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落之时,一封书信甩在恩聿右手侧,亓官昭厉声吩咐,即刻启程,随蕴晗一起,将此信函送往爵次之王手中,不得擅自返回夕州。
恩聿垂首良久,将军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军中副将,也是亓官昭最贴身的侍从,要他离开去往爵次?而且暂不得归?夕州大军无首,将军又无心恋战,究竟是为何!恩聿捏起信函,愤愤起身,躬身退出。
他究竟该怎么做,是选择愚忠从命,还是听候自己内心的声音?
亓官昭冷哼一声,心中郁愤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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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西下,已归的蕴晗向凌子归奏报,亓官昭欣然答允讲和,且派了最贴身的侍从恩聿随他前来,附上信函一份。
他是爵次的王,分明的唇角上扬,划出一道弧线。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比他想象的来得轻易了些。
蕴晗讲和有功,青云直上,被封为爵次神武将,一朝得宠,荣华富贵。只是凌子归要他做的,不仅仅这些。
他曾想,或许相貌相近的人可以让人有相同的感觉,分散一些眷恋、情愫、不舍,随便什么都好,可是他错了。他从来都是一副死板严肃立待以命的表情。尽忠,职守,占去他本性里的美好。
他同样绝美、妖魅,却多了份与他并不和谐的硬朗,是他当真只恋得那种柔若无骨纤细妖娆的美,还是心若被打开,就紧紧被锁,只由那一人掌管开合?
“王是说……”
“对,若说毫无瓜葛,怎会出奇地相像。”凌子归侧首。
蕴晗深深思索,母亲从无跟他讲过,有胞弟一说。
“这个,你且收好。”爵次王自一锦盒之中取出一块罕见的苏紫玉,通体温润,花色不一,诡异迷离,上刻一“蕴”字。
“王……”蕴晗接过玉,却丝毫不知王的意思。他单纯如一张白纸,只晓为国尽忠,抛弃一切都再所不惜,思维却似三岁孩童一般简单。
“蕴卿颈间有一块玉,与此几乎一模一样。他一直想寻找生身之母,我想,爱卿的母亲不介意多收一个儿子吧?”凌子归将锦盒悄然合上,他不喜欢为他办事的人像蕴晗这样单纯直接毫无城府,怪只怪他这容貌。
“可家母从未提起过……”蕴晗口出心想,这玉,难道是叫他也戴着,装作偶然间遇到蕴卿,然后指玉相认,带去见母亲?王上无端端要他收一个弟弟做甚?
“朕的意思,爱卿莫妄加揣测,照做便是。”凌子归微微提了声音,温柔的神色却蕴着一丝威严,“待相认之后,朕便封蕴卿为从文使,你二人从今之后高官厚爵。”
他可以给他荣华富贵,显赫兵权,却只为拴住另一个人。
卿,你若有官职、有兄弟、母亲在这里,便再也不会想要回去那个耻辱的地方了罢?你只当我是帮你寻得生母兄弟的恩人,绝然不知其他,这样足矣。为你,做些错事也在所不惜。
亓官昭,他那个局外之人居然说什么会等他自愿回去?看来,他是等不到这一天了。因我会一步步地,将你紧紧拴在身边,好生保护,再不容他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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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桃花瓣飘洒在风中,深浅不一的粉红落了一地,凉风柔拂,桃香满溢,吹起绰约的纱帐,在芬芳之中妖娆翩舞。
一袭纯白凭栏而南望,柔软的褐色长发被风撩起,拂在香飘四溢的妖娆之中,干净的面庞带着一丝忧郁不安,娇小的桃花瓣飘在他长卷的睫上,微微颤动,遂又纷扬飘落,渐渐融入地面一片片的桃红之中。
他愈是想忘掉他的好,就愈无法逃脱他的网,对他的恨一点一点消逝冰溶。他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那么在乎当日的恨。
若说他只是他的玩物,他只消玩腻扔掉便是,他却为他,一见倾心,做了那么多事,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是他自愿归去的时候吗?
