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的哥哥也可能为了你孤独一生。」菩萨接着道:「这一切,都是虚幻的,但是道理却不是虚的。人生数十年,匆匆而过,谁能说清情与爱到底是什么?不悟不能做神仙,做了神仙的,也不一定真的都是悟了的。但是,天上人间,多的是不愿彻悟的人。恰恰,天宫,你不能待了,既然你与阎王薛允诚相识,你就去了他那里修行吧。」
恰恰惊呆了道:「菩萨?」
菩萨道:「恰恰,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再在天宫待了么?你知不知道,至情至性的人,命有多长,思念就有多长,天宫的日月,太长久了。你击了地府吧,或许有转机。只是,天机由天不由人,恰恰,你也要懂得随缘。」
恰恰跪下去,牵了菩萨的裙角,把脸埋进去,叫着:「菩萨,菩萨。」
菩萨抬起他泪渍渍的脸,说道:「恰恰,张口。」
一粒红色的药丸落入恰恰的口中,一阵清甜。
御花园里的小花侍恰恰要去地府修行了。
七七把恰恰的包交还给他。恰恰迫不及待地打开,从里面拿出哥哥的照片。
可是,照片上的哥哥已经消失了,看不见了。只留下恰恰,孤孤单单地留在上面。那个抱着他,贴着他的人,没有了。
凡人的影像,是不能在天宫里留存的。
恰恰闭上眼睛,努力地去回想哥哥的样子。粗黑的眉毛,大而圆的眼睛,大大的嘴,总是笑着啊。
恰恰微笑起来。
哥哥,在他的心里,还是那么清楚啊,就像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似的。
他低低地说:「哥哥,你就住在这里吧。小了一点儿,但是每一个角落都归你呀。」
这一天两夜,哥哥那里已过了一年半载了吧。不知道他每天坐地铁回家的时候,一个人是不是孤单,哥哥每天吃饭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旁,你会吃上几碗饭?花棚里的那些香花是不是又开了一季落了一季。
最舍不得恰恰走的,是七七。
七七窝在恰恰身旁,拿额头在恰恰脸上蹭来蹭去,叫着:「恰恰,恰恰,你还回来吗?」
恰恰也用额头去顶顶他的脸颊,不作声。
七七的眼睛里滚出了眼泪,流到恰恰的脸上,七七又把头枕到恰恰腿上。恰恰把头修在他肩背上,眼泪把他雪白的衣服打湿一片。黏在他的背上。他们窝在一处,像两只亲热的同胞的小狗。单纯地相爱,本能地相依。
恰恰说,「七七,我会想着你们的。到哪里都会想着你们。」
七七说:「你多想我一点吧。再多一点想八八。然后多想一点公公。还有青蓝姐姐她们。少一点想那只白兔精。要是你没空,不想他也行。」
恰恰道:「你们每一个人我都会长长久久地记着,但是一定会格外地多想一想你,七七。」
公公来了。他说:「七七,我们都舍不得恰恰,但是,菩萨的恩典,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恰恰说,「公公,谢谢你的抚养之恩。我给您磕一下头吧。」
恰恰跪下去,端端正正地拜下去。
公公说;「恰恰,公公再抱抱你。你看看,你长得比公公高多了。刚刚化人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大,软软的像个棉花团。恰恰,公公的兄弟有千千万,以后,你若见他们。也就跟见了公公一样了。」
恰恰半跪着张开胳膊抱住公公,挽起他长长的白胡子慢慢地抚摸着。
公公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恰恰,你好生地去吧。我的恰恰怕是要当不成神仙了呢。」
离愁别绪间,恰恰也没有细细把公公的话想个究竟。
那么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王母御花园的小花侍,恰恰,离开了天宫去了地府。
仙家原本是无牵无挂的,走到哪都只两手空空。
但是恰恰走的时候,带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他从人间带回来的背包。一个是他从人间得到的一个姓,他现在,叫做祁恰恰。
十殿的阎王薛允诚近来发现,身后的那只小尾巴好像不怎么黏人了。
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天宫御花园的小花侍祁恰恰来地府修行了。
