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却觉得这双手仍是鲜血淋淋的。就好像我将匕首插进那些将士心脏时,溅出来的血染了满手。
湿热而温粘。
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毕竟已经两年多了,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杀人是报复的快感及时候的自我厌恶,矛盾的可以。
放下手,见将离由于看着了我一眼后,才躬身施礼离开帐子。
闭上眼睛不再看四周的一切,一片寂静中,似乎又听到了战马的嘶鸣,战鼓咚咚的响声,刀枪相撞的脆响,将士的哀嚎及吼叫。
混乱而惨烈。
“刘勒求见陛下!”正神游间,一声粗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由帐外传来。
闻声睁开眼,透过帐帘,隐约看见外面一是一片暗黑,“宣。”动了动有些僵冷的手,我低声道。
漆黑的帐内骤然亮起一簇火光,片刻后橘色的烛火照亮了帐内。抬眼看去,沧月正收回火折子。
“见过陛下。”
刘勒掀帐走进时,沧月已经站在我身后。看着一身黑衣的刘勒走到面前朝我行礼,我微眯了眼,“免礼。”过了片刻,我才开口。
刘勒闻声站了起来,当抬起头时,那张平凡的脸上,一双如同染了剧毒般阴鸷。看着那双豪不掩饰其嗜血渴望的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初见这人的时候。
那时见他,是在阴暗的天牢里,已经决定了秋后处决的死囚,即使在阴湿的地牢里,一双眼睛也亮得渗人,无比的渴求着什么。
“如何。”对着那双精亮阴狠的眼,我淡声问。
那双眼睛更亮,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因为那渴望嗜血的眼神而显的阴狠而又让人厌恶。只见他极为享受的闭起了眼,半仰着头深吸了口气,似乎空气里有着让他兴奋的血腥味,片刻后才睁开眼,回道:“非常棒。”沙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子诡谲的味道。
“那便好好享受吧。”摩挲着食指上的指环,我说道。
“陛下招小人前来,只为说这句话么?”刘勒听后眼中精光闪过,半眯了眼看着我问道。
“对。”淡淡点头,我迎上刘勒的视线,“不久便没这机会了。”淡声说道。当初便是看中他嗜血残佞的阴暗面才留了他这一命,而他也没让我失望,表现得很好。
他和那些死囚不一样,那些死囚想的是靠这次机会活命,所以他们在战场上拼命。而刘勒,则是在享受,享受杀戮的刺激快慰。
刘勒面色不变,完全不在乎我话中的意思,见我盯着他,“哈,人生能肆意活上一回,值了!”轻笑一声,朗声说道。
如果不是知他底细,还真被他爽朗的表面给蒙蔽了。
若是可以,我也想肆意活上一回。
“你退下吧。”摩挲着指环上的纹路,我说道。撇开他嗜杀的性子,我是欣赏他的,敢作敢当,实力亦是不凡。
只可惜,这样的人留着终是祸患。
“是。”刘勒看了我一眼,而后朝我行了告退礼。
不去想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是什么意思,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后阖上了眼。我必须让自己休息,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两军对垒,对面坐于马上的领头将军,是个熟人。而他也在看清我后在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没想到我们竟是如此有缘,凌风的太子殿下。”
轻抚身下白马的脖颈,我抬眼看着对面一身银甲的男人,“朕也未曾想到有此一天。”忽视他刻意的称呼,我淡声说道。
“那么,便开始吧?”龙东陌闻言脸上笑意更重,目光却变得极为锐利,横枪指向我,询问着开口,却没有要得到回应的意思。
“银越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你何不归降。”并不急着下令,我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能跟我七杀军周旋半年之久,他若死了倒真是可惜了。
“哈哈哈——”龙东陌一副听到天大笑话般狂笑起来,肆意飞扬,寂静的战场上,他的笑声豪放而张狂,“凤然军只有战死没有归降!”下一刻敛了笑声,肃容道,语调铿锵有力。
看着那张敛去不正经表相的严肃面容,扫了一眼龙东陌身后的将士,他们也个个一脸视死如归的破釜沉舟姿态。
收回视线,我面无表情挥下手。对面,龙东陌的动作与我一致。
原地不动,看着由我身后冲出的将士,我抬头望了望天,阴天,天地间一片昏暗,使得这战场的气氛更显沉重。
尘烟四起,战马嘶鸣,耳边尽是厮杀的声音,仿佛是人间地狱。也是这三年多一直不断重复的画面,可是不论看多少次,依然不会习惯。
痛恨着这个国家,却无法喜欢上这样的杀戮。
该结束了。
看着黑下来的天,我的四周已经燃起了火把。看着远处仍在顽强抵抗的混乱战局,我催马朝那边奔去。
身边,沧月无声无息的与我隔了一个马头。
随着走近,就看到被我军围困在阵中心的龙东陌,银色的战甲已经被血染红,那神情却没有处于弱势的颓废丧气。
下了马,围堵的将士立刻让开了一条道。走过那条仅够一人行走的窄道,来到龙东陌面前,“龙将军,仍是不愿投降么?”负手而立,我淡声问道。
龙东陌倚着长枪才没倒下,见我走过来才抬起头望向这边,再看清之后,懒懒的勾出摸笑:“不过几年未见,美人儿倒是变了不少。”即使在这种狼狈的时候,仍掩不了他自身的风采及本性。
冷眼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摸不正经的笑容,“你到是本性不改。”淡淡回道。
不只是我的反应过于平静,还是没料到我会这么回,龙东陌有片刻怔忡,仅一刻又低笑出声,看着我的眼里却没有笑意,只听他语声清晰地说道:“毁了银越,你便能快活起来么?”
