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来的马车比安杰路希早一步抵达大门口,坐在车夫旁座的一名侍卫迅速跳下车,打开门恭候王子殿下起驾。
自从安杰路希开始频繁使用马车,奥达隆就多加了护卫的人手,一个专责驾车,另一个跟随王子,机动性听候派用,并负责殿下的安全。奥达隆不禁止王子随意外出,却显然对他的自我防卫能力没有任何期待。安杰路希在心里将奥达隆狠狠痛骂了一千一万遍,表面上则强装不介意。他认为,最好不要让对方产生警觉,暂且把自己看得更弱一点,日後品嚐胜利果实的成功率更高,滋味更甜美百倍!
走到车门口,微风一阵一阵送来野生的花香,闻著令人心旷神怡,抬头看见明亮的天色,安杰路希的脑袋里冒出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他想走路回去。
安杰路希表达自己的意思,吩咐马车先回去,让另一名侍卫跟随自己步行回家时,他以为会像从前在王宫中一样,遭到极力反对,身边所有的人都提出一大堆不妥啊不妥的理由拼命劝阻。讵料,两名侍卫只是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两倍,然後除了遵命以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安杰路希感到非常高兴,他必须花费极大的气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双腿,没有边跑边跳著上路。
维持著优雅的仪态走了一小段路,四周终於看不见其他行人,安杰路希照著自己想要的节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弯弯曲曲,乱七八糟地走著。自由自在时,连靴底敲在石版路上的声音都格外好听。
小时候,他还会为了不够自由的王子生活发出埋怨之声。久了,习惯了,不满意的地方减少了,特别兴高采烈的时候也跟著越来越少了。
仔细想想,他已经好多年不曾拥有这麽雀跃的心情。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奥达隆是有优点,那就是善於激发一个人的斗志。卡雷姆则是能够增加他的自信心,那个精於辞令的家伙拍起马屁简直天花乱坠,有时候又似乎故意让人听出是谄谀之词,不知是什麽原因?或者他行事的风格就是如此?
撇开个人恩怨与偏见不提,安杰路希是羡慕他们的。他有一个在今天之前已遗忘许久的愿望--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对骑士有一份憧憬,盼望自己也能高举著长剑,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最好还能披盔戴甲,出征作战。
那其实不是很过份的梦想,许多贵族子弟,包括大王兄、二王兄,和好几个堂表兄弟都加入过骑士团、带过部队、上过战场。唯独自己,就是会被各种理由拒绝。
父王没办法有求必应的少数几个领域,这就是其中之一。
安杰路希考虑过,如果持续恳求国王,耗上几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不断不断吵下去,最後得遂心愿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他最後选择放弃,一部份的原因是他喜欢陪伴三王子兰瑟,米卢斯的风气也不崇尚武勇,王族等级的贵族上阵时,充其量是在後方假装指挥,并不比在宫殿里养尊处优的惬意生活来得有意义。
到头来,当初为什麽憧憬骑士,他的记忆都模糊了,依稀记得是跟某种......巨大的......乌云有关系?然後还有......银色的......老鹰?咦,所以是又黑又大的乌云里,有银色的大老鹰在飞吗?既奇怪又没道理,但他有时候真的会梦到,梦到一只遨翔来去,想抓又抓不到,更别想抱在怀里的银色老鹰,每次作完这个荒谬的梦都叫他气个半死!
算了,初衷不重要,老鹰不听话,那是老鹰该死,管它飞去哪里撞山呢?反正现状已完全不同了啊!
