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壹贰三
壹贰三  发于:2010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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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父王。”
  
  刚入内,冒顿便冲著上位者单膝跪下,态度恭敬。赵悬弓也跟著拜倒,动作间他好奇地朝前瞥了一眼:
  
  王帐中共有二三十人,仅有一人是坐著的,而且还坐在最中央的位置。他的两侧各有武士守护。这种架势不言而喻,他便是匈奴大单於──挛鞮头曼。
  
  虽然赵悬弓之前就几度见过这匈奴人的最高首领,但每次都是远远地望著,那麽近地看还是第一次。头曼年逾六十,须发花白,可是身形魁梧,一张脸上刻满沧桑,神情却不怒自威,可以想见他虽然年迈,依旧精力充沛。
  
  “中原人,看到我为何不下跪?”头曼开口道,赵悬弓回头望了望身边的同胞,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此人年纪颇轻,二十上下,容貌端正。虽然被人押著,可是一脸倨傲,对於头曼的质问恍若未闻。
  
  “跪下!”
  
  “跪下!”
  
  武士们在吆喝,中原人却不为所动,默然拧立。赵悬弓著实担心他的安危,悄悄扯了扯他的裤角,示意他不要忤逆单於的旨意,可是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肯下跪。
  
  “我只拜天地鬼神,君师父母──不参蛮王!”
  
  
  此人一番话,说得正气凛凛,却极端地不合时宜。当下王帐里哗声一片,甚至还有人大喝要将他退出斩首的,可是头曼单於却岿然不动,道:
  
  “我是蛮王,那你又是什麽人?”
  
  “我乃燕王之子──臧衍!”
  
  臧衍?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赵悬弓心念一动。在他儿时的记忆中,也有一个人是唤作这个名字的,只是对方并非什麽燕王之子,而是……
  
  赵悬弓再度抬起头,仔细端详眼前的中原人:那眉那眼……似乎和他熟识的“臧衍”有那麽一点相似,可是又无法立即确认。
  
  “燕王?你是说中原的那个燕王广麽?”
  
  “中原早就改朝换代了,如今秦王已逝,楚汉相争──至於燕王广数年前就已伏诛。”
  
  秦王死了?!
  
  乍一听闻这个消息,不光是王帐中人声沸腾,赵悬弓的胸中也开始激荡──流离失所的岁月里,他曾不断诅咒过这个给自己和族人带来无限梦魇的暴君,而今暴君终於身亡,心中郁结的怨念也好像一下子排空了!
  
  
  “那你为什麽又要在这种时候来到匈奴?”
  
  王帐中闹腾了一会儿,单於一扬手臂平息了骚动,这般问。
  
  “我本为结盟而来,可是见到尔等所作所为,实为不齿!”
  
  听臧衍这麽说,单於露出不解的神情,左右贴近耳畔诉说一通,他遂露出了然的神情,随即“哼”了一声,道:“即是结盟而来,为何要刺伤我方武士?亵渎匈奴军神?”
  
  “你们当众奸淫妇女,我这麽做也是正义所趋!”
  
  臧衍语罢,王帐内忽然哄堂大笑起来,臧衍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笑什麽?”
  
  “奸淫妇女?无知的中原人!神前的男女交合只是一场仪式,你不懂我们的风俗,却僭越干涉,实为不智!”
  
  “可是光大化日,施行这种淫行难道不觉得可耻麽?”
  
  “可耻?哈!听说你们受礼教束缚,男人不能随意和女人交合,但是又会偷偷花钱去和娼妓淫乐,这难道就不可耻?”
  
  “……”
  
  “草原的人口稀少,每次争战还会牺牲很多勇士。因为这个,女人就必须生下更多的孩子,所以男女交合是桩极其神圣之事,我们每年都以此祭奠军神,乞求子孙绵延,国运昌盛──这种事又有什麽可耻!”
  
  臧衍被驳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愣在那里。见状,头曼单於又是大笑,命道:“来人,看座。”
  
  从人搬来一块较小的毛皮软垫,放在单於塌前,他又冲臧衍招了招手,道:“过来,远方的贵客──坐到我身边。”
  
  王帐中,又是一片哗然,就连赵悬弓也因为单於这急转直下的态度改变而惊讶不已。
  
  “我饶恕你莽撞的举动,将你奉作上宾。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中原的现况,促成我们的联盟。”

 


阏氏 二十三

  头曼单於豁达的表现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而臧衍也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来接受礼遇。
  
  之後,两人又随意交聊了几句,王帐内的气氛霎时缓和了许多,全无适才剑拔弩张的架势。这个时候单於终於想起下方还跪著的两个人,转过来道:“起来吧,吾儿。”
  
  冒顿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赵悬弓本欲跟著起来,可是单於并没有发话,他只好继续跪著。
  
  “你也是中原人吧?”
  