“不能。”我沉默了片刻,我回道,“却也非做不可。”不等龙东陌再开口,我继续说道。
我以为我会高兴的,等真走到这一步,才知道做不到。
“何必!”龙东陌闻言一声轻笑,说道。
我不再说话。何必,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何必。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么,我也只有继续走下去,即使这是以尸骸铺成的血路。
“就由朕,送龙将军最后一程吧。”摆手让他们退后,我看着迎着那双眼睛说道。这样的人,若死在别人手中实在太可惜。
龙东陌闻言眸光一亮,直起身子离开了长枪的支撑,“上次未能一战,今日便认真打上一场吧!”深陷泥地里的长枪被拔起,龙东陌以枪指向我,挑高了眉道。
哪有半点之前的虚弱无力。
到底是凤然将军,我终究没瞒过他,“奉陪。”示意沧月退后,我说道。
连番战斗下来,他的体力早已透支,而我这具残破的身躯也没好到哪里去,倒是公平的很。抽出不常用的匕首,这是对他的尊重。
躲开密集的抢影,却仍漏掉几抢。当匕首插进龙东陌的心脏时,我身上也多了个窟窿,可惜不在要害。
被倒在身上的重量压的一个踉跄,被闪身上前的沧月及时扶住,咳出压在喉间的血,“厚葬他。”我吩咐道。
“是,陛下。”刘幕奔上前把龙东陌从我身上扶开时应道。
任由沧月手脚利落的给我止肩上的血,我闭上眼不再说话。
第六十九章
坐在帐下看 着远处城下不断撞着城门的将士,动了动右臂,一片麻木。低头看着缠在肩上的绷带,我半阂了眼,有些无趣。
半响,不远处传来
嘈杂的声音,似乎是侍卫在喝斥什么人。抬眼望向刘慕,我无声询问怎么回事,刘慕立刻会意的朝后方走去,片刻后回来朝我禀报道:“陛下,有一僧人求见……”
“宣。”打断刘慕下面的话,我说道。
僧人,竟选在这时候。
“是,陛下。” 刘慕微一顿,而后躬身道,说罢便转身去带人。
片刻后,那和尚跟在刘 慕身后回来。除了年纪大些,其他倒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若真要说哪不一样,也许就是他那副悲天悯人的慈善模样了吧。
“阿弥陀佛,贫僧有礼。”老和尚走近后朝我做了个佛家的礼。
“不知大师所谓何来。”摆手示意无须多礼,我直截了当的问道。虽然已经猜到他到底所为何来。
“贫僧为何而来,陛下聪慧应已猜到,只望施主放下屠刀莫再枉做杀孽。”老和尚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而后竖掌于前,这么说道。
迎着他眼中的悲悯之色,我支肘斜靠在扶手上,“大师认为朕会因你一言而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么?”我问道。
“十丈软红、大千三千世界,施主亦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微尘,又何须介怀于一己恩怨以至天下生灵涂炭、枉做杀孽呢?”他看着我的眼中悲悯更重,反问道。
“都说佛我无相,也都说佛家四大皆空一切皆为虚无。”看着那张慈善和蔼的面容,我说道,在看到那张脸上微愣的表情后,继续道:“既是如此,又何来六道之分?既是虚无,生死又如何得来?若生死皆是空,又何来杀孽一说?”
“这……”
似是没料到我竟会如此反驳,老和尚一愣,一时竟接不上话。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继续道:“此是以佛法而论。若以人道而言,银越先犯我边境,后弑我先帝,身为一国之君,朕得护我子民扬我国威;身为子女,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朕身为子女岂可不尽这最后的孝道。”
他一方外之人,管这俗世的事做什么。
“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知是被我说的无言,还是觉得我歪解了他们的佛法,老和尚唱念一声,说道。
“太晚了。”看着他低头默念经文,我淡淡摇头,“当初无人放过我,此时再说什么亦都是空。在朕走上这高座时便注定了走上这条不归路,若有天罚,朕亦不会逃避。”我早没了回头的机会,再苦,会比现在苦吗?
