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一木?王爷真是有魄力。但,本夫人的一草一木岂能容你随意搬动?天朝的王法更是不值一提!肮脏的皇家,又有什么干净公正的法则?将军不就是被那皇帝老儿害死的吗?当年将军被围月余,朝廷却故意拖延不派援兵,以至将军力竭战死沙场。全天下的人,哪个不知?将军的家,就是将军本人,本夫人看你们哪个敢动!”
将军夫人提高声音,扫视众人,美丽的眼睛发出异样的亮光,直看得那些士兵一个个低下头去,竟无人再敢和她对视。
50.你的守候已到尽头(中)
蕊王独立人群外,悠然而笑:“教夫人见笑,小王恰恰敢!夫人方才诋毁皇家,实已犯了诛九族的重罪。不过,小王一向宽厚,自是不会与你一般妇人计较。现在还请夫人移驾!”
他手中白扇轻拢,一指将军夫人。
侍卫队中冲出两名亲兵,身法快捷之极,转眼就已扑到阶下。司香一甩拂尘,上前迎战。
将军夫人目视蕊王,微微冷笑,袖子挡在胸前。她的身体忽地一僵,脸上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欣,慢慢坐倒。
区小凉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由大惊,托住她下滑的身体,大叫:“司香!”
司香听他喊得凄厉,一愣下将拂尘甩出,回身扶住夫人另半边胳膊,急问:“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那两名亲兵见情况有变,也不再上前,迅速站在左右,防他们使诡计。
将军夫人面色惨白,星眸无光,呼吸几近停止,手紧紧按在胸前。
司香问了几遍得不到回答,心里害怕,慌忙察看。她的手握住夫人在衣袖内的手时,忽然顿住。她望向夫人,再也无法动作,眼泪涌出眼眶,失声哭泣。
区小凉情知不妙,见那袖子贴在将军夫人胸前,似是她的心痛又犯了。他小心去移那袖子,哪知竟拉不开,似有什么东西将袖子与胸前衣服连在了一起。
他的心猛地一紧,颤声唤她:“母亲,母亲!”
将军夫人冲他恍惚地笑,眼中似有无限喜悦:“孩儿,是你吗?娘……很想你,想你爹……他在哪儿……?”
见将军夫人已经意识不清,显见无救了,区小凉强压悲愤,勉强回答:“他,在前边等你,母亲没有看到吗?”
将军夫人惊喜地转眼望向虚空,喃喃:“……我,看到了……他……骑着一匹……红……马……和那天……一样……他来……接……”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眼神涣散,闭目欣然而逝。
司香大哭,握住那只犹握着刺入心脏的匕首的右手,哭喊着“夫人”,悲痛欲绝。
众人都不料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人,竟是如此烈性,一言不发就以死明志,殒命黄泉,不禁纷纷大感惋惜。
区小凉拥着将军夫人尸身,双眼通红地怒目蕊王:“这样,你可满意?!”