  单於这般问,听得赵悬弓心头一突:他一开口,并没有问自己的姓名,是已经知道了?还是根本不想知道?
  
  “是……”虽然心中惴惴,赵悬弓还是乖乖地应了一声。
  
  “把头抬起来说话。”
  
  赵悬弓依言,抬起了头。
  
  “好一张俏脸,果然和呼延家的女儿生得很像。”单於这般赞道,紧接著又轻笑一声:
  
  “你就是用这张脸来诱惑吾儿的吗?”
  
  这是……在说什麽啊?
  
  赵悬弓一下子懵了,愣了半刻,惶惶地望向四遭,他看到几十双注视的眼睛:有诧异的,有好奇的,有鄙夷的……全部都盯著自己!再望冒顿,他的表情也相当震惊,似乎同样没有料到单於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这样的话。
  
  “我……”
  
  赵悬弓想矢口否认,可是向他发难的是这片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单於──没人敢在这个老人面前造次!所以只吐了一个字,他又重新把头低了下去,咬紧牙关,不再出声。
  
  看到赵悬弓怯懦的模样,单於不屑地“哼”了一记,转向冒顿,道:
  
  “你已经三年没有女人了,到现在也只有稽粥和雏菊两个孩子。这个男妾能为你生孩子吗?你还要同他厮混多久?!”
  
  
  ……男妾?男妾!
  
  这两个字是最最恶毒的羞辱,仿佛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扒了个精光──赵悬弓听闻,仿佛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瞪向头曼正不断翕张的嘴唇,禁不住开始浑身战栗!
  
  “来人──”头曼单於大喝一声,赵悬弓的心头随之收紧,他当然明白这回单於绝对不会像礼遇臧衍一般善待自己!
  
  “请等一下,父王!”就走这个当口,一直保持沈默的冒顿忽然出声,打断了正欲发号施令的单於:
  
  “九月蹛林大会,我便会正式迎娶兰儿……您不必操心。”
  
  “是吗?那就好。”单於道,然後又睨了一眼赵悬弓,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把他处死──将他拉下去黥面,充作奴隶吧。”
  
  黥面,就是在脸上刺字。只不过匈奴人对待奴隶如同对待牲口一般,黥字根本不用针刺,而是直接拿铁烙──一烙下去,痛苦难当,伤愈後整张脸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在单於庭生活了那麽久,赵悬弓当然知道这种酷刑的厉害,他惊慌地望向冒顿,希望冒顿能及时施与援手,可是对方始终背著身,未置一辞。
  
  “你舍不得了?”上方的单於这般问冒顿,语带试探。
  
  “就依父王的意思办吧。”冒顿冷冷地说,毫不怜惜,听得赵悬弓心中一凉,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开始有人拽住他的双臂准备拖出营帐,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阏氏 二十四

  “等一下!”
  
  忽然一个声音这般叫道,引得众人侧目。
  
  “单於,请容我说一句。”臧衍这般道。
  
  “贵客请说。”
  
  “能否卖我一个面子,饶过他。”
  
  “哦?贵客的理由呢?”
  
  “他适才救过我一命,臧衍不想恩人受苦。”
  
  听到这样的回答,头曼单於“哈哈”大笑,一挥手,退开了擒拿赵悬弓的武士,道:
  
  “既然是贵客的要求,我就作个人情,把他送给你罢!”
  
  “父王!”
  
  冒顿终於沈不住气,唤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判决颇为不满。单於好整以暇地环起胸,望著儿子,道:“你不是说随我的意思吗?
  
  冒顿不吭声了,回过头去看赵悬弓,两人目光相触,赵悬弓立刻移开了视线。
  
  
  是夜,赵悬弓数月来第一次离开了冒顿的帐房,进入了单於为臧衍搭建的穹庐。
  
  新帐房的规模虽然较之王子的虽然小了一点,可是内中物品一应俱全。只不过面对新的“主人”,赵悬弓仍旧十分局促。
  
  “你……”臧衍开口,赵悬弓立刻有如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震,绷紧了身子。
  
  “呵,你不必害怕。”臧衍轻笑著,扳过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我又不是匈奴人,不会对你怎样……之前听你的口音,你也是燕人吧?”
  
