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无常语噎，“是关于你们家那位的……”

江南又在他脸上多看了几眼，方才疲惫的点头：“说吧。”

无常本想找个地方慢慢聊的，但见江南的精神不济的模样不得不长话短说：“其实有三件事和你说，不管你听了什么感觉，都不要害怕，也不要怀疑，也不要伤心……我是不会撒谎的，句句属实。”

江南不耐烦的点头。

“第一，现在住你们家的那个孩子，他的身份无比尊贵，是冥王的唯一的儿子，并非普通人类。”无常观察他面色并无明显变化才慢慢往下说：“他八岁那年受过重创之后智力便停止发育，这便是他心智举止皆像孩子的缘故。这里的九年前，他因误入六道轮回来到此处，机缘巧合之下被你结识带回。前段时间被带回冥府却因挂念你与冥王反目，未经允许私自进入凡间，我此番来，目的是让他回去。”

“他不愿回去自有不愿回去的道理，那里若有东西值得牵挂也不至于留恋我这个路人这里！”江南把‘路人’两字咬的分外重，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眼中带着冷冷的嘲讽。

“非也，非也……”，无常摇头叹气：“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非你我所能体，冥王自是希望他早日回家，却不愿他对你苦苦牵挂，不利己，才让在下前来劝导。”

劝导？江南眼神锐利似刀：“别人家事，于我何干？！”

“仙医北极翁已答应对小冥王进行医治，他老人家百年现身一次，机会绝佳难再得，地府一日便是人间一年，倘若迟了，怕是不知要受多少轮回之苦。”

江南抚额：“第二件。”

“你魂本非此间之物，附身后身体残缺却依仗小冥王之术舌灿莲花近十年，冥王命我来此收回。”

晴天霹雳，江南只觉一阵天眩地转，身体残缺？是指断舌么？收回……

江南无法抑制的大笑起来：“之前我一直认为命由天定，如今才知道错的多么离谱，原来是由地下之鬼定的！我舌灿莲花？柳淡彩一不打家劫舍，二不杀人掠货，究竟犯了何错受这几多委屈？前世曲折不堪回首倒也罢了，如今眼疾不俞不够，还生生要将别人赠于我之舌夺走？！”

“冥王？哈，收养了他失散的儿子近十年，便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于我？！一截无用舌头，收回于你们何用？做这种伤人却不利已的事情很有趣么？自称善恶有终轮回有报，却做出这样荒诞恶毒的诡事，不觉得可笑么？试问你们究竟安的什么心，求的什么果？！抑或是朗朗乾坤所有因果皆是你们一时兴起玩耍不负责任的把戏？”

“你……你别说了。”无常面色赤红，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哀求道。

“为什么不让我说？不是要把舌头取走么？还不我最后象怔性的抗议一下么？”江南目光一转，看到楼上暖暖的灯光微微怔神，闭上眼都能猜得出，此刻小鬼定是抱着枕头一脸痴傻的坐等他回家。

想起两人相识以至相亲，始终不曾有过磨擦隔阂的相依生活，胸口痛的喘不过气来，强忍着扶住墙壁：“第三呢？倘若是更残忍的事情，你还是莫讲出来，我怕会承受不起。你大可去偷偷做便是，我一界凡人两手空空，纵使七月飞雪，也是天地不应，诸神不灵！何必再腥腥作态对我作捥心之举！”

他话语带着颤音，每吐一个字便要加速喘息，脸色已几近绝望，无常看的心酸，伸出的手却被他冰冷的目光冻僵住，一脸不忍低声道：“第三本乃是私愿，我入此间初衷本是找寻丢失的佛骨，却与一人结下深缘，受人之托前来寻你，以了最后心愿。”

江南心中一凛，泪光已在眼角盈动：“谁？什么最后心愿？”

无常眼神变换，交战过后目光却突转柔和起来，走过来和他一并靠在墙上，黑亮的眸子如一汪墨池幽深不见底。

“我知道我不该再出现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无常突然溢出一抹苦笑，犹豫许久才轻轻触碰江南的手指：“却仍是放心不下，不想你一个人孤单。你以前一向都是开心快乐，笑起来会让所有的人都失了颜色的，凭白受这么多苦，我和你一样憎恨这该死的命运。”低柔的声音，却全然不是属于方才那个名为无常的人。

泪水终于决涕，江南捉住他手轻唤：“名少……”

……

不久前的对话终被忆起。

“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叫无常。来这里的目的么……如果说是因为你，你相信么？” 半开玩笑的试探。

“江南，江南……”

“你没事吧？痛不痛？那只眼睛不能碰水的，我怎么会忘记告诉你了！我真该死！”

“啧啧，这种态度对我，将来小心后悔哦。”