蕊王其实并没有逼死将军夫人之心,,只想以她为要胁迫区小凉就范,没料想居然会弄巧反拙,心里着实懊悔。现在听他这样斥问,分明是将夫人的死算到了他的头上。
他有心辩解,又见区小凉怒发冲冠,情绪激动,实在不是解释的良机,唯有叹息一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冰衣,我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你好好安葬她吧!三天后我来接你。”
说完,他最后再看一眼区小凉,率亲随离开,花雨仍留下看守。
花雨心中难过不安,左右走几步总觉不妥,扭头见区小凉仍抱着夫人不松手,眼泪成串掉在夫人胸前。将军夫人胸口渐渐有血迹渗出,衬在白衣上异常刺目。
他不忍再看,暗叹几声,上前婉言相劝:“公子莫要过于悲伤,妨了大节,还是赶快让夫人入土为安才是。”
区小凉痛悔交加,深恨自己行事不慎、识人不明,连累将军夫人英年早凋。此时他思绪极为混乱,对花雨的话充耳不闻。
“走开!花雨,你这个帮凶!你的手上也有夫人的血,真肮脏!”司香义愤填膺,痛哭着大骂。
花雨被她说得身体一顿,再也无法靠前,唯有默然垂头后退。他低声命令官兵退到梅林外围守卫,再暗中吩咐埋伏的王府隐卫加强警戒。
发布完命令,他一言不发立于队前,面容肃穆,眼内似有无限的忧愁。
早在官兵入府,家中下人就已经纷纷惊起,跑来察看,只是被官兵阻拦不能进去。后听到哭声,又有一队人马撤离,大家更是担心。
暗香也被阻在林外,此时心中焦虑,再也顾不得官兵的阻拦,施展轻功冲向佛堂。守军立刻大哗,隐卫也跳出两人,和暗香战到一处。
花雨闻声赶来,恰巧和暗香打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花雨随即吩咐放行,自已也不同暗香搭话,闪到一边,让开道路。
暗香急迫,顾不上奇怪他的作为,也忘记道谢,立刻跑了进去。只一眼,他就看见将军夫人僵卧在区小凉怀里,胸口血迹斑斑。他的脑子“哄”地一声再也无法思考,全身失力一个踉跄栽到地上,竟站不起来。
他手脚并用快速爬到阶上,想去拉将军夫人裙角,然而终是不敢。唯有跪坐于旁,神情茫然,好像不明白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暗香的动静,区小凉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一点。他抬眼看暗香,发现暗香头发散乱,目赤如血,平时沉稳安静的脸竟扭曲呆滞得如中疯魔,几乎让人认不出。
他不禁痛彻心肺,思绪重又混乱,呆呆地对暗香说:“对不起,暗香。都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嘘,别说话。她睡了,别吵醒她,她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佛堂的灯现在通宵地亮。她还总咳嗽,胡大夫说怕不好。我才不信,她明明每天都在念经,怎么不好?我怕他们不干净,刚才给她熬药来着。可是,你看,这么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她睡着了也是那么美……你千万不要把她吵醒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她太累了。还有,如果她醒了,我又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听她的诵经声,再也看不见她了。”
暗香柔声轻轻说,赤目空洞,如同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司香满面泪痕地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眼暗香,又感到将军夫人已经冰凉,心中重又哀痛,再次痛哭起来,也顾不得暗香的异态了。
区小凉听到他的话,悲痛更甚,一口气憋到嗓子里,怎么也发不出音。虽然明知暗香不对劲,却是无能为力。
三人跪坐在将军夫人周围,哭的哭,痴的痴,都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中,完全忘记还有官兵的存在。
抱持了半夜,无色微明时,将军夫人的尸身开始发硬,再不穿寿衣怕是难以装殓。司香和区小凉这才强忍伤心抬夫人回佛堂,吩咐已聚集过来的下人准备办后事。
暗香仍跪在阶上,眼睛大张一眨不眨,任身边人来去,却好像全无知觉。区小凉放好将军夫人,出来叫他去看棺木。他喊了好几声,暗香都似没有听到,仍如木雕般纹丝不动。
区小凉心里一沉,忙过去扶住他,只觉入手冰凉,他的浑身硬得像石头。他恐惧地探暗香鼻息,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
平复一下乱跳的心脏,他望着暗香的脸,低低说:“暗香,你快醒醒。夫人在等你去买棺木,咱们去吧?”
听到“夫人”两字,暗香将脸转向他,呆滞地说:“夫人棺木不用买,在卧室放着呢。她天天都睡在那里面的。”
区小凉吃了一惊,以为暗香急痛攻心疯了。
司香给将军夫人穿好寿衣,抹泪开门出来说:“棺木在夫人卧室,公子领人去抬吧。”
区小凉这才知道将军夫人的床竟是棺材,他心中哀痛,不及惊诧,也不及再劝异样的暗香,连忙带人将棺材抬放在观音像前。
棺木是普通的柳木所制,不见奢华却通体水滑光亮,不知被抚摸了多少遍才有的效果。
众人合力将夫人安置在棺中。夫人身上的寿衣,也是早预备下的。大红的绸面上绣着点点白梅,精致得不像寿衣,倒似嫁衣。
将军夫人凤冠霞帔,端容而卧,脸上犹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美丽一如生前。
众人瞻仰将军夫人遗容,忍不住又痛哭了一番,无不切齿深恨蕊王。
灵堂很快布置完毕,司香拿来麻衣,分发给众人。
区小凉穿好孝子服,举目四望,发现暗香竟仍在门口跪着,忙喊:“暗香!进来给夫人戴孝!”
