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小凉问明情况,连声赞叹,说等玻璃制品造出,这些货船会更加繁忙,建议金锁锁再多造些船出来。
金锁锁胸有成竹地微笑,说这还用你提醒,下个月五艘新船就可下水了。
在较隐蔽的地方,金锁锁还给区小凉建了处工作室。
宽敞明亮的几间大屋,面朝大海背靠樱林,条件好得让区小凉眼睛发亮。他早已计划好,要建立一个日用化妆品工厂,并在全天朝设立连锁专卖店,赚尽那些夫人小姐的脂粉钱。
将来,区小凉还计划办钱庄,以钱养钱,靠钱生钱,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金锁锁笑话他快钻钱眼里出不来了。区小凉反驳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却是万万不能的。
金锁锁以手加额,感叹他这个最粗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区小凉气得眼抽,沈笑君转头忍笑。
这天区小凉正在药田里和老农一起研究防治病虫害的事儿,金锁锁的丫头小燕儿跑得气喘吁吁来通知他,说是丁九来了,金大叫他快去!岛上人不知从哪得来的习惯,都管金锁锁叫金大。初听到时,区小凉几乎笑翻,现在他却顾不上了。
他怔怔地蹲在泥地里,扎着两只泥手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片刻后,他猛然窜起,向金锁锁家飞跑,连有轻功在身的小燕儿都追不上,看得路人直犯呆。
兴冲冲地跑进金家大厅,他看见里面站了一地的人,金锁锁、沈笑君都在。
奇怪的是,厅内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气氛,相反室内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压抑之感。见他进来,所有人都回头看他,目光奇怪。
区小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愣了片刻后他开始急匆匆在人群中寻找丁九,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丁九,丁九!你在哪?出来!”他四顾大喊,心里越来越慌乱。
沈笑君面色阴郁地走上前,把手搭在他肩膀,目光闪烁地低声说:“冰衣,你先别急,听我说,丁九他……”
“他……死了?”区小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猛地揪了起来。
“没有,没有!你别急,听我说完,他……”沈笑君慌忙否认,然后却吞吞吐吐地说不清。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呀!不是说他回来了吗,怎么不在这儿?他现在在哪儿?”区小凉被他们的反应弄得全身发毛,大喊着问,心跳得越来越混乱。
“恐怕,他再也不能站在你面前了。他现在全身筋脉俱断,不能说话,没有意识,是被我们的人给抬回来的。”金锁锁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显然正在强忍悲痛。
区小凉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扫过金锁锁,漫无目的地寻找,喃喃:“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金锁锁用手帕擦擦眼泪,一言不发地走向客居。
沈笑君叫上两名护送丁九的金家伙计,拉上区小凉随后跟上。
金家经过几代人的修葺扩建,已经颇庞大。客居在偏院,成排的原木小屋,精巧而温馨,很有居家氛围。
原本给丁九安排的房子和区小凉紧邻,以方便两人时常见面。这个主意是金锁锁出的,当时还引得区小凉发了通火,现在他却根本顾不上再想这件事。
丁九躺在四柱床上,身上盖一条蓝花薄被。他原本微黑的肤色现在略微泛黄,不健康的颜色令人看了鼻酸。他的面容却依旧平静,无声无息地合目而卧,似乎只是在沉睡。
区小凉几步走到床边,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丁九平放在被外的一只手。
这只曾经坚定有力的手,给过他信任的手,此时绵软无力,沉沉地向下坠,似是没有了骨头。
“小九,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是……”
面对眼前这张静谧的脸,区小凉的话无论如何也难以继续。他哽咽地停下,认真端详着。
丁九毫无反应地呼吸,连频率都没有改变,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不愿回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了。
54.如果他仍爱(下)
区小凉越看越是心酸,他飞快地眨眼,努力将涌上来的眼泪给逼回去。
看到区小凉黯然情伤的神情,沈笑君不忍心地走前几步,低低劝他:“冰衣,他听不到的。自从被楼哥的人救下起,他就一直这样没有醒过,都二十多天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这样?!”区小凉摇头,一叠声地唤“小九” 。
丁九容色安详地不回应他焦急万分的呼唤,只是合目而眠,面无表情。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就算命大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当时他掉到了山脊的一棵大树上,被树技挡拄,才捡了条命,也没被搜索的人发现。后来,楼老板派去接应的人手,在山里转了几天,才在一个猎户家找到了他。楼老板不敢接他回花都,怕惊动那人,只能将他藏在都外别院。好医好药治了十几天,他的伤才算是稳定下来。不过,大夫说以后至多也就这样了。如果照顾不周,情况还会恶化。好在,饮食他还会自行吞咽,不然……”
金锁锁详细地讲述事情经过,眼眶泛红,手绢早湿了。
“别再说了!”区小凉低吼一声,紧紧抱住丁九,把头埋进他怀里。
那是种本能,自从上次照顾他时,区小凉就知道了,也从他身上多得难以计数的伤疤猜到了这种本能形成的原因。
丁九的身体也是软绵绵的,沉重而无力地在区小凉搂抱中下滑,像面团一样任人摆布。
金锁锁被他吼得有些不自在,沈笑君连忙揽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金锁锁点头,望了一眼区小凉和丁九,脸色重又变得忧郁。
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沈笑君走过去托住丁九后背,低声说:“冰衣,你放下他吧。他的骨头还没有长好,这样抱着,他会不舒服的。”
区小凉将脸在丁九衣上擦了擦,松开手,和沈笑君一道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
沈笑君迟疑着对区小凉说:“丁九现在这种状况,一般大夫是看不好的,有个人或许能行。”
区小凉默默地抬起头,用不知何时已经通红的一双眼睛不出声地望着他。沈笑君心下黯然,拉住他的手,说出一个人。
武林名宿百草农是成名三十年的神医,一手金针渡穴的功夫笑傲天下。然而他脾气古怪,给人医病纯看心情。心情好时,不让他医也要抢着医;心情不好,任你权贵豪杰亲自出马也请不动他。
“他在哪里?”