说来匪夷所思,但安杰路希的确是国王给奥达隆的赏赐。按照规矩与律法,奥达隆对他有绝对的权利,除此之外,旁人要非议不满建议甚至唾弃,尽管自便,就是不能干涉奥达隆如何行使权利,包括国王在内。当然,王子的身份不同,奥达隆若是在乎前途,多少必须顾及一下国王的想法。
他不情愿想起他的初吻,可惜那已成为深刻的记忆,烙在脑子里,由不得他。别说要吻要抱,就是更进一步的什麽其他的事情,也都是奥达隆按规矩律法的正当权利,安杰路希有很不好的预感,觉得父王并不会阻扰这一类的权利行使,而他自己也羞於启齿。
他回过头,侍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後。他问:「奥达隆交代你的职务时,是怎麽说的?」
「跟随殿下,保障殿下的安全。」侍卫很快地回答。
「如果我不选择最近的路线回去呢?」
侍卫愣住了。「......属下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难道他没有说什麽必须直接回家,不可以乱跑乱逛之类的事情啊!」
侍卫努力回想,拼命思考,再三温习确定将军大人下达的指示,回答:「禀殿下,奥达隆大人什麽也没有多说。」
真随便!王宫里,侍候王子的仆人们侍卫们都领有一大堆指示,很多必须做以及不能做的事,奥达隆是忘记规定了吗?
「他至少有说最晚必须回去的时间吧?」
侍卫再度陷入深沈且辛苦的思考,那可不是他擅长的项目。「属下唯一被交付的责任是殿下的安全,依属下浅见,天黑之前都是安全的。」
意思就是奥达隆根本没交代嘛!
「这样啊......」
安杰路希走上石桥,下方是条小小河道,阳光在水面洒出大片银光,灿亮得难以逼视,美得超越所有大师画作,就像在眼前开了一条大路。微笑,在王子的嘴角静静泛开,因为他理解到,他的自由,远比想像中要宽广。
第16章
带著困惑不已的侍卫,安杰路希开始在王城胡乱绕著路走。
城内大多数的居民都认得他的相貌,不少偶然一瞥竟见到王子逛大街的路人因此大吃一惊。对於安杰路希主动接近的商家小贩而言,更是作梦都没想过的莫大荣幸。安杰路希很喜欢百姓们既紧张又兴奋的热切模样,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是如此,只不过没有察觉罢了。
安杰路希情绪高昂,尽情感受著没有人出来乱扫兴的乐趣,信步乱走。依照王子的习性,当然是专拣打理得整洁明亮,有鲜花喷泉的漂亮大街道行走,暗危小路根本视而不见。亦步亦趋跟在身後的侍卫也暗自庆幸不需要因为安全的理由而冒犯王子,扫他的兴致。
等到逛得尽兴了,也就迷路了。安杰路希轻咳一声,下令要侍卫走到自己前头,带路回家,难题迎刃而解,不禁自己也佩服自己设想周到。
侍卫看看天色,知道奥达隆大人会等王子殿下吃晚饭。他不是第一次跟随王公贵族,深知耽误时间,王子一定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奥达隆大人是明理的,但他没事又何必多惹出这一桩不愉快?
於是他领著王子殿下穿过一个荒废许久的空地,抄近路走。路线虽不符合王子的美学,不过渺无人烟,王城的卫兵们在赶时间时常走,他知道天黑前都很安全。
不全然空旷的荒废空地今天也与平日无异,充满颓倒的断垣残壁、爬满苔藓的大小石头,以及随生随长的野花乱草。怪的是,多了一个老人家坐在石头上,怔怔望著什麽也没有的一堵断墙。
侍卫不由得停下脚步观望,安杰路希却越过侍卫,迳自往前走。侍卫赶紧闪身挡在前头,提醒道:「殿下,请小心谨慎。」
老人似乎没看见他们,但他身後稍有一段距离的阴影处却有三个人静静站起身来,像是老人的随从,警戒地望向安杰路希主从二人,随後又静静地坐回原处。他们全身都覆盖著旅行用斗蓬,坐在杂草堆旁一动也不动,远看就像好几块大石头。
「殿下,我们是否绕路比较好?」侍卫担忧地问。对方的从容沈静并不能使他安心,因为他可是孤身一人带著尊贵的王子殿下啊!
「不要紧,这是在王城里呢!」国王的居城,谁敢对王子无礼?
