间波涛暗涌。

 

  “喂喂喂,汪医生哪点不好了?”“可是他起码已经四十岁了!”“丈夫年纪大一点,才懂得疼爱妻子。”文灏摇头叹息,“算了,只要她能把舅舅说服,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要尽想着别人的事,快想想我们俩的事才是正经。”文灏吓一跳,低下头,“什么……什么叫做我们俩的事……”宋劭延踏前一步,“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吧?”文濑猛地抬起脑袋,“你……你说什么?!”宋劭延淡然地继续说道:“别那么吃惊好不好。难道你不喜欢我吗?”“谁……”“别急着否认,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一直在说着“喜欢喜欢好喜欢”。”蜕完,他带着老奸巨猾的笑容凝视因他的话而彻底化身为石像的文灏。

 

  呵,他欣赏着眼前的小笨蛋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竟非常不应该地升起无比愉快的感觉。

 

  如果将来告诉他,他对他其实是一见钟情,不知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虽然一直过着万花丛中过的生活,二十多年来,他却从未对谁动过真情,无论男人或女人。

 

  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文灏见面的情景。

 

  深秋的早晨,灰色的大雾,前路一片茫茫,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还有比旅途更溟蒙的,不可预料的未来。

 

  他的心情,在一片剩水残山,天昏地暗中,也变得动荡不定,四分五裂。原本早已打定主意,这个国家无可救药,一定要学会太上忘情,不闻不问,可是哀鸿遍野,又怎么真的忍得下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文灏。他站在轮船的甲板上,长身玉立,正掏钱给一个老妇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一个成年男子,在如今这殄瘁的年代,怎么可以拥有一双那么明净清澈的眼睛?

 

  那一个刹那,他突然想起一个英国小说家作品里俗套的句子: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在那种时刻出现的文灏,就真的好像一个发光体。让他觉得那一片灰蒙蒙的空气变得明亮起来。

 

  也托文灏经常把心情写在脸上的福,让他知道自己并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这里,他又踏前一步,毫无预警地捧起文灏的脸颊,“我一表人材,有财有势,你会喜欢我也很正常啊。”文灏终于回过神,却发现彼此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体,心跳顿时快得无以复加,他发着颤虚弱地说道:“放……放开我。” 

 

  第八章

 

  “我又没使劲,你想逃走,掰开我的手就是了。”宋劭延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性感声音继续蛊惑文灏。

 

  文灏只觉得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他使不出力道,也无法移动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生病了吗?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

 

  眼前宋劭延的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有一个带着淡淡烟味的温热物体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脑子倏地警铃大作,不过似乎响得太迟了。

 

  当他发现自己正在被宋劭延亲吻时,惊得想尖叫,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狡猾的宋已经抓紧时机把舌头伸了进去,像灵巧敏捷的蛇一般在他的口腔里舞动起来。

 

  文灏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吻的滋味是这样。它有颜色,有味道,就像沙利文西餐厅里的七彩冰淇淋,柔软而且甜蜜,仿佛可以把人的舌头也一起化掉。

 

  于是他不知不觉沉酵其中,连象徵性的挣扎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夺去所有的神智和抵抗力。

 

  长长的吻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宋劭延才放开他。注视着文灏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他突然笑了,“你的身体反应可比语言诚实得多。”“我……”半是害羞半是气恼,让文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别开面孔,不想再看宋劭延能洞悉他心思的眼睛。

 

  从来没有认真正视过对宋劭延的感觉——也或许是下意识的逃避吧。但现在那层薄膜,却被捅破了,害他再做不成驼鸟。 

 

  呵,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感情之囊已经破了一个洞,爱意就从那个洞里偷偷流出,全数倾注到了这个姓宋的男子身上。

 

  他暗暗叹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居然在无遮无掩的院子里和一个男人……唉,真是世风曰下,道德沦丧。

 

  “我吓到你了?那么下次我会徵求你的同意。”宋劭延见他表情踌躇,不禁有些担心。

 

  文灏摇摇头。

 

  “反正我这人很容易被看穿,事己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只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惭愧,“我们不是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吗?怎么可以……”他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却无法不在意千秋家国。

 

  宋劭延打断他的话:“照你的说法,这仗要一直打下去,全中国人民就都甭结婚了?”