原本,天宫的仙子到地府修行是被贬而来,但是恰恰太乖巧,原本清透的笑容里带上一点点的忧伤,难得他小小年纪,沉静内敛,把地府的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愈加惹人疼爱,地府上上下下,从小鬼去尘到阎王薛允诚,大家都极喜欢他。
练离更是每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就黏在恰恰的身边,恰恰怕冷,晚上,练离就让他与自己睡在一处,把允诚送给他的又软又暖的丝被连头带身把自己和恰恰裹在一起。练离有时也会问恰恰,恰恰啊,你很想哥哥吧。恰恰啊,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一定要帮你。
恰恰挨一挨练离的额头,说,「菩萨教我要随缘。」声音里有一点紧涩。但是恰恰在地府到底还是快乐的。
允诚怜惜他,不让他在花园里太过劳碌,给他加派了几个小鬼帮着他做事,晚上要他在偏殿里侍候,以免他受夜间修行的苦楚。按照天宫的规矩,被贬的仙家夜里是要做苦力修行的。
恰恰安安静静地站立在一角,时不时地添香倒水,给允诚搬来卷宗。练离趴在榻上招呼恰恰坐上来,榻上铺着厚实的褥子,很暖和。恰恰笑着站在一边,怎么也不肯过去。
允诚回头和气地对恰恰说,「小傻子,不要总站着,过去坐着。」
恰恰还是不动地方,急得练离跳下来,拉了他去,扑地倒在榻上,笑道:「有好东西给你看哦。比话本还有趣。」
两个孩子窝在榻上,咕咕叽叽地说话,练离清脆的噪音与恰恰低低的惊叹声夹杂在一处,让允诚觉得异常的安心。
允诚也常常想起人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恰恰的哥哥,那个把恰恰当宝贝一般呵护的男子,聪明不外露,难得一副良善宽和的心肠。可惜仙凡永隔。允诚便更加地疼爱照顾恰恰。
那些在阴暗潮湿的地府里的温暖日子,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只在有一天,恰恰独自站在地府青灰的雾气里,幽幽地说,「今年,哥哥有五十岁了吧!」
又过了一月,恰恰被贬去人间投胎。
听到这个消息,练离一阵风似地跑去找允诚,气喘吁吁地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让恰恰去投胎?判人来生不是你的职责吗?为什么要让恰恰走?你不喜欢他吗?不喜欢他吗?」
允诚说:「阿离,恰恰是仙家,仙家被眨往人间投胎,天宫里,每一年都会传若干这样的旨意到地府,这不是我能定夺的事。」
练离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满脸,「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去人间叫恰恰怎么办?祁哥哥都快八十岁了吧?何况,恰恰过奈河桥时若是喝了孟婆的汤,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跟哥哥就彻底地错过了。」
练离俊俏的脸上泪迹纵横,允诚把他拉到身边,用手背替他擦一擦眼泪,道:「哭成这个样子。」
练离拉了他的衣袖,反反复复地说:「你别让恰恰走,你别让恰恰走吧,你别让恰恰走吧。」
允诚说,「阿离,有时候,便是阎王也难违天意。阿离,人也好,仙也好。活着总有无奈。抬起头,阿离,哭得眼要肿成桃了,恰恰看了会难过的。」
恰恰还是要走了,地府的人,直送了他一路。
恰恰的颈项里,还戴着哥哥给他的那粒小扣子,允诚承诺恰恰在人间一落生,还是可以拥有这件前世的念想。
练离拉了恰恰,走一步便停两步,恰恰捏捏练离的耳垂说,「我们还会有相会的一天的,人间岁月几十年,地府不过数月,练离哥哥,我们那时再见。」
练离抱着恰恰道:「那时,你还能不能来咱们地府十殿啊?那时祁哥哥也许又投胎去了,难道你们便这样一辈又一辈地错过,再也见不到了么,恰恰别走,你别走啦!」
恰恰抬头道:「啊,那里便是望乡台吗?」
练离抹了眼泪道:「是。」
恰恰说,「都说世人死后可上望乡台看故人与故地最后一眼,不知我这样的,能不能也上去看一看呢?」
练离说,「恰恰,来,我带你去。」
望乡台上,寸草不生,只有冷硬的石块,地面上是浅浅的一道一道凹痕。有多少逝去的灵魂,曾在这里踌躇了脚步呢?