安杰路希在心中做出一个天真的结论,带著满满的好奇心走近老人。对方的随从一点也没有干预的意思,王子的侍卫则是惴惴不安,急忙跟上。王子已开口询问老人:「你在看什麽呢?这里什麽也没有。」
安杰路希这才近距离看得清楚,老人其实不太老,比父王年轻,发须半白,五官比一般的米卢斯人深刻立体,气质十分高贵,纵使他的阅历浅薄得要命,也看得出老人绝不是寻常百姓,是个外国人的可能性更大。
原先沈浸在回忆当中的老人闻声转过视线,略带抑郁的神情逐渐褪去,黑亮的双眼粲然生光。一股熟悉的气息令安杰路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奥达隆,那是一种一呼百诺,统帅千军的领袖气息,却又比奥达隆温雅许多。
老人用非常温和亲切的口吻,对唐突的王子说道:「这个地方曾经辉煌过的,许许多多美好的人物,美好的事情,都在这里留下过踪迹。」老人微笑著,目光扫过安杰路希的绿色眼睛,以及反射著阳光的淡金长发。
「真是失礼了,你一定是传闻中的绿翡翠殿下吧?在荒废的地方竟能再度见到优雅的人物,我原以为是出现了往日的幻影。」
「既然认出是我,就该要报上自己的姓名才是,你们是谁?」对方一下子猜出自己的身份,自己却摸不著对方的头绪,这让安杰路希有点儿不悦。
老人犹豫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忽然有两个人绕过转角,朝这边走过来。
他们也披覆著一模一样的旅行斗蓬,一看就知道是老人的同伴。安杰路希只约略看见他们一部份的脸,两人都拥有跟老人十分肖似的眼睛,其中一双带著笑,温文儒雅,另一双冷冷淡淡,感情丝毫不露。相同的是,两人都散发出一股威严,甚至也带著跟奥达隆一样的气息。
两个人谁都没开口,看见现场多了安杰路希,也没有表现出讶异或什麽其他的情绪。
老人缓缓站起身,展开一直用手臂挟著的一块布,果然又是一件斗蓬。老人一面披上衣物,一面微笑著:「啊,如殿下所见,时间并不等人,我的两个儿子来催我动身了。」
眉眼带著笑的一个儿子对安杰路希眨眨眼,冷淡的另一个则是微微颔首。安杰路希从没接受过如此奇怪的招呼,睁大了碧绿色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再会了,年轻的王子。我期盼今天这份巧遇的缘分,将来能让我们再度相见。」
老人说完话,一行人终究没有报名,更没有等安杰路希允许,一起匆匆离去。
「真无礼!竟然没有报上名字!」安杰路希忿忿不平,用力踩踏杂草。
侍卫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赶紧安慰王子:「属下猜想,他们一定是其他国家的大官贵族私下出游,怕惹麻烦,不方便透露身份姓名吧!」
「是吗?」安杰路希半信半疑。「我没听说有什麽外国贵宾......他们......他们私下来米卢斯做什麽?看起来不太像是间谍。」
「无论他们是谁,要捏造一个假的身份名字非常容易,可是他们并没有对殿下说谎不是吗?他们显然是十分敬重殿下的。」
这个结论让安杰路希稍稍高兴起来。「你说的很对!嗯,我也觉得他们不是可疑的坏人。」
不是坏人就不重要,安杰路希轻轻松松把事情抛到脑後,过两天连自己都渐渐遗忘。
不幸的是,迷路的事情不小心让奥达隆套问出来,被嘲笑身为王子却不认识自家王城的道路,总有一天遭到拐卖,於是发愤花了一整天认路。至於奥达隆开始加派跟踪技术高超的护卫领双倍报酬加班随扈的事情,他就不知情了。
第17章
奥达隆现在居住的子爵府不是专门为他兴建,前屋主懂得享受生活,讲究格局与景观,尤其长窗的视野,一定要达到窗框即是画框,望出去宛如欣赏优雅画作。当中最为精华的,是主卧室,亦即安杰路希不得已的寝室。主卧室的长窗面对庭院里最盛大的花圃,百花撩乱,本来是安杰路希喜爱不已的设计,如今却出现一个极大的缺点--没有窗帘遮蔽光线与视线!
最近,他偶然会在午睡以外的时间,趴在床上小憩。不知情的园丁拎著工具,到庭院中整理花圃,抬头惊觉殿下在屋内,睡相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立即回避,安杰路希依然尴尬得要命。
他需要窗帘!顺便还要更多的照明!床头的小桌也丑到他无法再多面对一天!