暗香转过头,似在听他声音,然后站起身向前迈步,却一头撞在门框上,血成一线立刻从额上流下。
区小凉和司香都是一惊,连忙赶出去查看。暗香额头破了块皮,虽流血倒不是很严重。
司香撕下条麻布,替暗香包扎。区小凉见他两眼呆滞,目光空洞,焦距始终对不到他们身上,脸色慢慢发青。
他伸出一只手在暗香眼前晃动,声音颤抖:“暗香,我在干什么?”
暗香眼睛不动,似没听见他的问话,困惑地皱眉:“天还没亮吗?怎么这么黑?夫人晚上要诵经,快快点灯!”
司香帮他穿麻衣的手一滑,“嘶啦”一声将衣服扯破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暗香,用手捂住嘴,一直未干的眼睛再次泪如泉涌。
区小凉如遭雷击,怎么也无法相信暗香竟然因为悲伤过度,致使双眼失明了!他的精神似乎也在重创下,失去了正常!
他喉头生痛,“哇”地吐出一口瘀血,然后猛地抱住暗香,哽咽难言。
白山黑水的等待,竟是如此深刻!这个曾经衣染梅香的男人,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一种命中的注定!
暗香大张着空洞的赤目,任他搂抱,无知无觉地抬头向天,茫然若失……
50.你的守候已到尽头(下)
暗香突逢大变,哀伤过度失明兼失心。区小凉和司香虽仍是为夫人伤痛,到底更放心不下他。俩人本想安排他在别处休息,等待大夫诊治。怎奈只要离开佛堂,暗香的情绪就会失控,燥乱难安。
区小凉无奈,只得仍将他留在佛堂兼灵堂,一面派人去请大夫。
花雨闻听暗香出事,很是难过,但又不能违背蕊王“许进不许出”的命令,颇踌躇一阵。后来他壮起胆子,自行做主,令贴身亲兵两名,陪那下人同去请大夫,又再三警告他不得乱说乱动。
不久,将军府相熟的胡大夫到了。他在桐城行医二十载,为将军府里的人看病也有十几年了,对将军府情况很了解。
先是惊见灵堂,胡大夫嗟叹一阵后给将军夫人烧纸焚香祷告一遍,才被领到暗香的面前。
胡大夫对暗香望闻切问一番,再仔细询问旁人他发病原因,面色渐渐凝重。斟酌再三,他才开了药方,仍在官兵监视下买来药,煎熬喂暗香喝下。
药中有安神的成分,暗香喝后不久就睡去了。司香生怕搬动会惊醒他,所以仍让他卧在原地,还细心地替他盖上一床薄被。
区小凉请胡大夫到偏房休息,抱歉地说:“家里遭难,连累大夫在这儿委屈几天。等为母亲发完丧,先生就能回去了。“
胡大夫捻须扫他一眼,见他神情困顿、双眼通红,对他的恶感不觉减了几分。
他摇头叹息说:“夫人身子本不太好,如今离世,少算少受些折磨,公子不必过于伤心了。至于暗香……,可惜他这么个人材。虽说失明与失心疯是暂时的,不过要想痊愈,却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他有心结,淤塞之气充溢经脉心窍,只有解开心结,才有希望。那药物不过是辅助。“
区小凉心事重重地点头,这个道理,胡大夫在刚诊完时就大概提了一点。现在听他再次强调,实在是没有治愈的把握。三天后,他又不得不离开桐城,暗香这样,让他如何能放心?
