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横惑————红糖
红糖  发于:2010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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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远臣就是在闹鬼传言闹得最凶的时候碰见加洛的。
  之前他略有耳闻,但也都一笑而过,他当时十八岁,读高三,正是前不怕狼后不怕虎的年岁,家里又有钱,父母都在法国混着,本着孩子十五岁之后就该由他自己去闯的原则正义凛然的撒手不管,郑远臣对于父母最大的认知就在于每月卡上又添了好几个零的生活费。
  学校组织的理科培训设在另外一所高中,离他住的地方倒是近,只需要穿过一条小道,是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冤鬼路。
  下课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刚入秋,天很快就黑了。
  看了眼那条漆黑的小路,硬着头皮往里闯,心里默念着:唯物主义高于一切,一切事物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高举马克思主义的大旗,正义的人民不怕一切牛鬼蛇神……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了,那黑洞洞的废墟近在身边,从旁边走过时,郑远臣只觉浑身都在冒凉气。
  一面把教育制度骂了个够,一面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忽然,一个声音从脚边传来。
  “呜呜呜……哥哥……我好饿……”
  妈呀!!
  原来这世上真有鬼!!
  郑远臣撒丫子就跑,体育测验都没这么快过。
  一口气跑出去,看见明亮的街灯和鳞次栉比的小店竟然有种重新活了一回的错觉,但那一耳朵哭声却是实实在在扎在心里了。
  听声音似乎是个小孩,还管自己叫哥哥……被烧死的人里没有小孩啊,那个孩子又是……不知不觉的,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是的,这个孩子就是加洛,当时叫方加洛,被郑家收养后,叫郑加洛。
  甜品屋里的情侣已经离去很久了,郑远臣却还盯着那个靠窗的位置,烟点了却忘了吸,直到手指被烫了一下。
  加洛……你在哪?
  甜品屋里的服务生也不容易,暗暗戒备了很久,心里琢磨,听说抢钱的都开车,可没见过开奥迪A4的,是因为高级车制动性能好,起步快么?可租这么一辆车得多少钱啊,好歹也该用来抢银行吧,抢蛋糕店?没听说过。
  “叮铃铃——”风铃一阵摇动,服务生紧张得全身抽搐,奥迪男人进来了!
  “给我一个蛋糕,要巧克力慕斯的。”男人指指柜台。
  “啊,哦,好的。”
  郑远臣皱了下眉,怎么今天所有人都结巴?
  看着服务生装好蛋糕,郑远臣从内袋里摸钱夹,本已放下一颗心的人又因为这个动作惊悚了一番。
  郑远臣皱眉:“恩?不能刷卡吗?”
  “啊,可以,可以……”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黑帮片看太多就是这样,等待打小票的功夫,服务生歉疚似的和郑远臣闲谈起来:“巧克力慕斯是我们这里卖得最好的,很多人喜欢……”
  “我知道……我弟弟也喜欢。”
  “哦。原来是买给弟弟的啊,我还以为是送给女朋友的……您真是好哥哥啊,我哥估计连我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好哥哥。”接过蛋糕后,男人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风铃随着关门的动作摇摆起来,叮叮咚咚的。
  怎么会不是好哥哥呢,这么晚了还不忘给弟弟买蛋糕……可是,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呀,买蛋糕而已,表情那么严酷干什么?
  算了,这世界上总有各种各样的人嘛,看着远去的奥迪A4,服务生摇摇头,风铃又是一阵轻响,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服务生眼前一亮。
  进来的男子染着时髦的亚麻色头发,皮肤白皙,裹在深色的衣服里,整个人美好得近乎透明,像从时尚杂志彩页里走下来的一样。
  “巧克力慕斯。”男子轻声说。
  “啊。不巧,最后一个刚卖完了!”真是的,好吃的甜点就应该给这种好看的人才对嘛,服务生愧疚不已。
  “啊……是吗。”男子有些无措,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无奈,他看了看靠窗的位置,问:“那我能在这坐一会吗?”
  “可以,可以,请便。”
  ……

  良药

  30
  没有尝到想吃的巧克力慕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失落,于是随便点了一杯饮料,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从这里正好看到夕阳回落,圆圆满满的一团就挂在小巷尽头的房檐上,忘记是哪个名人的故居了,政府一直拨款保护着,房檐古色古香的,朝着街面的一角翘得高高的,雕成某种鸟兽的形象。这个时间,红日恰好映在鸟身上,满天的云朵飞絮残叶就都成了陪衬,只为托出那一轮红日和那一尊鸟兽,像老人手下的剪纸,红彤彤,喜盈盈的,郑加洛最喜欢这画面,家还没散时,这里是他的卧室,这个位置也是卧室的窗户,唯一不同的是,那是二楼,视野比现在还要好。他曾无数次坐在这里支着画板描摹那副画面,其实,等待夕阳暮沉的感觉,比什么都好。
  “您点的饮品,小心烫。”服务生端来饮料。
  浓郁的巧克力馨香,郑加洛一愣,原来自己随意一指,点的却是一杯热可可。
  不由有些好笑,天意么?为了补偿没吃到巧克力慕斯的遗憾么?