  赵悬弓点了点头,再度抬眼仔细端详臧衍──越看越觉得,他的样貌宛若故人。
  
  “我喜欢你。”
  
  蓦然一句,说得赵悬弓一愕,他当即面红过耳,挣脱了臧衍。
  
  “啊,不可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很勇敢,若不是你在祭坛上挺身相护,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听到解释,赵悬弓吁了一口气,揖了一揖道:“赵羿也多谢阁下搭救。”
  
  “赵羿?你叫赵羿?”像是听到什麽新鲜事一般,臧衍忽然激动地叫起来,“是不是字悬弓?”
  
  “正是。”赵悬弓应了一声,还没等他弄清楚怎麽回事,臧衍一脸喜色,拉住他的手,道:
  
  “悬弓──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见赵悬弓一脸莫名,臧衍只得继续道:“你忘了麽?你我父亲本是同袍,年幼时,我们还常在一起玩,你有一双弟妹……”
  
  臧衍将历历往事如数家珍般倾诉,赵悬弓越听越是惊喜,最後禁不住将儿时的称谓脱口而出:
  
  “臧大哥!”
  
  “哈!你终於想起来了!”臧衍亦是激动万分,使劲拥了赵悬弓入怀,抱了好久才松开他,道:
  
  “告诉为兄,你怎会在此?”
  
  赵悬弓遂将这数年间流落北方,被掳单於庭,又被众人当成“阏氏转世”的经历告知臧衍。听闻,臧衍皱起眉头,道:
  
  “悬弓,这些年委屈你了。待我事情办完,随我一道回中原吧。”
  
  赵悬弓没有作声,见状,臧衍奇道:“你不想回家吗?”
  
  “家?”赵悬弓苦笑一声,道:“国之不复,何来家园?再说考妣已丧,如今我孑然一身,归之何用?”
  
  “难道你要继续留在匈奴人中间?”臧衍皱起眉头,“这些化外之民个个悍如虎豹,蛮风夷俗也与中原大相径庭,留在此地绝不是长久之计……”
  
  “臧大哥。”臧衍话说一半,赵悬弓忽然打断他,道:“其实,匈奴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他们大多数也只是寻常黎首,与我们并无不同。”
  
  “是麽?”臧衍有点不悦地蹙起眉,道:“要不是父亲遣我到此,我才不想与匈奴人有所瓜葛。”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他们,”赵悬弓平静地说,“这些日子我在单於庭过得很惬意,大家也待我很好……”
  
  “很好?”臧衍抓住赵悬弓的肩膀,嗔道:“悬弓,你糊涂了吗?刚刚单於还差点下令将你格杀,这叫‘很好’?”
  
  “……”

 


阏氏 二十五

  “……”
  
  “还有,你身上的铃铛又是怎麽回事?走一步便响一下──这是为了防你出逃加上的吧?”
  
  “铃铛是为了能继续留在单於庭的试练。”赵悬弓道,“我自愿戴上的,与旁人无关。”
  
  “真的?”臧衍狐疑,“你一心一意要留在匈奴,真是出自本愿?还是被人胁迫?”
  
  “臧大哥何出此言?”
  
  “那个匈奴王子……”提起冒顿,臧衍忽然口气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是不是使了什麽下流手段,威逼你一定要留下?”
  
  听到这话,赵悬弓不禁忆起最初被掳来时,冒顿霸道的模样……那个时候,自己的确也曾百般抗拒,恨不得插翅飞离单於庭!可是又从几时起,自己竟断绝了回归的念头,只想留在冒顿的身边……
  
  “臧大哥,事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难道你并非迫於淫威,而是自愿雌伏於他身下?”
  
  此话咄咄,赵悬弓听罢一愣,随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果然……”误解了赵悬弓的反应,臧衍一脸愤愤:“悬弓,我知道你并非弥子瑕、公子朝之流!是那厮勉强你的,对不对?!”(弥子瑕“余桃”,宋朝“艾貑猪娄”, 二人都是战国卫灵公的男宠)
  
  “臧大哥,你就不要说了……”听他这般道,赵悬弓更是难堪,可他越是遮掩,臧衍的误会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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