因为将军府已被官兵接管,丧事秘不得发,所以并没有人来吊唁。区小凉他们冷冷清清地守了两天灵,第三天一早出殡。
花雨没有多加干涉,只是命令官兵分列送殡队伍两侧,驱赶闲杂人等,隐卫则暗中监视看护区小凉。
城里百姓早已察觉官兵看管将军府的异事,只是不知道原因。现在忽见将军府府门大开,一队白花花的队伍出来,孝子更是那个令人切齿的祝大公子,这才晓得是将军夫人亡故了。
夫人平日深居,从不出门,百姓并不了解她。但他们敬仰将军,仍是有越来越多的人驻足观望。怎奈官兵蛮横,谁停步不前就会挨刀柄、枪杆打击,百姓敢怒不敢言,唯有远远站着,猜测议论。
送殡队伍慢慢出城,将夫人安葬在祝家祖坟,整个过程可谓清冷之极。
区小凉跪在坟前,木然烧纸。司香摆上祭酒,不时用衣袖擦泪,花容憔悴,和区小凉一样疲惫不堪。暗香全身麻衣,呆坐在坟旁,似奇怪从不出府门的将军夫人怎么来到了郊外。
正在此时,守卫的官兵忽然骚动。原来是浅香等祝府旧人早上听说将军夫人亡故,再也顾不上夫人让他们出府时的严令,纷纷前来祭拜。而官兵不让,双方起了冲突。花雨看到浅香,踌躇片刻下令放行。
浅香等冲入圈内,见一座新坟,墓碑上书“镇国将军祝门柳氏之墓”几个黑字,不由都拜伏在地,放声痛哭。
司香未干的眼泪,立刻又大泪滂沱。区小凉垂头不语,心中恨极,却不知是恨蕊王,还是他自己。
唯有暗香,听哭声阵阵,皱了皱眉,小声说:“太吵了!夫人又要恼了。”
浅香恰在左近,听到这话不禁张大嘴巴,忘记了哭泣。他扯扯区小凉衣袖,目指暗香,错愕地不敢问话。
区小凉拉住他的手,默然说:“蕊王逼我回都,暗香你多照顾些。他现在……有点不太清醒,你们多年兄弟,我也只有托你了。”
浅香怒睁圆眼,白眼珠慢慢充血。他环视四周官兵,目光停在花雨身上。凡被他瞪视的官兵,后背都不由发寒。花雨漠然垂目,看不出有什么心绪。
马蹄杂踏,彩旗招展,一队衣甲鲜明的侍卫簇拥着两辆宽敞华丽的八驱马车缓缓而来,在附近停下。
蕊王的贴身大侍童纵马跃出队伍,翻身离鞍,掀开前一辆车的珠帘。蕊王全身素净地步下马车。
他从一旁侍卫手中接过三支点燃的线香,缓步走到坟前,拜了四拜,将香插好。然后,他转身看着区小凉,似笑非笑,说不上意气,也不见有多少难过。
“冰衣,你孝已尽到,咱们该走了。”蕊王柔声对区小凉说,眼睛在看到他一身狼狈后微眯,里面似闪过一丝痛惜。
区小凉拼命抱住自见到蕊王就狂怒不已欲冲上前的浅香,冷冷地回他:“等我和家人道别,自会听凭王爷处置!王爷不会连这点时间都不舍得给吧?”
蕊王自嘲地一笑,低声说:“我等你的时候已不算短,又怎会吝惜这点功夫?我在车上等你,你慢慢来,不必着急,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的话音中似有微微的苦涩,听得区小凉心不由一悸,但终是没有接话,只给他一个沉默的后背。
蕊王恍惚地冲他背影点点头,缓步而行,竟真地登车静候去了。
区小凉伏在仍不断挣扎的浅香耳边小声说:“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咱们斗不过他。浅香,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浅香的燥动渐渐平息,圆圆的眼睛不信地注视他:“少爷,蕊王他会放你吗?”
“他不放,我不会逃吗?总有他管不着的地方。这个世界,大着呢!”区小凉轻声回答,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他不是什么有经天纬地才能的奇人,他只是名普通人,在强者面前不愿低头就只有逃。这么做虽然气势上未免短了一截,却是他现在唯一能掌握自由的方式。对此,他并不觉得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