恰恰向下看去,那是人间的景像,温暖明亮,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老人,白发苍苍,神情却祥和快乐。正跟一群孩子们讲故事,身形依然高大,还能把小小的孩子吊在手臂上打秋千。恰恰说,「阿离,你看他多快活。居然一直快活到了老呢!多好。」
练离呜咽着说,「那你也要一辈子快活,恰恰。」
恰恰说,「好。」
奈河桥边有大片云雾似的彼岸花,夹杂着团团的水气。水气里混着一股奇怪的香气,厚重的味道,只闻一下便生无可奈何之感。桥下有一老妇人,面前一口大锅。恰恰低头看一锅汤,是一锅普通的汤,只因加了一味叫遗忘的调料,便抵过了心底的海誓山盟。
恰恰把那碗端到嘴边,忽尔回头对练离说:「记得一个人是件辛苦的事情,练离哥哥,我知道你会记得我,辛苦你啦。」
练离突然抬手打落了恰恰手里的碗,拉了恰恰飞也似地跑去。
练离拉着恰恰,穿过地府大片茂密的树林,往地府深处跑去。
越跑便越觉黑暗,尽头却有隐隐的光亮。
练离停下脚步说,「恰恰,你好好地听我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去投胎,我要帮你。那光亮处,是地府通往人间的时间隧道,恰恰,你要一个人穿过去,据说里面极其黑暗,你穿过去就可以回去找到祁哥哥,你不会怕的对不对,你一定不怕的。」
恰恰说,「那样的话,你怎么办练离哥哥?私放仙家在天宫是很重的罪。你要怎么办?」
练离说,「总会有办法。我也不怕。好恰恰,咱们都别怕。不怕。」
越往那光亮处走,恰恰觉得练离越不对劲儿,他面色青白,呼吸也乱了,人忽然就那么倒了下去。
恰恰把他扶起来,叫他,「练离,练离,你是怎么了?」
有个声音替练离答道:「仙家是不能靠近时间通道的。否则便会魂飞魄散,你道神仙是好做的吗?来便来去便去?」
那正是阎王薛允诚。
练离挣扎道,「为什么这样呢?为什么这样?」
允试看他连嘴唇也失了颜色,把他抱起来,远远地离了那通道口才放下他来。黑暗里,只看他那一双晶莹剔透的服睛里,有闲动着的泪光。
允诚让他喘上一口气,搂了他在怀里道:「也许,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阿离,不是你搭上一条小命就帮得了恰恰的。」
练离有气无力地说,「会有什么办法呢?」仿佛是累极了,把脸窝在允诚的怀里慢慢地蹭。
练离猛地抬起头来,向恰恰惊叫道:「为什么恰恰不怕那通道的气息,他从刚才救一直好好的啊。」
允诚也回过神来,略想一想,问恰恰,「恰恰,好孩子,你来地府前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恰恰仔细地想了一想,道:「菩萨给我吃了一粒红色的药丸,味道清甜清甜的。「
允诚长叹一声,「原来菩萨早有安排。恰恰,你去吧。自己穿过那通道,恰恰,你已经脱了仙籍了。」
练离快乐得几乎要蹦起来,只是无力。
恰恰倒愣住了。原来他再也不是抻仙了,他已是一个凡人,会痛会病会老的凡人,拥有短暂的生命和幸福的可能。
允诚说,「恰恰,走吧。我们,还会有相逢的一天。记得,在通道里,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听见什么也不要回头。」
恰恰半跪下来,抱一抱练离,练离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恰恰,还记得上次你托我的事吗?那个柯俊辰与向语哲,下一世,居然托生为夫妻。」
恰恰笑了。又拜拜允诚,回身向着那光亮处飞奔而去。
恰恰在黑暗的时光通道里飞跑着。
长这么大,恰恰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在天宫,他可以踩着轻软的小小一朵翔云。在人间,哥哥总是带他从从容容地走、或是坐车,坐地铁,恰恰一路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小声地给自己打着气。
这里,实在是太黑了。
