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的眸光一闪,“叫她进来——” 他的嘴唇因为恼怒而抿紧。
苏菲深吸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她知道方晨一定对她起了疑心,可——
还没等她坐下,方晨就开口发问了,“靳阳这几年一直在哪里?你全都知道,对吗?”
苏菲镇静地看着方晨,知道迟早要有这么一天,
“我还是逐项交代吧,现在最新的消息是:靳远然已经从澳大利亚飞过来了,估计——”苏菲看了一眼手表,“——他的飞机已经降落了。”
苏菲抬手做个手势,稳住激怒的方晨,接着说:“——看来这几年靳阳都和靳远然一起住在澳大利亚,对此,我真的一无所知!我和你一样,只知道他失踪了,下落不明!”
方晨微眯着眼睛,乌亮的瞳光直刺入苏菲的心底,苏菲一震,却依然坦然面对,
“但有一件事,我确实对你有所隐瞒——”苏菲悄悄打量着方晨颈上裹伤的纱布,有点担心他是否能承受接下来的这个消息,
“那就是:苏醒和靳阳是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是靳远然,母亲是死去的苏怡。”
方晨目瞪口呆地瞪着苏菲,有七八秒钟完全忘了对此作出反应。随即,他的胸膛开始急促地起伏,好像即将窒息——
“……这……怎……怎么可能……” 方晨失态地叫着。
自从方国生死去向他讲明了真相,方晨就一直以为靳阳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虽然,在年龄上总觉得不太对劲,但方晨并没有多想。当时,方国生没来得及和他提起靳阳,过后,靳远然更是回避提起这个突然失踪的儿子。——所以,一想起靳阳曾和他有过肉体关系,方晨只能暗自在心里悲伤,沮丧,对靳远然也感觉非常不自在。
——现在,现在这情况,可叫他如何应对!
方晨双拳紧握,猛地砸在桌上,连办公室外间的琳达都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苏菲,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方晨惊怒交加,声音不稳。
“——当时苏醒已经坠机身亡,我告诉你他和靳远然,靳阳的瓜葛还有什么意义?只能徒添烦恼!”
苏菲完全不为所动,依然冷静地解释着。苏菲冷静到冷酷的态度终于感染了方晨,把他从震惊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是呀,仔细想想,苏菲的做法有益无害,当年,如果他知道了,就难免日日为此烦恼,又于事无补,于是更加懊悔,无法解脱!
“——苏醒他,知道吗?”方晨的智慧终于回归了,一下子想到最关键之处,
苏菲摇摇头,望着对面方晨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也觉得残忍,
“……我想……苏醒应该……还不知道……” 苏菲的声音有点虚弱。
想起那个不知经过何等锻造,打磨才变得如此璀璨生辉的人,苏菲的心里狠狠钝痛,——苏醒,不该再受任何打击了!——而,即将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父亲和兄弟,绝不像是个福音。
“我们——”方晨急切地探身向前,盯视着苏菲,欲言又止。
“——我们不能隐瞒苏醒,今非昔比,这事瞒无可瞒呀。”苏菲暗叹口气。
方晨颓然地靠回椅子,他一手撑额,觉得自己非常无能,为什么就不能替苏醒分担哪怕一点点苦痛呢?!
“——方晨,苏醒从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他,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也一定能应付。”
方晨和苏菲同时苦笑了起来,——谁会稀罕这种权利,谁又会盼望这迟到了三十年的亲情呢?
就在方晨和苏菲相视苦笑时,琳达的声音又在对讲机中响了起来,
“主席,靳远然,靳董来了,他要见您。”
方晨和苏菲一惊,来得竟然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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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饭店的行政套房中,苏醒望着姜昕,有点窘迫地笑了,他刚从瞬间的沉思中抽离,
“对不起,我好像走神了。”
姜昕关注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苏醒——很——很痛吗?” 姜昕知道,苏醒想起了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那一定令他痛楚不堪。
——痛吗?苏醒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令他痛入心底了:
时间仿佛凝固,苏醒忘记了白天黑夜,除了疼还是疼,疼到想狂喊尖叫,疼到灵魂出窍。在极有限的清醒时分,他觉得周围人影憧憧,轻声地交谈,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时时有人握住他的手,或坚定有力,或温暖柔和,伴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分,终于,他有余力分辨人们的只言片语:
“没见过这么坚强,配合的伤者……”
“……就是……一声都不吭……我都替他疼……”
“……还是不能用麻醉吗……主呀……请与他同在……怜悯他吧……”
“……”
惊涛骇浪般的剧痛再次将他卷入地狱。
苏醒觉得自己的灵魂正脱缰而去,他的肉身在十八层炼狱中被摧折消磨,而他的灵魂却高居半空,无动于衷!他的头脸似乎已被撕碎扯烂,而置身其中的意识也凌乱不堪,那些沉寂在脑海深处的噩梦叫嚣着反扑而来,苏醒竟无法分辨梦境与真实,他似被关在密闭的囚笼中,辗转挣扎却无论如何得不到解脱。在他即将放弃,沉入黑暗时,那双宽厚,坚定的手再次握住了他,干燥温暖的触觉好像传递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
苏醒的灵魂似乎也被这双有力的大手扯回他的体内,透过勉强撑开的眼皮缝隙,苏醒看到朦胧的光影,再三凝神,才察觉他的面前坐着一个男人,正是他握着自己的手,那人的面容深邃英挺,一双灰眸炯炯有神。他好像在对自己说着什么,但重伤后的意识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判断回应。
苏醒茫然地望着他,意识又渐渐涣散,那人的声音依然持续不断地传来,双手更强劲地握住他的手,传送着勇气和能量。
“——你需要吗啡吗?”