区小凉听完,只问了这一个问题,就回内陆寻找百草农去了。多余的东西他一样没带,只带了两名金锁锁的伙计。
金锁锁目送船驶远,长叹一口气,靠在沈笑君肩上,幽幽地问:“咱们告诉他这件事,真不知是好是坏。听说那个百神医一年半载不出手的情况也有,如在那边日子长了,万一再被那人……”
“没事儿,别担心了,他机灵着呢!一定会避开那人耳目,请百先生回来。你也看见了,他对丁九那么在意,肯定会找大夫给他看诊。与其让他乱投医,不如找个正主儿,也许丁九真会就此有转机,也未可知。”沈笑君柔声安慰她。
“嗯。如果丁九能好起来就谢天谢地了!祝公子和他才有些盼头。”
“你怎么还改不了口,和我一样叫他冰衣不行吗?叫祝公子,多生分。”沈笑君笑着给她顺顺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正正鬓间的珠花。
“我可叫不出口!他那会儿,哪次见面不是嬉皮笑脸的?叫他祝公子,算是对他客气了。冰衣?他哪配这么好的名字?”金锁锁向他怀里偎偎,撇嘴不屑。
沈笑君柔情地搂住她苗条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一吻,低笑着问:“等咱们成了亲,那时总该改口了吧?我和他可是兄弟。”
金锁锁推开他站直了,红脸嗔道:“讨厌!怎么又毛手毛脚的?”
不等沈笑君辩解,她随即又庄容说:“现在事多,没个头绪。丁九又是这样,祝公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咱们的事,不急在一时,等过两年再说吧。”
沈笑君本是见她愁绪沉沉,想给她宽心,其实并无急着成亲的意思。现在成亲,别说金锁锁,就连他这个极于想当爹的都没有心情。好朋友一个个非伤身即伤心,真是运背时骞啊。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鼎鼎大名的神医百草农竟然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被区小凉请到了锁琴岛。让众人喜出望外之际,对区小凉的神速惊叹不已。
老先生也有意思,随船带来箱笼无数,不似来给人医病,倒像搬家。
金锁锁眉目间郁色尽去,连忙安排人手帮老先生把东西搬进丁九另一侧的客居,还忙前忙后张罗设宴款待那个瘦小枯干如枣核,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神医。
百草农撅着山羊胡,挑剔一阵住处,又嫌下人粗手笨脚弄坏了他的东西。然后趁金锁锁等黑线发呆,一头扎进丁九客室,再不出来。
几人眼巴巴地等在房前,无心交谈,只偶尔有人耳语几句。
浅香和梅香兰已经在区小凉出海寻百草农的次日来到锁琴岛,这时彼此见面都很感慨。
两人拉着手诉说几句别情,区小凉就因惦念丁九而有些心不在焉。浅香再说几句,见他神无所属,一个劲儿回头看丁九的客房。旁人也是一脸肃穆,他也只好住了口,和大家一起等候。
百草农中午诊脉,天快黑了才出来,饭也不吃,人也不理,只管捻须在客舍前的院子里转圈踱步。
他时而叹气,时而大笑,时而又切齿,如同中了邪,表情可怖,把那几个一直等在外面的人吓得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几人早站得腿酸,金锁锁让下人送来竹凳,一人一只坐在廊下,现在他们的脑袋整齐划一地跟着百草农的身影转个不停。
“喂,公子,你是怎么请到这……位老先生的?”浅香拉着小梅姑娘的手,咽下不敬的称呼,好奇地眨着眼睛问。
另三人看百草农也都看得有些腻味,马上都竖起耳朵听这个他们也极想知道的经过。
“也没怎么的。一开始他不见我,说是要配药,没功夫理闲人。我只好在他家门口蹲点。”区小凉瞅瞅老先生乱飞的头发,闷闷地说。
“后来怎么又见你了?”几人没料到他一开始就出师不利,不由更加好奇。
“后来,有个人来求医,他倒出来给看了。说是肚子里有瘤治不好,打发那人回去准备后事。我就说,这有什么治不好的,如果是良性的,割掉就可以了。那个病人大骂我是妖人,来时他被人抬着,等骂完我他自己跑得比马都快,好像慢一步就会真的被开膛破肚一样。百先生倒没有大惊小怪,还很有兴趣想留我住下详谈。我怎么可能住他那儿?就说有个人急等他去救命,要想知道详情,就和我走。这不,他就来了。”
区小凉没什么说故事的心情,一边继续盯住百草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一遍经过。
众人都齐齐地瞪他,然后互视一阵儿,心照不宣地再次齐齐点头。
开膛破肚?这事儿能干吗?开了膛这人还能喘气吗?那人骂他是妖人果然贴切!他居然只凭这几句话就把神医骗来了,老先生也太容易上当了!