黑到你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身后总像是有丝丝的流水一般的声音,却不如流水声那样令人安宁,带着一丝危险与诡异似的,追在身后。
恰恰牢牢地记着阎王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回头,一径地向前跑着。
恰恰想着,越向前,就离着哥哥越近一点。
恰恰开始小声地唱着歌,歌声被急促慌张的脚步颠得支离断续,但是还可以听清字句:一辈子就那么一点好时光,一辈子就那么一点好时光。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微薄的亮光,恰恰朝那亮光里冲去。
站在那一片光亮中,恰恰几乎没有办法睁开跟,耳畔全是嗡嗡的声音。腿软得没有办法站立住,恰恰躺倒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让呼吸慢慢地平息下来,慢慢地睁开眼。
恰恰愣在了那里,心一下子,像浸在无边的冷水里。
四周全是门。
什么也没有,全是门。
一模一样的门。原木色的,样式很朴素的门。
到底哪一扇门的后面,可以找到那年轻的,高大的,疼着他的哥哥?
恰恰放软了身体平躺在地上,地上很凉,哥哥看到了,一定会说,恰恰,别睡地上,会着凉。
哥哥总是怕他着凉,在人间那会儿,恰恰记得自己好像总是穿着鼓鼓的,有好些都是哥哥的衣服,那么长,那么大,暖和得像是哥哥的怀抱。
恰恰真是想他啊。想到脑海里,哥哥的样貌已经变得模糊了。越是想一人的时候,越是想不起来他的样子。恰恰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恰恰笑起来,想,这次击到人间,得记得问一问哥哥。
不管是年轻的哥哥,还是老头子哥哥,到底还是那个人啊,到底还是那颗心,到底还是他宁可舍了仙籍也要找到的人哪。
如果他已经老了,我搀着他走路,他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他,我可以叫他做祁老头,恰恰想。
如果他还是个小婴儿,我就抱抱他,叫他管我叫叔叔。恰恰想像着哥哥蹬着白胖的小腿儿流口水的样子,笑了起来。
恰恰想起哥哥说过,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如果能去往他失去双亲的那段岁月,那就更好了,可以陪着哥哥,让他不要那么难过,不那么孤单。
恰恰想着,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走去。
无论哪一扇门都好,只要能把我带回你的身边。
朦朦胧胧中,恰恰感到有人在推自己。
耳边有个声音在说:「快醒醒,醒醒。」
恰恰睁开眼,眼前是一张胖胖的,裹在头巾与帽子中的脸,离得近,反倒看不清五官表情。
那人说,「怎么睡在这儿,你是谁家的孩子,街心公园里怎么能睡?还不回家去呀。」一个高亢的女声,很是热情。
恰恰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公园的石椅上,清晨的空气清洌而芬芳。
恰恰站起来,与那扫街的大嫂道了谢,慢步走到街上去。
这个城市,古朴庄严里夹着一分笨拙,在他眼前展开。
仿佛一个久已不见的熟人,面容神情里有两分的稔熟,两分时闻造成的疏离。
恰恰愣愣地站了半晌,然后张开双臂,半眯了眼睛,抱住了满怀的清风,还有满怀的期望与快乐。
恰恰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一边认着路。突然,透过街边商店的玻璃橱窗,他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身材修长,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裤,只是袖口与裤腿都短了许多,露着半截细细巧巧的手腕与脚腕,参差不齐的头发,刚刚齐肩,恰恰觉得他非常非常地眼熟,接着他发现,那个男孩好像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