  郑加洛一边用小勺挖着杯面上那层厚厚的奶沫一边微笑,服务生会觉得自己是个偏执狂吧,无论如何也要来杯巧克力抵债。
  “你是人?”
  “废话!”
  “看起来还真像鬼……”
  “滚。”
  这是和那人的第一次对话。
  不得不承认,他的态度真的很顽劣,但你又能要求一个十三岁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浑浑噩噩饿了N多天的孩子面对陌生人时能有什么好态度呢?
  他就是想惹毛他,大不了被揍一顿,只要别再来烦他就好,他已经很饿了,不想在翻垃圾桶的时候还被人观摩。
  但这个人反而很有耐心的蹲下来和他说话。
  “你多大?”
  “你是这家的孩子吗?”
  “你没处可去?”
  “我带你去吃饭吧,我家没人,我爸妈都不在国内。”
  从头发的缝隙里打量这人,他表情温和得一塌糊涂,说出的话却跟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一样用词。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说服了。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好看不到哪去,拐卖也好,割器官也罢,至少能现骗顿饭,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洗上一个澡,想到洗澡就受不了,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沾过水了,头发也硬邦邦的,浑身无一处不痒。
  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才看清楚,这人比自己大,明显还是个学生,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呢。
  那就不是人贩子了?那干嘛对自己这么好心?
  “到了。”前面的少年站定,回头对他说:“我家,”说完又无奈的笑笑,“其实也不算家,就是一住的地方。”
  郑加洛没搭话,事实上从说完那个滚字后他就一直没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用钥匙打开房门,郑加洛注意到这人家里挺富裕,房子和他家原先一样,是个二层小楼,连大门的形状都差不多,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痛。
  门打开,一股饭菜香味飘来,郑加洛双脚一软,就要不受控制的朝那香味源头扑去。
  “不错不错,还热着呢,幸亏留了条子说我今天补课回来得晚。”那人将书包放下,又脱了校服外套挂在玄关的镜架上,才不疾不徐换鞋。
  郑加洛从镜架里看到自己,胃口一下子没了。
  这个时候他才确定,这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的确是个好人,而且还是个缺心眼的好人,如果不是同情心泛滥到一定程度是决不回把他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领到家来的,谁会对这样的自己起歹念呢……郑加洛觉得自己先前的臆测特可笑。
  这么想着,不由自主的又向阴影里缩了缩。
  “哎,你愣着干嘛,赶紧吃饭吧,不是饿了吗?”
  ……
  “我叫郑远臣,远大的远,大臣的臣,你呢?”
  “……加洛。”
  “那个房子是……”
  “是我家。”
  “不是都在登报找你吗,为什么不出来?”
  “出来我就死定了。”
  “哦……”为什么死定了,郑远臣当时不懂,只是觉得这孩子可怜,“你要洗澡吗?”他转转眼珠,终于说出此刻加洛最想听的话。
  “两个小时,你可真能洗!”
  郑加洛一打开厕所的门,就看见郑远臣等在门口,“你刚才蹿的太快了,还没给你换的衣服呢。”看着他递来的睡衣,郑加洛的脸腾的红了,他还光着呢!
  都是男人,一起洗澡换衣服都没什么大不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别扭,也许是太久没洗澡,以致于反而不习惯干干净净的样子了吧,没有泥壳子的掩护,好像又被扒了层衣服似的……郑加洛红着脸迅速往身上套衣服。
  “给你收拾出来一间,快睡吧。”郑远臣绕过他身边走进浴室,开始飞快的脱衣服,嘴里还咕哝着:“早知道你洗这么半天就和你一起洗了……”
  “谢谢……”
  “啊,没事。……哎?你跑什么啊?知道是哪屋吗?右边那件,开着门的……”
  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雨水被风鼓着拍打在窗玻璃上,漆黑夜色里,好像有看不见的妖魔在窗外撕吼。郑加洛趴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一直以为在可怕的天气里守着温暖的床褥是最幸福的时刻,可是现在,凄风苦雨却好像在加速心情的决堤。
  根本不是火灾,明明是爆炸,有预谋的爆炸。
  他还记得,父母说带他去旅游的,机票是凌晨一点的,但那大包小包的行囊怎么看也不像是为短期旅行准备的,加洛坐在车子里看他们不断往后备箱塞行李,看看二楼自己卧室的窗户,隐隐觉得这次离开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准备就绪后,父亲发动车子时,加洛忽然嚷着要再去拿上他的画和画板,母亲说到那边再给你买新的,他说:“那我要我的画!”