江南终于明白，那个邪气古怪的无常为何会有一种让他感觉熟悉的气息，为何时而关心时而冷讽……名少，早知是他身上有你的影子，我纵使铁石心肠也断不会那样对他。

果然后悔。

32.春至江南

“怎么会这样子，不是去新西兰了么？”江南抓紧他的手腕。

无常柔柔的笑，黑珍珠般的眼睛里散发着湿润的潮意：“想你了。”

水滴从眼角滑过，江南刹那间泪如雨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到克赖斯特彻奇的第一天……发生了车祸，还好爸爸妈妈都没事。”

寒意窜上心头，江南看着他淡如轻风的表情，心痛无语。

“没有什么好伤心的，爸爸妈妈都已经开始恢复了，这才回来看你。”陈名少犹豫了下，手依然僵硬在江南的脸颊不敢拂上。

江南只觉得头晕目眩，无常今晚所讲之事件件都冰冷残酷，让人心寒之至深，心思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陈名少看他脸色瞬间灰白，着急的搂住他：“江南，你振作些……”

坚强？江南对露出一丝绝望的笑意，那也须有憧憬支撑下的理由啊！

陈名少心急如焚却偏偏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脸色陡变几个来回后弯下身内心苦苦挣扎，许久后终又恢复成无常的笑脸，伸手戏弄般抚起江南的下巴：“我还以为你性格坚韧呢，刚才不还一幅无比愤怒的模样么？怎么一转脸变成小可怜了？”

江南眼中如烛火渐熄，明灭之见看不到半点希望，任由自己耗子般被他手指拨弄，丝毫不作反抗。

无常索然无味的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躺在地上的江南：“还真是失望……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恨你们。”江南沉默许久后突然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字。

无常有些错愕，只是眨眼片刻，江南已从地上跃起，一脸决绝的扯着他衣领：“你们是不是希望我死？”

冥王倒是这样想的……无常一回神，发现江南已将脸贴了过来，红唇刷过他的耳尖，这让他有种尖叫的冲动，强行被压制下来。

江南又贴近了些，热气呼在他鼻间，语带魅惑：“倘若我一心求生，你们也会私自篡改我的命薄令我早亡么？”

“万物皆由因果，冥府负责收压魂魄，却不会对人间之事作丝毫干涉……”突然发现自己已透露太多，无常立刻闭嘴。

足够了，江南笑，伸手将他推开大笑：“你们希望我死，我偏不死！我不仅要好好的活着，而且还要活得潇洒自在，偏不如你们的意！做你们心头磨擦的砂粒，拨不掉的眼中钉，除不去的肉中刺！看你们还能奈我何？！”

他脸上显出异样的红色，眉目间却充满了无限生机，整张脸都焕发着炫目的光彩，逼的人移不开眼来。

“你……”无常语结。

“我如何？”江南抬起下巴看他：“我一界凡人自是无飞天遁地之术，生如浮萍死如荠茉，唯一能做的便是茍延残喘做你们餐桌上的苍蝇，恶心自己也让你们恶心着。”

无常震惊了，豪情万丈恶毒誓言并非没有听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张明艳娇弱的脸对他露出倔傲轻蔑的表情。

“人，你带走。舌头，尽管拿去。名少，留下。”

一界凡人居然对自己如此无礼，无常讪笑，用嘲讽口吻道：“人我自然带走，舌头本就不是你的，那魂魄，你凭什么要我求我留下？”

“倘若你想要小鬼死心塌地的走，就照我的话说，不然，你自己去说罢。”

无常摸了摸方才被打过的地方沉默良久。

“该不会是你想留，却无法将它从你身体中取出吧？！”江南一晒，同样报之嘲讽。

无意被说中心事，无常的脸更黑了：“一个不能入冥府户籍的游魂而已，成交。”

他与陈名少相遇时间地点都甚巧，一日他随着舍利灵气追去，却看到那舍利正从悬在空中欲坠之势，一时心急便飞身上前，却无意中窜入紧随其后坠楼的陈名少体内。

无常颇费了好些时日，终冲不破禁锢，直到后来陈名少遇到车祸，他才得已解脱，却因相处甚久的原因将原体魂魄一并带出。陈名少因执意甚深，驱散不去，身死异国不能入地府户籍，徘徊许久才达成协议自己回此处寻找舍利，他则见江南一面。

江南得意一笑，心中却开始沉重无比。狠话人人能讲……如今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再取走舌头……”

“你不用担心，我取其灵而不取形，只是不能用舌讲话而已，外表看上去依旧和常人无疑。”看到他脸色忽喜忽忧，无常不自禁的出言解释。

呵，还不一样？！

“小冥王的脾气不是很好，你要好言相劝……倘若他对你动手，忍忍便是。”无常觉得自己像个唠叨的妇人，一会儿忍不住提醒几句。

江南木然点头。

进入电梯后无常又叮嘱道：“你待会儿要狠下心，彻底绝了他念头才好，不然，冥王不知又会派出什么人来打扰你以后的生活。”