他的声音逐渐清晰,苏醒终于听明白了。
“如果你需要,就眨眨眼——”
苏醒万分艰难地瞪着双眼,于是,他看到那人的脸上浮起笑容,那双犀利的灰眸也变得温暖,
“你是我见过的最硬朗的家伙,真是个奇迹!”那人赞叹着,“我是尤里?谢诺切夫斯基,你的主治医生,也是娜塔丽的叔叔(堂叔,他和娜塔丽的父亲雅克是堂兄弟。)
苏醒听着他的自我介绍,终于明白那天是谁救了他们,他铆足劲回握住尤里的手。尤里立刻震惊地挑起眉,他没想到这个身材瘦削的东方男人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我没有你的照片,也无从想象你以前的模样,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审美和你自身的条件为你重塑一张脸,”尤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让苏醒有时间领悟他话中的含义,“——所以,你必须百分之百地相信我,配合我,把你的命运交给我,——你,能做到吗?”
苏醒毫不犹豫地眨眨眼,紧盯着他的那双灰眸已经给了他信心和能量。
尤里笑了,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光明磊落。
就在这时,一个壮实的大汉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就像一只雄狮却有着猫儿般轻巧的步子。
他和尤里交换着眼神,大汉趋向前握住苏醒的手,同样干燥而温暖,
“你好,我是安德烈。” 他的蓝眼睛里带着亲切的笑。
“安德烈就是那晚救了你和娜塔丽的人。”尤里在旁边轻声说。
大汉摇摇头,“——不,是他救了娜塔丽,和他自己——”安德烈松开苏醒的手,将手举至额前行了个军礼,“——他是一个Leony!一位英雄!”
于是,苏醒有了一个昵称,——LEONY,小狮子!
一年时光就在各种匪夷所思的重塑治疗中度过了,其中的艰难与痛楚不足为外人道,就像烧得焦红的一枚钢钎直插进苏醒的心底。痛入骨髓时,他就想想离开方晨的那个夜晚——和那个把他压在身下肆虐的人——那个他最心爱的人!于是,一切肉体的痛楚都变得可以忍耐。
老罗曼经常来看望他,在他床边一坐一下午,也不怎么说话,有时他会偷偷带来一瓶伏特加,看苏醒疼得狠了,就喂他喝一口,偶尔会被尤里抓包,他就嘿嘿嘿地窘笑,红着脸看着苏醒求援,
“利奥,你和尤里说这酒是不是止痛良药?”
苏醒哪里说得出话,连笑也不可能,只是他的眼睛眨一眨,亮闪闪地透出愉快的微光,这也确实是苏醒比较开心的时刻,
“利奥,我把农场卖了,价钱不算好,但也足够我养老了。” 有一天,老罗曼又来了,天已近黄昏,他好像已经喝过了酒,眼睛红红地说。
苏醒眼睛睁大,不置信地望着老人家,他知道那个农场对罗曼意味着什么,他的那位英国妻子就葬在了农场的海岬下,
“我是谢诺切夫斯基家族的异类,或是说‘叛徒’,雅克,我唯一的儿子,却是一场政治婚姻的产物,我爱雅克,但我不爱他的母亲,于是,他认定我也不爱他,可能吧,我是很自私,将自己的情爱建立在孩子的幸福之上,但我也只活这一次,我也想尝尝幸福的滋味。我有罪,最大的错误就是根本不该迫于压力和雅克的母亲结婚,然后,又不甘心,唉——”
老罗曼摸出怀里的酒,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唉,坏就坏在我不甘心呀!”