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骗人的本事还真是一等一的强!他们今后可都要对他多加小心了。
百老先生狂转了三百八十七个来回后,终于停下脚步,神完气足,声音阴惨惨地问区小凉:“筋脉皮肉断裂如何处置?”
“连上。”
“如何连?”
“将羊或其他动物的小肠皮剪成细线,用缝衣针缝在一起。”
“你会?”
“不会。我告诉先生,先生缝。”
……
两人一问一答,顺畅无比,没有丝毫交流障碍。最后百先生点头允诺,似是极为心痒难挠地想立刻就试验一番,绝无半点为难之色。
区小凉感慨万千,心里的那块石头这才算终于落了一半。
隔行如隔山这话真是不假,老先生果然是神医,一点就透,只凭他少得可怜的提示,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哪像那几个,竟认为他们在说胡话。以为他没看见他们大张的嘴巴、看白痴的目光吗?
百草农回自己客房用饭,对金锁锁的欢迎晚宴脖子都不给,信心十足地准备明天的工作。
区小凉奔波近一月,早就觉得顶不住。他大大打个哈欠,向那几人道过晚安,晃进丁九卧室。然后关门熄灯上床睡觉,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那叫一个顺溜,仿佛已经做了几百年似的。
沈笑君和金锁锁虽略有惊讶,却都感到很振奋,不禁激动地相视握手。
浅香和梅香兰手拉手看看他们,再看看丁九卧房黑漆漆的窗子,再回头看看他们,不明所以,万分诧异。
末了,见他们没有解释的意思,浅香鼓足勇气问:“沈大哥,公子怎么和丁九睡一起?”
“奇怪吗?”沈笑君笑笑,很不厚道地起身离开客居,只留给他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反问。
“不奇怪吗?公子不是有自己卧房吗?干嘛和丁九挤在一张床上?”
“这个嘛……因为他们将来是要成亲的。”金锁锁到底心软,勉强说一句,含笑跟上沈笑君。
浅香和梅香兰听得下巴掉下来:“可,可是,那个,丁,丁,丁九是个男人!”
“难道你家公子是女人?”金锁锁丢下这句话,消失在夜幕里,完全不再同情被这个消息打击到的那对可怜的小情人。
“小兰兰,你掐我一下。”浅香呆呆地转头请求。
梅香兰同样呆怔,和他对视片刻,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二声尖叫,手拉手跑掉了。
屋内的区小凉被叫声吵得不耐烦,皱皱眉头翻个身,将一条腿搭到丁九身上,睡得人事不知。
55.你的爱还在不在(一)
早上区小凉是在竹香和淡淡的异味中清醒的,他一骨碌爬起来,看向丁九。
丁九保持昨晚那个睡姿,头发纹丝不乱,平稳地呼吸,没有任何异样。
区小凉看了片刻,慢慢伸手掀开他身上盖的棉被。
棉被下的丁九只穿着一件长过膝的白色中衣,衣裳下摆濡湿,散发出一股新鲜的臊气。
盯着那块被尿液打湿的下摆,区小凉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前的丁九异常自尊与自爱,像这种失禁在床铺上的行为,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是现在……他鼻子酸酸的眨眨眼睛。
勉强控制住情绪,停顿片刻,他再次伸手拉起丁九的中衣下摆。
丁九腿间绑着一堆布巾,也已经湿了。区小凉鼓足勇气帮他换尿布,尽量不去看他的身体。
床边矮柜上摆着十几床被子,还有一大篮干净的尿布。昨天晚上天黑,区小凉没有注意到那些东西,现在他随手拿起使用,这才想到这些天对丁九的照顾,恐怕已经让金锁锁他们攒足了经验。
湿热的尿布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正如同区小凉此时的心情。一向爱洁的他居然并没有对尿布这种远远谈不上洁净的东西反感,只当是件一般的东西。
换好尿布,他发现褥子也有点湿,就吃力地将丁九长大的身体一点点挪到里床。然后掀起外床的旧褥,垫上一半新褥,再将他移回去换里床的。
等一切都安顿好,区小凉也出了身大汗。他擦擦额头,打开门将旧褥抱出去晾在户外的木架上。
清晨的海岛是平静的,没有人在走动,连水鸟都还没有出发觅食。淡粉的天空里,一朵朵云彩凝固了般,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
区小凉仰头深深吸了口略带海腥味的空气,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