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悠雨
悠雨  发于:2010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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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红玉姐?」小鱼儿站在红玉身後问。

但红玉只盯著那僵紫的手掌,紧紧咬唇。

「怎麽了,红玉姐?」小鱼儿见她状态不对,又问了一遍,更加担心。

然而这时,红玉却静静把死者的手放回了棺材,捡起地下白布,重新搭好。

小鱼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谁知就在他打算扶红玉离开时,红玉全身力气就好像全部被抽离了般,扑倒在棺材上。

泪水决堤,凄惨涩哑的声音把她的悲痛带到极点,化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吼:

「娘──!」

敛尸间中,红玉的哭声已经嘶哑不堪。

「红玉姐,我们回去吧。」小鱼儿不知该怎麽安慰,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但红玉依然伏在棺椁上,怎麽也不肯离开。眼睛哭肿了不说,还咳嗽不止,小鱼儿担心她会咳出血来。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傍晚。

夕阳最後一丝光线隐没在地平线之下,负责带路的衙役都放弃似的离开,金丝燕还倚在门口等小鱼儿。但小鱼儿却不放心红玉,大有红玉不走他也不走的架势。

「红玉姐,不要伤心了。你哭坏了身子,你娘泉下有知,也会心疼的。」

然而无论小鱼儿怎麽劝,红玉也只是由开始的号啕大哭变成现在的小声抽噎而已。

「小鱼儿,你别吵了,」金丝燕在门边道,「让红玉一个人安静一下。」

亲人惨死本就难过,如果旁边又有人聒噪不止,只会增加反效果。

小鱼儿想明白後,站了起来,望著红玉耸动的肩膀,依旧非常担心。金丝燕走上前来勾住他的肩,在耳边小声道:「小鱼儿,我们先离开,你越劝红玉就越难过。」


虽然金丝燕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挺正经的。想当初发现尸体的时候,也是他把尸体抬进了尚书府。现在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他陪著小鱼儿。那些见惯死人和哭丧的衙役,面对红玉再没有任何动容,但小鱼儿却担心红玉。


和金丝燕走出敛尸间,小鱼儿低声问:「红玉她还有别的亲人吗?」

如果没有其他亲人,不是太可怜了吗?如果以後出宫,一个人生活多寂寞呀。

金丝燕摇摇头说:「恐怕只有君香才知道吧。」

「对了,君香公主。」小鱼儿抬起头来,但声音依旧有些低沈,还没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向金丝燕确认道,「她还在尚书府吧?」

谁知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一声:「找本公主什麽事?」

小鱼儿蓦然怔住,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君香公主正大模大样地向他们走来。

「皇兄好。」君香向金丝燕打招呼,声音还颇为得意。

「你怎麽在这里?」金丝燕一见君香就没好气,「不是答应乖乖留在尚书府吗?还保证说在我们回去之前,把兰氏劝出房。」

「君香都做到了呀。」君香笑得更得意了,目光向身後瞟去。

金丝燕和小鱼儿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顶镶金边的轿子缓缓落地。

轿帘掀开,一名美妇走了出来。

小鱼儿惊讶得张大嘴巴,「娘…」

金丝燕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蓦然睁大的眼瞳却说明他的震惊一点也不亚於小鱼儿。

兰氏对他们两人都点了点头,款款走上前来。她的眼眶依旧泛红,而且有些肿,想必刚才在房间里哭了好久。脸上也没什麽颜色,僵白得就像红玉一样。

「对了,皇兄,红玉呢?」君香问。

金丝燕和小鱼儿对望一眼,谁都没有答话。

「到底怎麽了?」君香不由担心起来,因为看金丝燕和小鱼儿的脸色,隐隐就能猜出一丝不祥,「该不会是那女尸真是红玉的…」

拉长了尾音,但後面的话却怎麽也说不出来。

金丝燕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君香的问题。

「天啊…」君香低声惊呼,捂住了自己的嘴。当初她答应红玉认尸,只为让红玉放心那女尸不是她娘,没想到适得其反,让红玉见到了一个最可怕的真相。

这时,小鱼儿已经上前扶住了兰氏,问道:「娘,你怎麽来了?」

兰氏向他摇了摇头,望著敛尸间的方向。从敞开的门缝里,还能看见红玉瘦弱无助的背影,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兰氏拉下小鱼儿搀扶著自己的手,独自向敛尸间走去,但却只来到门边,并不走入。她就那样静静望著房间内抽噎的红玉,什麽也不说。


