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朝两边分侧出一条通道。言燮出现在彼端。
张狂不失精致的脸庞，高大不减修美的身形。这就是言燮，包裹在美丽表皮下深沉的心计和划算。
他看见风琰，单足半跪地上，右手用剑鼎立着他的身体。显已是强弩之末时。他看见颜修过来，一动不

动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的道了一句，"我知道你会来。"

颜修轻轻一愣。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知道我会来？你怎么知道我会来？你不知道你伤得我躺

在床上动弹不得吗？你都没有来看过我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是吗？"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绕着风琰的周围，人墙似钢铁般强硬，阻断了他每一丝可以求生的退路。
言燮要一个人死，很久没有过这样隆重的态势了。
而且他也没看错，风琰真的只是单身一人。周围人中，或有挂彩者，但那确确无疑是忠于言燮的。
这是怎么回事？
像是看到了他心中所想，言燮洞悉而又华丽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一个人来的，颜修，多聪明的做法，所以他说要等你来，我就让他等到你来。"
颜修又是一愣，随即明白：柳如风没来，在整体上他已全无优势，再强攻也只是徒增伤亡，还不如只身

挑战言燮，博个险中求胜的机会。只是看来，言燮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颜修轻轻喟叹："你等我来--做什么呢？
风琰回答得却极是晦涩难明。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颜修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句。
脚下朝言燮移靠而来。
"教主--"
言燮伸手一压。
"颜修，你跟了我那么久，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跟我提出怎么样的要求。"
颜修脚步踉跄，跪倒在言燮脚下。凄声道："你答应过我的！教主，你答应过我的！"
"那时，风琰他还没拿着剑来要至我于死。"
"教主--"
"颜修，听说你这次还煽动柳如风来对付我？"
"--"
言燮反常的没有动努。再说话间，冷然的语气竟夹了丝罕见的暖意。
"你去过柳如风府上了？"
"--是的。"
"他好吗？"
"尚无大碍--只是清减了些，他不喜那厨子的饭菜，柳如风也不让他下厨。"
言燮轻道了句"小傻瓜"，轻柔的语气只吓得平时听惯了他冷厉言辞的天鹰教众头皮一阵发麻。
气氛一时很是诡异。
这边风琰还苦苦在死亡线上挣扎，主导大局的言燮却暂时陷入了一阵相对平和的境地。
颜修知道机不可失。
"教主已然声威显赫，大权在握，风琰他一人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求教主看在颜修--"
"颜修，你这个痴人。风琰给了什么好处叫你如此死心塌地？也好，颜修，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三掌

，风琰若能接我三掌不死，我就让你们走。"

颜修大惊，"教主！"
言燮断然厉喝，"颜修，你再敢多说一字，我立马将风琰五马分尸！"
以风琰现在的情形，别说是三掌，一掌也未必能全然领受得了。可怜他年少英雄，今天就要命丧于此。
颜修被言燮一声呼喝，不敢再作痴缠，沿着青石铺就的地面，踽踽走到风琰身边。
风琰的状况比之刚才初见，又坏了一些。他被天鹰教众多高手围攻，早伤了五脏六腑，浑身上下，外兵

器伤口更是难以数计。半趴在地上，气息奄奄。

"没关系的，三掌后，他便不奈你何--"
"当然不错。颜修，我的命若然要你去跪地求饶，我便是活了，也是要死去的。"
颜修一震。愣在当地，身子凉了半截。
风琰在死前还想着见他一面，他只道他心里对自己还大有情意，颇为沾沾自喜了一下。想不到竟是，他

死也不愿再见着自己。
颜修窸窸窣窣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强自镇定道："这是我前些时候从和尚手里弄来的，是很好的疗伤、

增补内力的药，本来打算我那次上刑的时候用的，瑶红又给我准备了药，那三掌，你躲得过也是好的--"

估计风琰也听不进去，说到最后已暗自消声。颜修苍白的脸色这时更甚，像一张纸。
他却把药丸送进了自己的嘴。
颜修俯身，低头，吻住了风琰带血的唇。
风琰表现得异常平静冷漠，颜修吻他的时候，他没拒绝也没迎合，只是被动的张开了嘴，他看着颜修的

眼神像是两轮沉淀了上万年的琥珀，又似空无一物，像从不曾认识过颜修一样。

颜修搭在风琰肩上的手抖得厉害，心里荡起无边的苦涩，苦涩塞满他胸膛的时候，他感到了塌实，塌实

让他的唇表现得坚定而又决绝。
他把药渡了过去。
声音如梦似幻，"你我初见时，你便用这下流的手段陷害于我，我一直想着要怎么还回给你，一直想着--
"--风琰，我不要你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风琰感到不对时，已然不及。他的舌头首先感觉到了麻痹，像是突然从身体剔去了一个器官，跟着，在

