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一手揉着被我拧得发红的耳朵,一手捡起了那本书,塞到了衣箱最底下:“喂,帮个忙,别告诉少爷啊——”
我哼一声:“你当我是那些爱告密的长舌妇么?”
身后一个身子飞扑上来:“我就知道怀真对我最好了……怀真,让我亲一下——啊!”
我瞟一眼被摔在五步开外眼睛鼻子都拧成一团的崔叔闻,甩甩袖子走人。
再回到凌霄阁的楼上,只见素羽已经从挂水晶帘的小间里面出来了,正斜坐在二楼的栏杆边的一张便榻上,照例敞着领口露着他大腿,摇着扇子看着下面的大门口。那里自然有两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在招待进门的客人,把每个人都照顾得滴水不漏。
我走上前去,崔叔闻捂着屁股一歪一扭地跟上来,抢先说:“少爷。”
我只得也叫了一声:“少爷。”
素羽点点头,眼睛依旧看着下面:“今晚对你们的惩罚就是——”
我头皮一紧。
“站在这里,看着下面每个进来的客人……钱江和钱海他们两个没叫出名字的不管,但是他们叫了名字的,就给我好好记住那个人的样貌。我今晚就坐在这里看着,到了明天晚上我考你们,如果今晚来过钱江钱海又叫了名字的客人明晚再来,而你们又记不住,就再看一个晚上。现在开始吧。”
啊?这——这算什么惩罚?!
还来不及争辩,素羽“啪”地一声合了扇子:“留神,来人了——”
我只得凝神仔细看仔细听。只见门口进来一个方头阔脸的家伙,钱江立刻迎了:“哟,周参军您来了,快里面请——”
好,周参军。
再进来一个贼头贼脑的年轻人,钱海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刘二公子,今天可来得有些晚了!”
好,刘二公子。
几个时辰下来,头昏脑胀。
好在时间越晚,来的人也就越少。我暗自有些纳闷,素羽他究竟是想干什么啊——难道是……他想让我们也站门口招待客人去?
可是钱江和钱海明明干得好好的,用不着我们啊。
看看眼前主仆两个,还真都有点神经兮兮。
算了,我还是赶紧学会怎么变回去,然后再也不要变人了。我的苏美人——才那么一两天没见到他,我现在一想到他,就跟有根羽毛在心口上挠啊挠似的,痒得要我老命!
到了子时,素羽终于吐了口气,说:“就这时候吧。一共有几人?”
我脑子还没转过来,那边崔叔闻已经说抢先说:“四十六人。”
素羽也既不说对也不说错,只轻摇着手里的扇子,说:“现在就回去慢慢记吧,我自有别人伺候。”
我和崔叔闻飞奔回他那小房间里。崔叔闻翻出一堆泛黄的纸来,又扔了个砚台和一段墨给我:“快,给我磨墨!”
天亮的时候,他把手里的笔一扔,仰头倒在床上,说话已经像是在说梦话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记不住……看着这图上再仔细记上几遍罢,别连累我今晚再陪你看一晚上!”
我拿起那叠纸,有点目瞪口呆。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画了几十个人头,每一个都是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却把每个人的相貌特征都画得清清楚楚——旁边还用很工整的小楷写着每个人的称呼。
我目瞪口呆完了,拍拍他的肩膀:“哇,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好本事——可惜我们被大水冲到这里来了,不然的话你都可以去当警察了!”
拍了半天,他都没反应。再回头,只见他已经睡得像段木头。
我看了一会儿他睡着的样子,才替他脱了鞋袜,把他的两只脚都塞进被窝里去。然后把那些画叠好了放在他身边,才开门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
院子里很安静,别人都已经收工回来睡下了。我自己在井里提了桶水上来洗脸,在水中看到自己的样子的时候,稍稍有点吃惊。
只见脸庞的轮廓比从前大了那么一点点,不再显得瘦骨嶙峋的了,肤色也白了些,看上去顺眼许多。但是这个样子,也陌生了许多。
我掬起水洗干净脸,然后走到了那主楼后面的院子里去。
抱歉,我想我还是做只果子狸的吧。这副人类的身体,无论好看还是不好看,我总觉觉得不是自己的。
一进院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一株木槿旁边,用枝剪修剪着上面的枝丫。再看看柳树妖……倚风,只见他静静站在那里,微风吹起柳枝,倒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问题是,这个老园丁在这修修剪剪的,倚风他一定不肯出来……怎么办怎么办……
我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说:“老丈,这种重活儿就让我来做吧,您快歇歇——”
老头瞟我一眼,继续剪他的枝子。
我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两个时辰,他居然就那样对我不理不睬。在我几乎对自己的说服力产生怀疑的时候,突然听到崔叔闻的声音说:“你省省吧,他是个聋子!”