身後三人均不解地望著她,又互相对望几眼,但谁都不知道兰氏究竟在想些什麽。

金丝燕压低声音问君香道:「你是怎麽把她劝出房间的?」

君香自己也觉得奇怪,吞吞吐吐地说:「君香也没说什麽呀…就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但说到红玉要来衙门认尸时,她就自己开门出来了…还差人备轿来衙门,君香这才一同跟来嘛。」


「哦?」金丝燕怀疑地望著她。

「是我娘自己要来的?」小鱼儿也觉得奇怪。

「千真万确。」君香严肃地说,「虽然本公主没有任何证据,但你娘,一定知道点什麽。」

红玉好像没有发现兰氏的到来,一直没有回头,只是伏在棺椁上,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已经沈默,但天边却是一片暗淡的橘红。

兰氏就那样静静地望著红玉的背影,不知道望了多久。小鱼儿、金丝燕和君香都静立在她身後,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直到她缓缓迈步,向敛尸间中走去。

「娘…」小鱼儿发出一声低呼,正想追去,却被金丝燕拦住。

小鱼儿回头慌乱地望著金丝燕,不知道他为什麽阻止自己。

但这时,兰氏已经来到红玉身後,右手轻轻抚上红玉的背,安慰似的抚摸著。红玉的身体抖了一下,回头望著兰氏,眼中满是泪水。兰氏对她惨淡一笑,红玉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扑进兰氏怀中,抽噎变成嘶叫。只见她紧紧抓住兰氏的衣袖,咬紧牙关,唇边渗出几丝血迹。


「娘,娘…」红玉就这样抓著兰氏痛哭不止,「谁杀了我娘,谁杀了我娘…」

兰氏抱住她,温柔抚摸著她的头发。

「娘…」小鱼儿挣脱金丝燕,来到两人面前。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孩子…」

是个温婉的女声,很轻柔,也很痛苦,但更大的一个特点却是──那声音非常陌生。

金丝燕和君香来到近前,他们也听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在那麽短短一瞬间里,所以人都以为那声音是幻觉。但是──

不是幻觉。

因为那温婉的女声又响了起来。

「我对不起你…」

比上次更加清晰。

所以人都听得非常清楚,也看得明白。

他们看见兰氏紧紧抱住了红玉,脸上的泛滥的泪水就像河水奔流,微微张开的嘴唇中,发出那既陌生又不可思议的声音:「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陌生是因为在场没有一个人听过那声音;

不可思议是因为他们看见一个根本不可能讲话的人在开口讲话?!

「娘,你会说话?」小鱼儿吓得後退了半步。

红玉也怔住了,望了抹去脸上的泪水,望著哭得比她还厉害的兰氏。

她也知道兰氏不会说话,但是刚才被兰氏抱住的她,比谁都听得清楚──刚才兰氏的的确确开口讲话了。而且没有停止,她还在讲,用那带著颤抖的声音忏悔似的说道:「孩子,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杀了她…」


没有人想到兰氏会讲出这样的话。

谁杀了谁?