颜修舌头的推动下，也说不清是药还是那麻痹的感觉，从他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他只听得脑中砰然一声

响，引燃了全身麻痹的死感。

"修--颜修--"
片刻工夫，他已然不能再度发声！呆坐在地，有如石刻。
颜修抬起头来，嘴角一翘，拉出个绝丽的笑靥，"老实说，风琰，你今天的样子，很狼狈，狼狈极了。"

说着狠狠的咬了一下风琰的唇，将那股血意吞吃入腹，"恩，连你的血也开始有麻意了呢，厉害，真厉害

。"

颜修仔细的看了一眼风琰僵在脸上吃瘪的表情，不满意的在上面抚弄出一个带笑的样子，"还是这样子，

顺眼。"
看着看着，突然红了眼眶。他低头掩饰，想起风琰眼中，满满映着自己的身影，心里似乎又觉得满足。

只是那笑意，他怎么弄也弄不到风琰眼中，他的眼中，还留着麻药固定下来的震惊和羞脑，是以，那笑

脸满是滑稽和虚假。颜修越看越不满意，手停在风琰的眼角，捏过左眼捏右眼，"笑一个！风琰，笑一个

！像曾经你对我笑的那样，笑一个！笑一个--"

风琰的眼叫他揉得通红，似要滴出血来。
"小器鬼。"
似是叹息，颜修站了起来，他用手覆着额头，没让风琰看到他眼中汹涌的泪意。转身的时候已经平复，

他看着言燮。
"那三掌，教主，我替他受。"
言燮静静的看着颜修，良久，将手一挥，围在他们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言燮道："颜修，你连受我一掌

都不够资格。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换？我要的还是风琰，我倒要看你如何救他。"

"我一个人的分量自然是不够的--我还握有奕奕身上一个小秘密，当然，单是这个秘密也是不够的，但两

者加在一起，相信这笔买卖，教主不会亏本。"

言燮看着颜修，像是在揣度他话里的意思，半晌方道："颜修，你比起以前，大不一般。"
"早有人跟我这样讲过。"
"但你不该，颜修，你不该来找我做买主。"
言燮说着，轻飘飘的朝颜修隔空挥出一掌。
颜修的眼睛瞪得死大，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绝望以及悲切。回荡在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他害了风琰

，他害了风琰！风吹柳絮般，伴随着一响沉闷的撞击声，他的身子贴着背后的墙垣落了下来。一切都很

安静，像是一幕忘记了配音的皮影戏，戏中上演着讽刺的黑色剧目。

"不自量力。"
言燮举步朝风琰行去。
"教主！"
瑶红骤至。
她目不斜视的走到言燮身边，贴着他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言燮神色一凛，朝颜修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么说，颜修倒没骗我。"沉吟一会，丢下他们三人，径直朝内殿去了。

瑶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走到颜修身旁，只看了一眼，神情转黯，几步转回到风琰身边。
风琰还在笑。嘴弯弯的，雪白的牙齿，眼大大的，空空洞洞。
颜修那麻药，厉害竟至如斯。
瑶红蹲下身查看了一会，往他嘴中塞去一粒豆大的黄色药丸。
"风琰，你父亲是我杀的。颜修他，只是方便指控你，教主命令他站出来--我们脱离傀儡生涯，就这一次

机会而已。颜修他--不行了，你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风琰张口而出，一大簇血箭，落到瑶红身上，映得他淡绿的裳，艳若桃李。
"颜--颜修--颜修！"
颜修很干净。他身上没有一处显见的外伤，他躺在地上，就像睡过去了一般。
风琰托起他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在嘴角处那丝异样的鲜红，如花般绽放，似雪的颜容。
"颜修！颜修！"
颜修突然一震，他睁开眼睛，显得精神奕奕，明亮而又闪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一场恶作剧的玩

笑。
风琰起是一愣，随即欣喜若狂。
"修！你觉得怎么样？！颜修--颜修--"
这片刻工夫，颜修眼中的光，便黯了下去。气弱似有若无的喘息告诉他，他怀中的这具躯体，再无疑问

，已处在垂死边缘。
风琰心悸心慌，无从言叙。颜修虚弱的胸膛，仿佛同时担负着他的呼吸，他那么辛苦，自己憋气心闷，

似要抽干他身体里面每一丝能动的因子，然后，干涸而死。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裳，从额面处流下来，