  父亲摸摸他的头,打开车门:“爸爸去给你拿。”
  母亲叹着气埋怨他不懂事,加洛笑嘻嘻的看着父亲从后门进屋,然后二楼卧室的灯就亮了,不一会,母亲的手机响了,父亲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来:“洛洛的画在哪呀,我怎么找不到?”
  “笨死了,等着我上去吧。”母亲匆匆收线,临关车门时还不忘瞪他一眼,“都这么大了还任性,真不让人省心。”
  然后,爆炸就发生了。
  在巨响传来的一瞬,父亲还从窗户里探出头对他笑,手里扬着那叠画稿:“还是你妈厉害,终于找到了……”
  “怎么了?加洛……加洛?醒醒……”被大力握住肩膀摇晃,陌生的年轻声音在对他说:“怎么还怕下雨啊?幸亏来看你一眼,怎么哭成这样……大小伙子的,羞不羞?”
  从窒息般的抽泣里平复下来,已经是好几分钟以后的事,加洛意识到自己做梦了,梦里亲人宠溺的笑容和剧烈的爆炸声仍炸得他心脏割裂般的疼着,他无意识的抓紧面前人的手臂,泪水止不住掉落。
  郑远臣看到他醒了,松了一口气,配着雨声,他哭得可真够慎人的,在门外都能听到,当时还以为他是怕黑或是怕打雷,这么一看,原来是做噩梦了。
  郑远臣叹了口气,停住摇晃他肩膀的动作,任他紧紧抓着自己,加洛大口的喘着气,泪水仍在不争气的冲刷脸庞,雨声依然那么大,好像为了衬托他无助的心情似的,他庆幸郑远臣没有开灯,才能不被这个陌生人看到他痛哭的脆弱样子,只是有些东西憋太久了,一时怎么也收不回去。
  郑远臣就那么坐在那里,感受着这个孩子对他的依赖,随即露在袖口外的手臂感觉到一阵濡湿,然后是新的热乎的液体流下,滑落,再变得冰凉。
  这孩子在哭……
  他没作声,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背,慢慢拍着,用哄娃娃一般缓慢而轻柔的节奏。加洛异常的温顺,就这么靠在他的胸前。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他轻声叹道,话音落下,感觉怀里人僵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恸哭。
  “怎么了怎么了?”他哪知道刚才随口一句安慰正是这孩子母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加洛?”一直冷声冷气的孩子忽然这么大哭起来,郑远臣挺手足无措的。
  “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们……”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情却在此刻说给了这个陌生人。
  “……他们不会死的……是我,我要爸爸去拿……那画……都是我……”郑远臣努力辨别着哭声中参杂的细微话语,总算弄明白了这孩子在说什么。
  “不,不是你,即使没有那事,他们也会找机会伤害你们的。”
  “怪我……都怪我……”加洛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郑远臣胸前已经变成湿乎乎的一片,天晓得这孩子攒了多久的眼泪。
  “你能活下来你父母一定很欣慰,不会怪你……”
  “真的吗……他们……不怪我?”加洛仰起脸,昏沉黑暗里因为哭泣的关系,只有眼睛格外明亮,湿漉漉的映着一窗水色,几滴泪水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郑远臣怔了一霎,随即道:“怎么会怪你呢,你能活下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在天上……看着我?”加洛下意识扭头向窗外看去,窗外除了阴郁的雨水别无他物,他还是看了好久,哭声也渐渐止了,转回头盯着黑暗中和自己同样模糊的脸问:“真的吗?”
  “真的。”
  夜雨敲打着窗,渐近寂寥,相互握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过了好一会,加洛轻轻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郑远臣笑了一下:“我父母不管我,十五岁开始我就一个人了。”
  “……你想他们吗?”
  “原来想,现在……很少想。”
  “可是我很想……特别,特别想……”
  雨停了,月光照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把加洛的影子浓缩成小小一团,加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看来更像某种乖巧的小动物。
  郑远臣抽出一只手环上他的肩,揽进自己怀里,“睡吧,醒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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