我……
我回过头,只见他睡眼惺忪地倚在门洞上,但是眼帘下黝黑的双瞳依旧在盯着我。
我咳嗽一声:“呃……这个,我看大家都休息了,这位老伯还要继续干活,就想帮个忙,你快回去睡吧!”
他两手抱胸,两脚交叉,甩甩额前的一缕乱发:“还真是新来的……老钟他一向是白天干活。你见过哪个园丁是晚上出来种花儿的?”
我看看老钟,只见他修剪的速度,跟蜗牛爬差不多。再这样下去,天都该黑了……怎么办哪,我还要变回果子狸哪……倚风老弟,倚风大哥,倚风大爷,你就出来教教我吧……
崔叔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条手臂横在我肩膀上,凑近我的耳朵贼兮兮地说:“我知道你已经活了几百岁了,想找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可以理解……但是你变成人的时候就十几岁的样子啊,跟我一样,在人家眼里还是小孩子。喏,本来是你想老牛吃嫩草的,结果让老钟背这个黑锅,可不太好啊——”
我绕来绕去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想都没想,朝他胸口就是狠狠一拳头!
他被我打得退后几步,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地看着我。我一个箭步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大吼:“还说那东西不是你的?你这家伙,整天除了这些……这些龌龊的事情,就不能想想别的么?你混蛋!”
他翻着白眼,舌头都伸出来了,艰难地说:“咳咳咳……快放手……放手……”
我松手把他推得远远地,他靠住一堵墙,手抚在胸口大口喘着气:“你……你好过分……”
我白他一眼,再看一眼倚风——这家伙,没准还正在偷笑呢。我真是有苦无处说啊——
算了吧,就算是不能变回果子狸,我用两条腿走去找苏美人不行么,哼。我走去推一把崔叔闻:“回去睡吧,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呜呜,回来学怎么变回果子狸……
他抬头,万分委屈地说:“你不在,我睡不着。”
我吼:“哟,难道你没遇上我之前每天都不睡觉?”
他瞪大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我就是想要你在身边嘛——怀真——”
我拍拍手,扭头要走:“随便你。反正我现在睡不着,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挺直了身子冲上来:“那我还是不睡了。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啊,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会迷路的。”
切,我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他已经神速地冲过去开了院子边上的一扇小门,又回来拉住我的手,突然变得跟刚上岗的小导游一样热情:“来来来我带你玩儿去!你想吃东西呢,还是想去看些新鲜的东西?别看我生病好几年,可我在还没生病的时候,就把整个离京都摸熟了——”
我甩开他的手,走在前面:“你有本事把见过一面的人记得一清二楚,记个路又有什么难的。”
他抢上来和我并排走路,万分同意地点头。
从院子的边门出去,穿过旁边一条窄窄的夹道,才从凌霄阁的主楼边出到了大街上。这条街上都是所谓的“夜店”,白天几乎没什么人来往。我们两个从空荡荡的大街上走出去,连脚步声都似在回响。
崔叔闻仍旧是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我大踏步走着,仔细分辨着周围的屋顶——没办法,我从苏美人那里过来的时候,走的是屋顶上的“路”。崔叔闻跟在旁边,半天没说话。我瞅着一片屋顶拐到一条小巷里,他突然嘿嘿一笑:“喂,刚才我开你玩笑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大,我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懒得理他,没好气地答一句:“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跑过来,又把胳膊搭在我肩上了,眼睛弯得里面都能开出花儿来:“那就是了?哦……我想想哈,你在这里也没跟别的什么人打过交道啊,难道那个人是我?!”
我想都没想:“要我喜欢你,下辈子吧!”
他默默松开了手,落在后面。
我也不理他,只管看着周围的屋顶,辨别着方向往苏青溪那里走。从蜘蛛网一样的巷弄间穿过去,走了半天,终于给我找到了那段矮矮的院墙。
现在这个样子爬进去的话,恐怕会被当成小偷抓住的。不如走前门?
绕了一道弯拐到外面,发现这院子从正门看好像还挺像样的。院墙上大门上的漆还很新,门楣上那写着“怀柔馆”的牌匾也是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就是门口站着的那两个拿着长矛的卫兵,看上去有点碍眼。
我站到街对面去,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顿时没了主意。
大门有人看着,意思就是闲杂人等没事别去打扰。别说能不能进去,就算我能进去,那苏青溪现在在不在里面呢?
