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官————暮商将离
暮商将离  发于:2010年0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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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凤云不对劲,多官问:“你今日怎么了?是遇上什么心烦事了?”

凤云不答,转过脸时眼圈也有点红。

多官再问,她才撇撇嘴,道:“非是我自己遇上什么事,我只替公子不值。也不知你们出了什么大事了……公子你也别问我了,趁早为自己打算点罢……”

说罢铺好了褥子便出去了。

多官闷坐了一刻,披上件狐裘,独自往仲韶的寝房去了。

他住在别院,虽和府内是相通的,然而极少去到府中,更别提是自己一个人。

隐约觉得有些着慌,恢复了前世记忆的仲韶,或该称为蒋穆,他做了什么事,他想做什么事,多官一点把握也没有。然而此刻逃避和冷战绝对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加重自己不安。于是非得寻到仲韶,当面沟通方是上策。

雪片落在衣上,面上,眉毛也晶莹了一片。呵气成白,通红的手里提了一盏随时要灭的灯笼,多官在雪夜中在那些回廊亭阁里穿行。

王府里下人见了他,都诧异地行了礼,转过身又立马议论纷纷。

那些话语里,没听着的也罢了,听着的却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当耳旁风。

他听见有人说:“王爷今天去听戏,跟几个小旦厮混了一整天,这苏公子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找王爷闹的?”

多官心中痛了一下,脑子忽地有些晕眩,更急着往寝房去。

果然是蒋穆,记忆一回来就立刻去了戏楼。他记起蔡臻予与蒋穆在戏楼的初识,蒋穆记得的他也同样忘不了。可为何又开始招惹小旦呢,梦中的蒋穆不是轻浮的人,这是风流王爷才喜好做的事。现在这个人,他是仲韶,也是蒋穆,多官觉得自己在受折磨。

金碧瓦上覆上白雪冰凌,玉阶琼墀也尽被素白的一片掩盖。

多官行至这王爷的寝房,只见调龙绘凤的窗格上,荧荧煌煌透着里头的烛火。

跨上台阶,挨近门边。多官简直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里头正传出一阵阵淫靡至极的声音,女人的娇吟,男人的喘息。

门没有掩实,多官颤抖着再拉开了一点。眼前的景象如刀似刺。

交叠的身躯,狂乱的欢好。京儿倒在了桌上,腿大张着,衣衫不整。而王爷正如兽类一般伏在她身上律动。

多官呆住了,不能思考,不能移动,就呆呆地看着,看着仲韶和京儿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交合。

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仲韶边对付着京儿,边抬起头来望他。四目相对,多官才慌乱地回过神来。

没有解释,没有停下动作,就这样饶有深意地瞅着多官。讽刺,嘲笑,挑衅,报复,多官在仲韶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诸如此类的东西,却看不见当初并肩同枕的温存,信誓旦旦的执着,再看不见他眸中一泓不离不弃的痴情。

多官突然想呕吐。

他扭头冲出寝房前的大院,扶着石拱门,再忍不住,酸水上涌,狂吐起来。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吐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吐得腰都直不起,才虚弱地站起身。这才觉得身上全冻僵了。

他头脑发昏,身上又虚,颤巍巍走了两步。脚下一绊,向前一摔,却落入一个怀抱中。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眉眼,却放佛是最陌生的人。多官颤抖不停。

方才还在跟女人欢爱的人笑道:“怎么,恶心到吐了?不过是宠幸一个嬖妾,这种事我难道没和你做过?你每次也想这么吐么?”