那天,老罗曼第一次喝醉了,倒在苏醒病房里的沙发上酣睡不醒,苏醒羡慕地看着打鼾的老头,心想,能这么酣睡一夜也是福气!他似乎已经有根长时间不曾睡过整觉了。
娜塔丽只在圣诞节和复活节时来看望了苏醒,其他时间她都被父母严格禁足,哪里都不能去,小姑娘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对苏醒恢复中的奇怪模样也不表示害怕,她只是将脸贴着苏醒的手背,
“——辛,很快我就长大了,到那时,就由我来保护你!”她的神情如此认真,说出的话真的像一个誓言。
苏醒拿起纸笔,为娜塔丽画了那两个星座和那两颗大星,——北极星和北斗星,永恒照亮北半球的夏空。
接着,他在纸的下端写到:龙和凤并不相爱,因为他们属于不同的物种。
娜塔丽拿过画纸细看,又仔细地把它折好放进随身的背包,
“——辛,等着我——” 她笑了,花般灿烂,轻快地走出病房门,没再看苏醒一眼。
苏醒不久后得知:这家世界一流的私人整形外科诊所居然就位于牛津!真是奇异又悲伤的巧合。——方晨曾在此深造,而他——在此重生为人!
尤里领导着一组来自世界各地,特别优秀的医护团队。——关于苏醒,专职的医护人员之间最多的评论如下:
“我的上帝,他难道没有痛觉吗?真叫人不敢相信——”
“他为什么从不提任何要求?那眼神看了真让人难受!”
“哦,我的天,我简直无法继续了!他的意志就像一块钢!”
“有时,我觉得他像一只布偶,可以随意摆布,但他其实是那么坚强!”
“——对对,但他真是随和,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相处的的病患!”
“唉,你们谁能替我去为他换药,我真是要崩溃了,可他还反过来安慰我。”
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那个渐渐在他手下成型的面庞,尤里的心莫名地牵动,他想知道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他那瘦削的身躯里似乎住着无比庞大的灵魂。在那个暗夜的谷仓中,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冲向危险?支撑着他即使身受重创依然阻挡住袭击者对孩子的进攻?
“——因为,她是个孩子!”苏醒在纸上写着。
尤里打趣地指指自己,苏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咧咧依然肿胀淤血的嘴,继续写道:
“那我一定把你先推出去,天塌下来由你这个高个顶着嘛——”
尤里看看纸上的玩笑话,又抬头望着苏醒青紫淤肿,奇形怪状的脸,再也笑不出来。——这个男孩,将他自己的生死美丑全都置之度外!
苏醒的隐忍,倔强,坦然,勇敢和深潭般的沉默激发了尤里从未有过的创作激情,特别是他依然完好的双眼,在那些无法开口的日子里,默默传送着丰富的意念和情绪,苏醒的双眼给了尤里无限的想象空间。他夜以继日,完全沉迷于塑造,雕琢苏醒的工作中。他的恩师,当今世界最伟大的颌面整形外科医生,杰森?哈蒂,在查看了苏醒恢复的情况后,不置信地惊叹:
“——尤里!我可以退休了,这个病例是一个奇迹,也是你最大的荣誉!”
尤里的手轻轻抚触着苏醒已卸除绷带的那一部分面部肌肤,“——不,荣耀应归于他,——利奥。”
苏醒望着他的医生,双眼里波平浪静,但心里却充满了感激,——所谓再造之恩就是如此吧。经过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他和尤里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他从那天起,就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交到了尤里的手里。
苏醒一直没有照过镜子,从那柄钢耙刺入他的脸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他了,不再是妈妈看大了的阿醒,也不再是与方晨耳鬓厮磨过的苏,每天为苏醒例行检查治疗的医护们看着他的眼神日日变换:从回避,沉痛,悲伤到欣喜,惊叹,苏醒一一看在眼中,但他依然对他的新形象并不好奇,样子可以改变,美或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第七十四章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靳远然走了进来,七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方氏大厦。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一切又确实不同以往了,那个站在大办公桌后的年轻人——方晨,尤其使靳远然感到惊讶,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却比七年前更幽深,有神!
方晨和苏菲都站起来,迎着走进来的靳远然,他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中间这七年都不存在,这个一夜白头的英俊男人,还是当年那个留下TIB绝尘而去的失意人,现在,他又回来了,神情还是那么忧伤,方晨不禁用手撑住桌面,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彼此面对面地相对而立。
——方晨,是他两个儿子的情人,也是他两个儿子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