那一刻,所有人脑中变成一片空白。除了惊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兰氏的身体慢慢下滑,扑进了红玉怀中,「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为你娘报仇吧…」

「娘,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麽?!」

总算反应过来的小鱼儿冲上去扶住身体发软的兰氏。

「不,娘没有疯,娘很清醒。」兰氏望著小鱼儿,她的目光的确非常清醒,但那层透彻的泪光却让小鱼儿心如刀绞,「娘很清醒…正因为清醒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深的罪孽,正因为清醒才想…赎罪…才想…死…」


「这到底怎麽回事?」君香脑中浑浑噩噩,只得求助一旁的金丝燕,「皇兄,这到底怎麽了?」

金丝燕摇摇头,呆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兰氏身上。他的表情显得非常僵硬,不知道到底把事情猜透了几分,又或者完全不懂。

「娘,娘…你不要哭了…」小鱼儿赶紧抱住兰氏安慰。

而兰氏捂著脸,哭得就像一个泪人。

「到底怎麽了,娘?」小鱼儿摇著她的肩膀问,「为什麽你说自己杀了她?为什麽你说自己想以死赎罪?」

小鱼儿问出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包括红叶在内的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兰氏身上。

兰氏缓缓从小鱼儿怀中抬起头来,睫眉低垂,望著地面,低声道:「其实我…是二十年前太後宫中的一名宫女,我叫…暖儿…」

一个本应死去的人的名字,刺激了所有人的鼓膜,让他们感到一阵麻木。

暖儿…

小鱼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小李子嘴里,小李子说金寺山上有个女疯子,在太後拜祭那天企图伤害太後被侍卫捉住,太後问她名字,她回答说自己叫暖儿;

第二次见到暖儿这个名字,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宫女名册里,那年有个名叫暖儿的民女从中州入宫为婢,先後在御膳房和针绣房里当职,後来成为太後宫中的侍女,但二十年前却奇迹般的失踪;


第三次听到暖儿这个名字,就是现在…

兰氏亲口告诉众人,她自己,就是那个不应该存在於这个世上的暖儿。

兰氏告诉众人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

那时太後宫还不是太後宫,只是皇後宫而已。兰氏是一名伺候主子的丫鬟,叫暖儿。

一天,她失手打破一碗御膳房特意为皇後熬的汤,被嬷嬷发现。嬷嬷气得一顿臭骂,暖儿吓得浑身颤抖,急忙跪下收拾碎片。但嬷嬷却一脚踩了下来,把暖儿右手踩在了那些破碎尖利的瓷片上。


暖儿哭著叫嬷嬷放过她,可嬷嬷不但不放,还使劲踩住暖儿的手在那些碎片上蹭了几下。碎片刺入骨头,顿时血流不止,暖儿痛哭了,以为自己的手会这样废掉。但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喝止住逞凶的嬷嬷,救了暖儿。


这个人就是淑妃,也正是金鳞甲的姐姐。

淑妃撕碎随身携带的一块佩巾,为暖儿包扎伤口。而这块佩巾,正是炎国进贡天佑圣朝的贡品,是皇上御赐给淑妃的珍贵物品。看到温柔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淑妃,暖儿感激涕零,发誓以後一定要好好报答淑妃的恩德。


但就在那天晚上,淑妃死在了自己的轿中。

凶手究竟是谁,无人知晓。

但暖儿却认定是皇後所为。因为那天晚上,皇後正好诞下龙子。但不知道为什麽,那晚皇後宫中所有人都被迫服下哑药,遣送出宫。暖儿也不例外,她服下了哑药,但就在她快被侍卫押走的时候,淑妃突然出现了,她抱著一个婴儿。婴儿腰上缠著半块紫花佩巾,上面血渍隐隐可见。那佩巾图案和暖儿手上伤口包扎的佩巾一模一样,因为那都是淑妃亲自包上去的。


淑妃没有解释什麽,只把婴儿交给了暖儿,让她把婴儿带出宫去,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出宫以後想办法把这个孩子用水送走,越远越好。

随後,一名太监带暖儿出宫。

出宫以後,暖儿按照淑妃吩咐的那样,抱著婴儿不停跑、不停跑,跑到河边,捡了一个洗菜的木盆,脱下外衣,又扯了些野草铺在盆底,让盆子不至於漏水。在把婴儿和木盆推入水中之前,她用簪子在婴儿胸口刺下三点红痣。


随後,暖儿打算回去向淑妃复命。但就在她经过西盛门时,看见了淑妃的轿子。她躲在暗处注视著这顶轿子,亲眼看见一名轿夫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轿子一颠,淑妃僵硬的尸体从轿子里滚了下来。