讽刺的话语叫多官更加头晕,低低道:“够了,仲韶,你够了……”

男人又呵呵地笑起来:“仲韶?你别开玩笑。我说过我是蒋穆,不是你有势有财的王爷。况且……”男人又笑道,刻毒无比:“就算我是仲韶,你焉知我爱的不是姜湮,而是你?……”

顷刻间地动山摇,多官像被人打了一棒,晕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自己的房内。烛火下那个男人的身影,犹像极当年他到临桂接自己时的样子。多官恍然间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

只是这样的幻觉在男人转过头来时便消失殆尽了。当年的仲韶脸上不会有这样的讽笑。

“蔡臻予,你现在感觉如何?你的王爷回不来了。”

多官摇摇头:“……蒋穆和仲韶,在我眼里都只是一个人……”

“仲韶的人生对我来说实在好笑,我不需要。现在只有蒋穆,没有仲韶。你不是也瞧见了,蒋穆也可以像那个王爷一样天天脂粉群里腻着,桃花堆内风流呵。这样,你高兴了么?”

他站起身,大声笑着一摔门走出去。倏地灌进来一阵风,烛火熄了。

他刚出了别院,便有一个小厮急急来报说姜湮女真寄了封信。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白纸黑字分明:“明日巳时三刻,长生观。魔体既成,司梦荼蘼的恩怨,或是蒋穆与蔡臻予的纠葛,也该有一个终结。巳时三刻,切记。”

他将薄笺揉成一团。姜湮,姜湮……便是念着这个名字,就让他心口沉闷。她是谁,她知道多少,她想做什么……还有她与自己今生的那段不能完全磨灭的往事……这个女人,想来不是省油的灯。

他再回头望望冷清的别院,一阵风夹着雪花扑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肠也冷硬了。

漏声断,更声起。多官不知呆坐了多久,才挣坐起重新燃了蜡烛。

他翻出了一块布,又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收拾了这些天在长生观帮手,姜湮算给他的的工钱,拿个荷包装了。当年来时的旧衣早扔去了,他只找到嫂嫂的一副玉镯。他吃着王府的,用着王府的,这是唯一只属于他的东西。多官抚着那双澄澈透亮的玉镯子,觉得眼睛酸胀。

叹了口气,多官将银子放回,做包裹的布也收起来。他走不了,他无法离开。

他当年几乎什么都没带就跟着仲韶来了王京。但他那时有萌动的情愫,有希冀的未来,有一份许诺永远的感情,有一个视他如珍宝的仲韶。如今他若走,他能带走什么?

他才发觉他留下的太多,他的快乐,他的骄傲,他的淡泊,他的聪敏,他的期望……而除了一怀的哀伤和悲痛他什么也不能带走。

苏多官所有的只有一颗心,他把它留在这了。他还能带走什么?

这样想着,不觉从眼眶里滚出两道冰凉。比雪天更冷……

十七、梦尽荼蘼事更哀

恍似再无明日的黑暗,雪仍在下着。漏断炉冷,摸黑起来点了蜡烛,穿了衣服,推开窗。

只见外头银装素裹,似乱琼碎玉纷飞,一任地黑天白雪。这般天气,若得一二知己,烹茶煮酒,听雪赏梅,再惬意不过。他突然又觉得凄凉,这样闲适的心绪早在何年何月就已遗失了。自他遇上那人,他便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他认了。

多官也没等凤云来伺候,自取了清水洗漱。一夜之间,原先碰着多少都逢迎问好的下人都像无视他一般,甚至有些轻贱,有些怜悯。就似看一个失宠的男妾。多官早有心理准备,不怒也不哀,自行出了门去。

莫名其妙地,多官踱到永竣王的寝宫处,立在院门外望着。也没人理他,他就那样站在雪里,不动如松。

寝房的灯火未亮,怕是外头千里冰封,里头仍是芙蓉帐暖,春宵未晓。他呆呆地望了些时候,又不动声色地转身走了。

巳时与姜湮还有个约定,他没去叫王府的车夫,撑了把伞,徒步向长生观去。

这大冷的天气,长生观又在郊野,待到了道观,多官已是疲累不堪,手脚冻僵,眉毛都要结冰。

往日里长生观比别处清幽,今日更比别处森冷刺骨。多官似乎有些明白叶先生所谓的魔气是什么了,这样深重的不祥感袭来,让他心下打了几个寒战。

道观门是半掩着的,风夹着雪花滚进去。多官迈进屋,荼蘼的香味在冬日里突兀无比。姜湮背对着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过身,是带着寒意的笑容:

“公子好准时,请随我来。”

多官疑惑地跟她到了别院的东厢,黑洞洞的一片,姜湮燃了一支蜡烛,进了内室。

她将一扇书架推开,赫然是一扇石门。

“进来罢。”她拧开石门的机关,似乎沿着阶梯走进地下。

多官紧随其后,沿着石门内的木阶而下,原来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座地下的石殿,石墙上挂着微弱的烛火。

通道狭长,回声空空,烛火暗淡,墙壁冰冷。

“女真……这是要到哪里去?”多官终于忍不住问。

“……你知我在替王爷铸魔,如今将成,便带公子一观。”

多官愈加不解,铸魔之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为何却要他来看。

正思索着,已到了一个石厅。石厅中央竟是一个大池,热气蒸腾,里头翻滚着岩浆般血色的液体。在池子中央筑了一石台,石台上约是停放了一个人,盖了布,看不真切。

“这里……便是铸魔的冶炼室了……”姜湮回头瞅着多官一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心中不安更重,多官蹙眉道:“女真带在下到此,是需要在下帮忙么?”

姜湮不答,踏上池中小石桥,去到那石台边。

“苏公子请过到这边。”看出多官的犹豫,又道:“底下的液体虽是滚沸的,这里却不灼热,公子尽可放心过来。”

多官走上石台,果真不热。烛火的影子扑闪到脸上,姜湮的笑容更加诡谲。

“这便是——为王爷铸出的魔……就连他都没看过,你可是第一人……”她将手放到盖着的布上:“前些日子让你帮我查书,那三样东西……铸一般的魔,根本用不着……”她把那布一把掀开:“但我铸的是他——”

“啊!”

多官惊叫!布下那张面容,叫人看了大惊失色。

那张脸,再是熟悉不过,黑浓眉毛,高挺鼻梁,略薄双唇,多少次魂梦相萦,双花庙里那尊光彩照人的陶相便是长了这样一张脸。

“……蒋……蒋穆……”

“呵呵呵呵……对,这才是蒋穆的容颜,但很快他就是梦魔了……”姜湮偏头望着那人的脸,淡淡一笑。

“可是……蒋穆不是仲韶么?”

“呵呵,”姜湮讽笑道:“是,可他如今是个普通凡人。而我要他成魔。那个爱也罢,恨也罢都只属于蔡臻予的梦魔。”

多官更疑道:“蔡臻予与蒋穆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姜湮忽的咬牙切齿,嘴里磨出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旱地惊雷。她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我才是蔡臻予!”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姜湮大笑,声气凄绝:“我胡说?你记得起蔡臻予所有的事么?你的身上天然有荼蘼的香味么?你以为那些梦境中的蔡臻予真的是你?别好笑了!我才是蔡臻予,我才是荼蘼仙!而你,不过是一个傀儡!”

姜湮一抬手,多官只觉得千万道光线射来,和着她低沉的强调,沉沉的诉说,裹挟着百年尘积的光阴,钻心刺骨的爱恨,难以名说的眷慕与哀伤……

七情六欲属于凡夫俗子,从来情字里,痴男怨女多,终成眷属的少。比凡人看得高远些,神人仙子本就该无欲无情。却偏偏,最懂利用情。

小小的荼蘼仙爱上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司梦使,知他将梦魄注入一妇胎内,以人的形态诞生于凡尘,他便撷了一朵白色荼蘼,变作人形,以此为傀儡,投入人间,用意念操纵这具傀儡的一言一行。

三千红尘漫漫,蔡臻予有意与蒋穆相逢。一起在凡尘做了一场春梦。

执手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恩情如蜜也只是一晃的蜉蝣瞬息。

荼蘼仙的私情败露之时正值神仙魔三界交战,他却没受到任何惩罚。天君看上了洪荒主人的力量,神仙们想要的是司梦使的梦魄。不会动情的神仙利用了他的情,他们给了他摄心之镜。