又似泪水。

痛感，从胸口处蔓延开来，仿佛颜修先前给他服用的麻药，又出现在他体内最中心的位置，还装上了带

刺的尖钩，带起一篷鲜艳的红雾--爱过了，恨过了，怨过了......，原来都只是痛。只是痛。

"颜修--修--看着我！看着我！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闭上眼睛--"
颜修被风琰一阵摇晃，又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风琰，似乎认出他来，轻轻的笑了。
彩虹出现在，风雨飘摇的狂澜之颠。
颜修的笑带起了一片雪花，飘落在风琰刺痛的心口，冰冻了流血的伤口，寒冷过去，迎来了春的生机和

暖意。
..................
一时之间，风琰只觉平静无比。
血红的眼回复出一丝琥珀。动作轻缓柔和，再没有半点激狂颜色。
往事如云烟，踏破尘世的喧嚣，在他心底，荡开一叶平柔的小舟，荷花池里，荷花池香，荷叶在他心迹

铺淌开来，一望无际的平坦适意。
对望。
时光飞逝而过，已走过了他们相识之后近三个年头。
风琰将颜修轻轻的拥抱入怀。
颜修道："吻我。"
"恩。"
风琰低头，覆上颜修柔软的唇。
"喜欢吗？"
"我还要--"
"我怕你呼吸不过来。"
"不--不要紧。"
风琰到底没敢放肆，只是将唇温柔的停在颜修唇上，轻轻舔吻，没有带起一丝声响--两人都觉得很满意

。颜修的精神稍稍好了些，雪色的脸颊多了一丝异样的粉红，他看着风琰，断断续续道："你像以前那样

对我讲一遍好吗？--颜修，我爱你，你爱我吗？"

这话风琰那时对他说得颇为频繁，是以他连风烟说这话的表情都模仿出来了一些--专注的眼，严肃的表

情。但他伤入膏肓，后力不继，看去很是勉强。

风琰一怔。
颜修慌忙道："没--没关系--我只是--我只是--"
风琰打断他的话道："我爱你，颜修，我爱你，你爱我吗？"
颜修笑，苍白而又美丽。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从右边眼角处渗出来一颗晶莹的泪珠。
风琰慌张。他吻干了那滴泪水。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颜修，我真的好爱你！你爱我吗？颜修，告诉我--"
颜修一直不曾明确给过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终于开始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虚幻而又空洞，被他残破的肺叶拉扯得破落不堪。
"我不爱你--风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瑶红说，瑶红她说我爱上了你，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她那么活

泼可爱，美丽又纯洁，我以为我爱上了她，可我杀她的时候--我杀了她，是的，我还是杀了她--爱是什

么东西，言燮说谈这个太过无稽，我们的世界，只有生死，无所谓爱恨，我们杀人，就像你们吃饭一样

，只是为了要活下去，我杀了你父亲，也不是因为恨他，我忠于言燮，也不是因为爱他，你那样跟我说

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很欢喜的，我喜欢听你说，你爱我，你爱我，我听了，我听了，觉得很高兴--可

要我怎么答，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要我怎么给你，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欠你很多啊，风琰，你给了我

那么多快乐的感觉，可我从来没有回报过你，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宁愿，我宁愿我死千

次，万次，也不愿去做一件伤害你的事情，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会有爱么？对不起，我不配你，

小纯就那样说过，后来，后来我做梦，总是梦见她，她捂着颈部流血的伤口，说，说我不配，对不起，

风琰，我不爱你，我怎么可以爱你？--"

似是深秋，善感的风携了丝冰凛的多愁寒意。像是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离人的心境，引发丝丝瘙痒的

羽意。雨意。风干了泪迹，挤压出来潮湿的空气。

风琰低头，堵上了颜修喋喋不休越发苍白的冰唇，残败的呼吸。
"不要紧，不要紧，修，你不爱我没关系，没有关系，我爱你，我爱你就好了，我爱你，好爱好爱你，所

以，修，高兴起来好吗，快乐起来好吗，我喜欢你为我欢喜的样子，那样，我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我爱你，修，我永远都爱你--"

"你是个傻瓜。"
"傻瓜也爱你--"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我的手脚都觉得很冰凉起来了，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
"不要紧，来，放我怀里，会温暖一点。好些了吗？"
"恩。你那时候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杀了小纯吗？"
"为什么呢？"
"其实那时候并没有计划要杀你父亲的，言燮说只要搞臭的名声，那样他才好成为下任教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修，不要说这个好吗？我们说点其他的。"
"其他的？"
"像是--你为什么会喜欢南瓜啊--"
"恩，南瓜，甜甜的，粉粉的，就像你看我的时候--"
"修！修！"
"我好累了--"
"恩--累了就休息一下，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颜修像是突然想起，窸窸窣窣的似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什么？"
"是小纯身上的玉，我偷偷藏起来的，怕你要回去。"
"双龙玦？"
"恩，半块--"
"傻瓜，你拿着就拿着，我送你还来不及了--修！颜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