老巴罗亲切地提示王子,地下储藏室、以及许多根本不使用的房间,会是寻求解决之道的好地方。
连珍奇玩物方面见多识广的安杰路希,在打开地下储藏室大门时,都禁不住拉出〝哦--″的长音。
奥达隆自发迹以来,战无不胜,功绩卓著,国王不愿意让他升迁得过於迅速,只好大赏特赏,用财物做为犒赏慰勉的方式,而且尽是锦上添花的不实用器物,上头多数都蒙有一层细细灰尘,显然一旦被堆进去就遭到彻底遗忘。
安杰路希大略巡视一遍,就感到头晕眼花。
不适合的东西太多了!他认为,奥达隆需要的是真正高级的好东西,上佳的质地,简约、优雅的线条,少一点花俏,多几分沈静,比较起闪亮的黄金装饰,低调而含蓄的黄铜色调更相配......才怪呢!他在想什麽?为什麽要管那家伙的风格?他是在替他自己布置啊!
真的要帮奥达隆布置,他可是有一个蓝图,王子得意笑著。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轻易就能弄出一间金光闪闪、豪奢华丽的屋子,让奥达隆在房子里活得生不如死。
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光想像就令人心动不已!可惜......可惜这样的一栋房子里,一定不缺他的位置,第一个受不了的人恐怕不会是奥达隆。
安杰路希不得不舍弃这个妄想,脚踏实地从其他空房间拆下合意的窗帘布,是明亮的米白色,请朵南太太帮忙修改而成,品质和状况仍是极好的。
睡房的窗边已架好梯子,厨师先生帮他抬来之後,不得不出门去赶市集。安杰路希於是抱著窗帘布,閒坐在窗边,等待其他人手有空过来帮忙。
长窗是打开来的,一天强过一天的秋风在他的颊边稍稍停下脚步,带起几缕金色发丝,又轻巧地飞越而过。米卢斯的北边耸立著高山,王城的气候变化不算大,却阻止不了冬天百花凋零的自然现象,往後花园里的散步将会少掉许多心灵慰藉,光秃秃的花园里只剩下他和奥达隆两个人,多麽煞风景!
说到奥达隆,安杰路希不得不正视一件事实,那就是奥达隆的态度有所转变,并且轻易就能影响到他。
举例来说,他有一张摆在露台上、日照充足的长方桌子,上面放著好几块木板和初级的雕刻工具。那是他有一天偶然见到府中工匠正进行木工工作,经过一整个午後的观摩兼讨教,感到非常有趣,於是弄来练习用的工具。
开始的时候他兴致勃勃,满怀雄心壮志,练了四分之一的基本花纹,就嫌烦闷而扔在一旁不管。
後来,他无意间见到奥达隆驻足在桌前,俯下身仔细察看。
他的动力就这样突如其来涌现,赶在奥达隆讥讽他毫无毅力之前,不到一个下午时间就完工,每个花纹都刻得完美精细,无可挑剔。隔了约四五天,他又回到桌前,尝试更复杂的图形时,工具旁静静躺著一副皮制手套,奶油一样柔软,钢铁一样坚韧,与灰老鼠无异的可怕颜色......於是他确信那是奥达隆给他玩木工用的保护手套,那人的专长之一就是拿丑陋的颜色来毒害自己的眼睛!
安杰路希试著戴上,手套就像第二层皮肤,完美服贴著他的手形,他一时不知道该有什麽样的感受才是正常的?王宫中十七年的王子生活,旁人对他的呵护,就像喝水吃饭,他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想法。然而,当善意来自奥达隆,感受就是有些不同,就好像......好像那些曾经有过的无礼举动,无论事发当时他有多麽火冒三丈,最後残留在心底的,却都不是厌恶,也不是气恼。
此後,他经常忍不住温习起那非常陌生的感觉,连带使自己的动机也变得可疑。似乎他在追求个人乐趣的同时,还想要点别的,不确定是想要奥达隆的肯定?抑或是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