一边是忠于仙界的义务,一边是自己心上之人,他拿着镜子犹豫,从镜里看着自己眉峰日渐锁紧,眼里愁雾愈浓。

他愈寻两全之法,几番试探,却换来天界的一再催促威胁,爱人的冷漠与嫌憎。

雪上加霜,他更无法忍受的是,那朵荼蘼花做的傀儡在积年累月中渐渐修成了自己的意识,虽然微弱,却真真是脱离荼蘼仙的意识。荼蘼仙开始恐慌。

那个傀儡偶尔挣脱荼蘼仙的控制,因此蒋穆才会觉得此时的蔡臻予变了,变得让他不悦。也因此荼蘼仙不得不承受着蒋穆的厌烦与不解。

最可怕的,莫过于情。那个荼蘼花做的傀儡,对蒋穆动了情。在短暂摆脱荼蘼仙控制的时光,用它自己的意识,用它自己笨拙的方法去爱着蒋穆。

它的爱建立在自己苦心经营之上,它借着自己的身份在爱他,它硬生生地走入他们编织的梦里,多么可耻下作。荼蘼仙心下一寒。

那日它又偷偷地从他的控制中解脱出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不管。他冷眼看着它将蒋穆气走,看着它一路追到戏楼,看着它抽泣着问:“蒋穆……你果真是爱我的吧?”然后,看着蒋穆回抱了它……

回到府中时,荼蘼仙又控制了那具傀儡。蒋穆道:“你和从前大不同了。”
      他一笑:“这样的我……你仍旧爱么?”蒋穆的答案让他心灰:“方才在戏楼,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蒋穆爱上蔡臻予,不单单是荼蘼仙的蔡臻予。蒋穆也能爱上,那朵荼蘼花变的蔡臻予。就算是那样的蔡臻予,蒋穆也爱。他不是他的唯一。

他似自嘲道:“呵,便是这样的蔡臻予你也爱……你居然会爱着如今的蔡臻予……真是好笑……”

他的心起了尖锐的冰凌,他的心如不能复燃的死灰。

那年荼蘼花凋尽之时,他在蒋穆床头放了一面镜子。那天,他在枯败的花田里流了一天的眼泪。

梦魄源源不断进入镜中,蒋穆的身子渐渐衰弱,似风中残烛。他只是冷眼望着,等着这具躯壳死后与他一起再入轮回,等着司梦使成为一个平凡人,与他在下一世无拘无束地相爱。

可他想错了。蒋穆以为他不在自己的梦中。一夕成魔,摔碎了摄心之镜。蒋穆原先的一腔痴情都化作了绵长剧烈的怨恨。

在忘生桥头,风雪铺天,成魔的蒋穆黑发黑袍刺眼地翻飞。那具傀儡狂追着他赶到桥边,而荼蘼仙仍在旁观,他没有直面蒋穆的勇气。他听见蒋穆那样孤注一掷地喊着:“你还是不肯留我吗?一旦我踏过这座桥,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他感到那句傀儡就要满腔热泪地扑过去拉住蒋穆,比他还要急切地要留住蒋穆。他怒了,妒了,他竟用意念定住了那个傀儡,叫它移动不得,叫它不能争取蒋穆的爱,叫它也眼睁睁地陪自己看着蒋穆绝望而去,走过忘生桥那头,堕入魔道。

这样刻骨的爱情,宁可蒋穆成魔,也不让给他人一分一毫。至少蒋穆成魔,爱恨全给了他这个真正决绝的蔡臻予。

荼蘼仙毁掉了那具傀儡。

临桂城的那天蒋穆失踪,蔡臻予的尸身在郊野被找到。所有人嗟叹着这对苦命的龙阳遇了害,建了座双花庙纪念。

南柯太守梦终醒,黄粱枕彻也当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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