没有什麽比这个更可怕,暖儿吓得无法动弹。

她听见喧嚣的人群说淑妃是中毒死的,於是她联想到了自己被逼吞下的哑药。她怀疑那根本不是哑药,而是毒药,她怀疑淑妃被人逼著服了哑药以後才会死。於是她然後拼命抠喉咙,把毒药全吐了出来。但淑妃的猝死,给她带来很大打击,她有些精神失常,患上了失语症,过著像乞丐一样的生活。


就在淑妃死後第三天,她和金鳞甲相遇。

金鳞甲发现她手上缠著淑妃的佩巾,怀疑她知道淑妃遇害的内情,於是把她接入府中。发现她不能说话以後,又请来大夫治疗,但大夫也无可奈何。後来,金鳞甲见她孤苦无依,就留她在尚书府中做了丫鬟,几年後,娶她为妻。


而这时的暖儿已经不是暖儿,她被尊为兰氏。

她的失语症早已康复,但却为了怕被金鳞甲追问份来历,才一直装聋作哑。

不久之後,她为金鳞甲生下一个儿子,就是金小鱼。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报答了当日淑妃对她的恩情?她珍藏著那块佩巾,怀念淑妃。

又过了十六年,小鱼儿十六岁了。

兰氏发现金鳞甲还在调查淑妃遇害一案,而她还发现,派金鳞甲调查这件案子的人,正是太後。一直把太後当成凶手的兰氏当然非常害怕,当她发现金鳞甲已经调查到『暖儿』这一步时,她的害怕达到极点。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初她送走的婴儿究竟是谁,但她却害怕她知道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她怕太後因此想杀她灭口。


她无计可施,只能频繁上金寺山求菩萨保佑,但一天无意中遇见了红玉的母亲。

红玉的母亲名叫玉琳,来自中州,正好也是二十年前服下哑药被送出宫的宫女之一。玉琳出宫以後,和兰氏一样吐出了哑药。

玉琳的出现,让兰氏看见了求生的希望。

她计划让玉琳成为自己的替死鬼,於是骗玉琳喝下毒药。玉琳因此变得疯疯癫癫,而兰氏却不停向她脑中灌输『她就是暖儿』『她来自中州』『二十年前她送走了淑妃抱来的婴儿』『太後就是杀人凶手』这些讯息。


就在太後上山拜祭那天,玉琳跑出来撒野,被侍卫逮住。太後问了玉琳几个问题,玉琳也按照兰氏向她灌输的那样回答了。於是兰氏认为自己成功了,成功让太後以为玉琳就是自己。


那天之後,金寺山上的女疯子就消失了,尚书府後又发现女尸。

没人知道那女疯子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那女尸究竟时谁,就连兰氏也不知道。

她开始乱猜,那女尸手上也有针刑後的伤痕,证明那女尸也是宫女。那麽…那女尸是不是玉琳?玉琳是不是被皇後杀了?她日夜被恐惧折磨著,直到今天,听到君香说红玉要来敛尸间认尸,她才急忙赶来。


她知道红玉是玉琳出宫後捡来养大的女儿,也知道玉琳上京是为了探望宫中的红玉。

如果是红玉,就可以分辨出那女尸是不是玉琳;如果是红玉,就一定可以认出玉琳的尸体,就可以把她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

但知道死者真是玉琳以後,看到哭得肝肠寸断的红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她杀了玉琳,是她杀了她。

她罪无可恕。

所有人都静静听著,直到兰氏哭得说不出话。

红玉的身体抖得厉害,几欲昏厥。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母亲竟然成了别人的替死鬼,更想不到暗中策划这一切的,竟是那个看上去温婉无比的兰氏。她还记得自己留宿在尚书府的那一夜,兰氏是怎样殷切地招待她,对她嘘寒问暖。她几乎快把兰氏当成自己的第二个母亲,但最後的真相却是──对方害死了她的母亲。


「红玉,你杀了我…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兰氏拉著红玉的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是我害死了玉琳,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害死了她…你杀了我,为你娘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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