我这才想到了最严重的一个问题。
就算我进去了,见到苏青溪了,我能怎么跟他说?
“我就是那只果子狸——”
不成。他这么正直的一个人,一定会把我当成不好的妖孽的……
我低着头,原路返回。只见崔叔闻抱着手臂在那个小巷口,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白他一眼,想从他身边过去。谁知他伸出手臂来撑在墙上挡住了我:“怎么不进去啊?”
我站定了,再回头看看那个门口:“回去吧。”
他突然抱住我的手臂,拉着我狠狠往外面拖,一直拖到那大门口。他停下来,我踉跄记下,差点摔倒。那两个卫兵握紧了手里的长矛看着我们,其中一个没好气地问:“你们两个,干什么的?这里是招待国宾重地,闲杂人等都走远点!”
崔叔闻两手叉腰,嘿嘿一笑:“二位大哥行个好,通融通融,我家舅舅在里面做事——”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那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正在拉着门,然后我眼前一亮——
两个人拉着马走了出来。前面的正是奚国太子怀安,后面的那个……
只见苏青溪今天穿的是一套纯白的衣衫,阳光照在上面,耀眼非常。不知道是不是要去什么隆重的场合,那一头长发上面戴的是顶透润的玉冠,衬得整张脸都如珠如玉。他沉步走在怀安后面,脸上虽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是……目光一直在跟随着他。
怀安也在不住地回头看他。
然后他们两个对望一眼,各自上了马,带着几个侍卫一下子就不见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那门又“碰”地一声关上了。声音很响,震得我几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在傻傻看着苏青溪消失的地方;崔叔闻呢,站在那里抱着手臂坏笑地看我。
我给太阳光晒得有些恍惚。我听到自己说:“回去吧。”
崔叔闻凑过来,吸吸鼻子:“不进去了?”
我点头:“不进去了。”
崔叔闻看看那个方向,说话都别有深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明天要再来也没人会拦你。不过……你来了又能怎样呢?像今天这样,巴巴地看人家一眼,然后再看着他跟别人走?”
我无话可说。事实确实如此。
我甚至都不敢上去跟他说句话。再说……就算我真的敢去跟他打个招呼,说什么好呢?
我从来都没想过,我那样急切地想要看到他,可是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难过。
就好像心里有根针,在一下一下地往里面扎。
崔叔闻的胳膊又搭到肩上,勾着我沿着大路走:“你早说要来怀柔馆嘛,我带你走这边还近些呢……”
我低着头任他把我往回拽。
他仰头望天:“这个事情有点难办哪……你现在这样子,啧啧啧,给他做侍童差不多。不是我看不起你啊,你相貌也就是个一般。要是把我和你摆在他跟前,你信不信?他铁定要我不要你……”
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变成了人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平凡。就像是一只蹲在井底的青蛙,因为看到了星星在水中的倒影,就狂妄地以为自己拥有一颗星星……
而事实上,那颗星星从来都在高高的天上,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那样一只青蛙的存在。
偏偏崔叔闻还摆出一副不打击死我不罢休的架势来:“而且你看那个人——你注意到了没?他腰间的腰带是黄色的,说明他可能是别国的公子王孙,地位不一般哪,就算看上你带你走了,肯定也还会有别人——”
啊?他以为——
崔叔闻鼻尖指着天上,下巴歪到一边:“不用说以后了,你看看跟在他后面那个,穿白衣服的,那细腰,那长头发,那脸蛋……就是把我们凌霄阁的楚云公子萧月公子都拉到他跟前也未必比得过,你一根瘦竹竿,怎么争得过那么漂亮的人啊?”
我崩溃了……他怎么会以为……以为我喜欢的是怀安太子?
他还以为苏青溪是太子的那个啥?!
了不得,误会大了——
崔叔闻搂紧了我的肩膀,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所以呢,做人还是现实一点的好,不要老看着天上,不看眼前……哪,我虽然不是什么公子皇孙,可是我——啊——”
我拍拍手,看着崔叔闻捂着屁股从地上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两手撑腰:“你胡说什么?青溪他不是那种人!”
说完了就立刻后悔了,甩袖子走人。
回头偷看一眼,崔叔闻撅着来:“哇哇哇……我真是小看你了!你行啊,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打听好了!还有别的呢?他今年多大?家里有老婆没有?瞧他那个年纪一定已经有了……喂,有老婆的很麻烦,没有老婆的更麻烦,总之这些世家弟子就是麻烦……喂喂喂你等等我啊……走错了,这边,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