他闻声抬头,看了我片刻后,一声长叹:“唉……施主何必执着于此呢……”如是说道。
“若无执念,人世
又会变为何种模样?少数可以,若尽数如此又何须人界、人类?不过是死活人罢了,大师又何尝没有执念?只是不自知罢了。”若真是死大皆空,此时他便不在这了。
“…………”老和尚有一瞬间的怔愣,一时没说出话来。
“大师请回吧。”不再看他,我摆手道。
闭着眼只听见老和尚叹息的声音:“阿弥陀佛!施主颇具慧根,可以执念太深反倒作茧自缚!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阂了眼挡去一切视线,我不再说话。待脚步声走远,一只手扶在了我肩头,抬眼看去,沧月的目光停在我的肩上。
低头一看,原来是伤口裂开了,“无妨。”放下手,我说道。
沧月没有说话,只是弯了腰为我止血。
“报——启禀陛下,城门已开!”沧月刚给我重新缠好绷带,一名士兵由远跑近,待到近前时,大声说道。
坐在银越国的龙椅上,冷眼看着下方降臣的朝拜,而后退,我轻轻托上身下的龙椅扶手。另一处的龙椅,也不过是把椅子而已。
一直以来的目标终于达成了,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半点欣喜,连一丝的激动都感觉不到。若真要说有什么感觉,大概也只有期待吧。
这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我知道,就算现在调理,也活不过明年的冬天。要做的,改做的,都已经做好了,改结束了。
依照当初和昔缘的交易,银越一分为二划入凌风和昔缘版图。自此银越国成为历史,而陆司耀早在两国开战前便失去了踪影。
下令将屠尽银越皇室之人,虽然遭到部分人的反对,最后仍是在我的命令下于市口全部斩首。
将剩下的琐事交给饶吟风,我只带了沧月,刘慕和将离启程回凌风。虽然反对的声浪一波波,却没有人能阻止我要做的事。
快马加鞭赶回凌风,已经过了一年。
“今银越已归顺我国,陛下纳妃之事已到刻不容缓,恭请陛下……”
当再坐在凌风的朝堂上,这些臣子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的确,之前拿来唐塞的理由已经失效。
“那不可能。”冷声打断那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我四下扫了几眼,看来是早便商量好的。
“陛下!?”那老臣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的如此干脆,惊讶的抬起了头。
“纳妃一事不必再提。”不理会群臣的震惊,我淡声说道。语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的绝对。
群臣哗然。
扣击着扶手,听着那节奏的敲击声在格外安静的大殿里回响。扫视着下方脸色各异的官员,我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拔了头上的簪子,卸下了皇冕:“即刻起,朕将皇位传于忻王、秋应忻。”
?????
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看一眼下面一张张惊愕的面容,我转身朝偏殿走去。“退朝——”身后是刘慕拉高的唱声。
“秋顾云!站住!”走了没多久,秋应忻愤怒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了,随着的,还有他急促的脚步。
“还有何事?”停下脚步看着挡在面前一脸震怒的秋应忻,我问到。
“为何要这么做!?”许是我的反映太冷淡,秋应忻的怒火又上升了一层,瞪着我的怒声质问道。
负手而立,平视着一脸愤怒的秋应忻,“这皇位本来就是你的,皇兄又何必明知故问。”秋辰修的遗嘱上的写清清楚楚,传位于秋应忻。
我占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时候该归还了。
“............”秋应忻因为我一句话而脸色大变,显然是没有料到我竟会知道这件事。
“比起你,我更了解他。”将视线调到远处,我淡声说到。
遗召一直有两封,而我回来后再去看的时候,那上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秋辰修在离开前那走了署名我的那封遗召。
“已经结束了。”看着秋应忻复杂的神色,我说道。复仇也好,皇位也罢,都结束了。
“你走吧,我只想陪陪他。”见秋应忻还想要说什么,我摆手说道。不再理会,我转身朝凛秋宫走去。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我的脚步微顿,垂眼看去,便看到了滚落在脚前的黑色圈环。抬起左手,上面已是空无一物。
只余下一道常年不见光的苍白。
“呵.......咳咳——”一声低笑,却被涌上的咳嗽压了回去,捂着嘴咳了起来,却还是弄的一手粘腻。
罢了,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
推开流慕的搀扶,我擦了嘴角的血迹向凛秋宫走去。
为什么我自己拔不下来?
拔不下来才好,不然朕可是会头疼的。
听不懂。
所谓锁情,自是有情才有锁,哪日拔下了,便是断情之日。
不想去回想,可笑的是记忆太好了,根本就不需要我去想。进了凛秋宫直奔那座孤冢而去,习惯性的去摸碑面,却忘了一手的血。
看着雪白的碑面被血染脏,我皱了下眉,拿起衣袖仔细的擦掉上面的血迹。“六年了。秋辰修,你走了六年了。”直到碑面再度洁白无瑕,我才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