 

  文灏一本正经地反驳:“可是我们又不能结婚。”宋劭延还想再说什么,文灏的大嫂沿着墙根走了过来。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快点进来请财神。”万幸天色已经非常黑暗,她才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近得无比暖昧的距离。

 

  文灏答应一声,立刻像逃跑似的闪回屋。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的心情还是很忐忑,生怕宋劭延又做出些怪的举动。

 

  但是宋看到他,却只是和平时一样坦然以对,倒让他暗愧枉做小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忍失落。

 

  如果是岁合时丰的太平盛世,境况一定会不同吧?他把情绪埋在心底,决定不再去多想这件事。

 

  *  *  *  *

 

  很快冬去春来,阳历三月过后,重庆又进入漫长的雨季。

 

  这天文灏下班回到宋劭延的住所,只见他闭目躺在一张摇椅上,身旁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讨汪檄文。

 

  近来相关的新闻和文章文灏已经听得太多,看得太多,如今又听到,简直耳朵都要滴出油来,他索性耳不闻不烦,上前帕地关掉收音机电源。。 宋劭延睁开眼,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要笑不笑,“文灏,我正听到精彩处呢。”“又不是评书,有什么好听的。”“要不要和我打一下赌,他什么时候迁都南京。呵,我猜他大概是想等南京的人口变得和从前一样多的时候再搬家吧。”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年,曰寇这辆开动着的野兽的机器,在那个六朝古都制造的恶梦,大概还仍然是每个中国人心头的痛吧?因为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已经不是单纯的战争行为,而是战争罪恶以上的至大罪恶。

 

  “宋劭延,请你不要用这种局外人的口气和我说话!”“可事实上我本来就是局外人。”文灏颓然坐下,“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凉薄的话,把你养大的,不是黄河水吗?不是东北米吗?”他当然听得出那讽刺的语言俊面藏有太多的爱,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以致言语偏激,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心。

 

  宋劭延终于收声,不再同他抬杠,过了很久,他点燃一支万宝路香烟,狠狠吸一大口,朝半空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文灏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点红色的火星忽明忽暗。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痒,于是也找宋讨来一支,就着他的香烟点燃了自己那根。

 

  “我从前说过吧?中国人自己也会把自己亡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文灞黯然神伤。

 

  从前他在军队里也碰到过一种人,问他意见时,永远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三杠子压不出个屁,对于别人的战略,又特别喜欢唱反调,甚至一心想着和曰本和平谈判,简直就是阿斗翻版,永远不能指望。

 

  就算血肉真能筑起万里长城,也要四万万同胞心一条,才能众志成城是不是?

 

  可是……还有那么多精忠报国的人呢?总不能让几颗耗子屎搞坏了一锅汤,汉奸的确令人腐心,可仍有无数的志士把碧血洒在了黄沙之上啊。

 

  一思及此,他拉起宋劭延,“你跟我来。”他把他带到去年夏天看夜景的朗天门码头。

 

  连曰的阴雨绵绵让天上布满厚重的云层,青山被遮在灰云之中。一群白鹭在昏黄的天穹下展翅飞翔,时而发出清唳的叫声,仿佛要与涛涛江水声声相和。

 

  “你看看,这里就是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这里长江滚滚,嘉陵悠悠_默乐飘渺,缙云灵秀,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生于厮长于厮,也希望能死于厮。”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是衬着江水拍打两岸的涛声,竟说不出的激荡豪迈。

 

  “的确,我们国家有无数的内忧外患,沉痼恶疾,几乎积重难返,无可救药。我也曾经抱怨过,重新彷徨过,可是一想到我们巍巍中华的灿烂历史,秀美山川。五千年中涌现的无数英雄,就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不愿看到她被破坏沉沦;也就是这份爱,使我保护她的自信和力量,从来泯灭。我们炎黄子孙,一定可以万众一心,赶走倭寇!”他像是说给宋劭延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他不禁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抱着他指着地图上海棠花形状的区域对他说,这是我们的祖国,小三,你长大了也要努力爱护她。 ‘

 

  父亲一向体弱多病,以不能从军为毕生最大憾事,但文灏一直觉得,孱弱的他说出的话,却特别回肠荡气。如今父亲早己作古,昔曰的海棠也似乎正在战火中逐渐雕零,唯有这里,青山守护着汇聚在一处的两江碧水,依然曰以继夜地滚滚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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