江南出神的看着他，想起无常体内的陈名少，眼神变的柔和起来，无常触到那目光，无理由心头软绵绵的。

刚一推门，小鬼便木桩一样竖在门口，那姿势，分明是等不及了要下去寻的，江南眼眶一酸，强忍不去看他热切的双眼。

小鬼把拖鞋放在门口，一脸渴望的望着他：“什么回来这么晚呀？”

江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房间，小鬼方才注意他身后紧跟着的无常，两眼一瞪‘啪’门便关上了，无常捂着鼻子立门外嚎叫。

“我去和朱景楠交接了。”江南半躺在沙发上似自言自语。

小鬼听不懂他的意思，却是很高兴江南和他说话的，倒了茶递到他手边，挨着他身边坐下来。

“以后蓝农就不是我的了，还有冷饮店，服装连锁店……”江南目光对上他：“你懂我的意思么？”

不懂……小鬼笑着摇头：“我有钱。”

“那是你的”，江南扯出自嘲的笑意：“这房子，本来打算留给你的，现在看是用不着了。还打算和你一起过春节呢。”

“过年很热闹……”小鬼敏锐的感到江南的心情不好，紧张的看他表情。

“不要转移话题！”江南伸手欲敲他脑门，却在小鬼又惊又怕的目光中收住，苦笑道：”你不用怕，以后，我再也不会打你了。还以为今天能睡个好觉呢……还要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做……做什么？”小鬼越听越不对劲。

“咦，我好像有告诉你过吧，我要离开这里了，去江南，那是母亲的故乡。”江南尽量装作惊讶的表情。

小鬼错愕着站起来：“明天就离开？我都没有准备。”

正要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却被江南软软扯住胳膊：“是我和阿齐去。”

“为什么？我不喜欢那个大胡子。”小鬼抗议。

江南垂下眼帘，声音愈发轻飘：“我和阿齐两个人去，说不定以后就不回来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不懂……”小鬼困惑的摇头。

江南咬唇嗤笑：“果然是智障啊……”

小鬼身体顿僵：“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当然不懂！”江南不敢抬眼，对着地板狠狠发泄：“什么都不懂，永远都是幼稚的可笑，去照照镜子，你多大了，怎么还会做一些傻傻惹人笑的举止，讲一些白痴样的话？我有爱人了，你懂么？就是以后和我共渡一生的那种，不再需要任何人在中间隔着。我们打算一起去江南，要你跟着做什么？你整整占据浪费了我十年的时间还不够么？！”

“江南……”小鬼喃喃的叫他，声音可怜兮兮的。

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此刻定是眼泪汪汪的，江南用手掩住眼睛：“别叫了……我受够你了懂么？我需要的是一个和我一样正常的人，而不是一个时刻需要照顾的低龄弱智！”

“江南……”

“你还傻真是傻的可爱，讲什么和我永远在一起的话，你还嫌拖累我不够么？求求你，我想要难过的时候有人安慰我，困难时候可以出来帮我的那种人，你不能……”

“……”

房间里静极了，以至于江南能清晰的听到泪水打在地板上的声音，能数出他掉了多少颗泪。

“我说的这些，你懂了么？”

良久后小鬼才硬嗯着回答：“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

胸口一窒，疼的几乎停止了心跳，就算是被割舌的时候，眼睛被划伤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疼过，江南语笑：“你终于明白了，我还以为要跟你解释到天亮呢。”

眼睛被泪水濡的睁不开了，酸、涩、疼。

小鬼的泪像指针一样准时落下，不曾间隔过，江南渐渐觉得麻木，谁能想到，自己能说出最后的话，居然是如此恶毒伤害到最不想伤害的人身呢？

“我以为自己很乖，不顶嘴，不打架，爱洗澡，江南就会喜欢我……一直跟我在一起，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原来不是……都是骗人的。”小鬼抽泣的已经打始打嗝。

“母后常骂我傻，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傻，我都知道……我以为你喜欢的……”

江南嘴里一股咸腥，却是将嘴唇生生咬破了，痛吧，伤了一个如此纯真之人，你活该！

“你喜欢聪明的……我聪明不了怎么办？怎么办呢……”小鬼的声音无比慌张：“我怎么办？”

“你家里请了什么医生去给你看，看了之后就会变聪明了。”

小鬼小心扯他衣襟：“是不是我变聪明了，你就要我了？”

“嗯，很聪明的话我就要，如果看过后还是像现在一样，我就不会再见你了。”

“可是，可是也有医生治不好的病呀！”小鬼无助的哭了起来，摇着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