可他是男子啊!纵使多么妖娆狐媚,绝美脱尘,也终归是尘泥一般的男子,不论亓官昭,抑或凌子归,都应有更好的女子去匹配不是吗?娶得娇妻,生儿育女,共享天伦,和乐美满。
而他,只应在丛生荒草中渐渐洗净铅华,岁月会残忍地在他的面容之上留下痕迹,一日一日之后,在桃花深处沉卧老去,无人问津。不会有哪个女子倾心于他,因他绝美过女子,只得嫉妒。
笛声悠扬,淡淡的哀思随着桃花的飘飞时起时落,清冽的泉水缓缓流过院廊的小渠,映衬笛声的伤悲,为之片刻沉迷,覆又向东而去,人生一场相识,是否,也会如此错过。
“蕴……卿……”第一眼望到他,他竟不敢相信这世上有如此绝美的人,仿若天间的仙子,坠落人间,忘了他们是怎样的相像,只觉这世上,谁比得上眼前人这般凄冷若仙笛声断肠?
笛声暂落,蕴卿闻唤缓缓转身,风吹乱了他的发,惊讶的薄唇微启,柔荑之中的笛滑落在地面粉红桃花之上。
回身的他只觉恍如隔世,在落英缤纷之中,一袭鹅黄色长袍的他远远望着,风吹起他柔软的深褐色长发,飘散在纷纷桃花之中,惊为天人。他只觉得他那般芳华,却不知那绝美的容貌,同他一般魅惑众生。
初次相见,沉醉于那样一番仙境一般的景致之中,造化弄人,容貌相同的他们是否像站在镜子前,欣赏到自己的美却惊讶地无法呼吸……
蕴卿,会望着那块相同的苏紫玉,泪于眸中,相信那是他的兄弟,同去见他们的母亲,相信自己本为爵次人,在众人的贺拜与王的暗喜之中,登上爵次从文使的宝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他有了母亲,有了兄弟,有了家,有了要效忠的君王——凌子归,既生为爵次人,便死不归天都。
此生于爵次,再不归天都……
一切,是否如凌子归所愿?
亓官昭放下一切,去赌他和蕴卿一个未来,赌天都北境的未来。而他却在群花簇拥之中,登上爵次国的相位——从文使……
第拾陆卷:帝都惊变
深山林中,衣衫褴褛的少年身背一捆干柴,汗滴顺着他稚嫩俊美的面庞滑下,斜阳西下,他却被杂草划伤了腿,行动不便,看来无法在日落之前赶回去了。
他自幼性格孤僻,少语自闭,却不甘于同其他孤儿一养沦落市井做小乞,遂自力更生,在山角搭起了一间自己的茅草屋,小小男子,却独自以狩猎卖柴为生。
日头渐落,林间已渐渐昏暗,腿上的伤已经阻碍了他的行程,时不时从林子深处传来野兽的低吼,冷风吹过,群鸟惊飞,只留林子一片阴冷萧瑟。小小少年抬头望望四周,树声萧萧,心中发毛,抗了抗肩后的枯柴,加快了步子。
怎料,林间昏暗幽冥处,突然冒出一只吊睛黑纹白虎!昂首低吼一声,慵懒地从高处踏下,注视着眼前褴褛少年。
少年一步步退后,双手紧紧攥着捆绑枯柴的肩绳,手心全是细细麻麻的汗滴,双眸微眯,眉头紧蹙,腿上有伤,要逃是不可能了。少年强做镇定,环顾左右,希望发现一些对他有利的环境。
白虎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双目渐渐沾染上兽性的杀气,逼近少年,逮准时机,突地一跃,扑了上去。少年心中一惊,忙压低重心,在白虎扑击之时,迅速闪躲到一旁,却不想用力过猛,撞在一块大石之上。
受此冲击少年已无力躲闪,白虎似是被激怒,放声大吼,倏地转个方向,又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少年眼见情况紧急,右手拉出捆绑干柴的两根粗绳子拧成一股,朝着白虎用力甩去。这鞭不偏不倚,正中白虎左眼。白虎左目顿时鲜血淋漓,怒不可及,血盆大口撕咬过去。
男孩呼吸急促,为求自保,下意识一个转身,白虎啃了一口干柴,数根枯柴竖着撑入白虎口中,疼得那牲畜奋力甩头,更是怒气冲天,一掌拍来。
少年心知无望,干脆毅然决然,挺身而起,握紧了鞭子,拉开与白虎之间的距离,奋力甩去。
周遭充斥着搏斗的怒吼和惊叫,小小少年,凭借着自己多年的狩猎经验和过人智慧,咬牙坚持着。倔强的他永不服输,即便面对如斯强敌。
林中白衣银发少年观战不语,隐于树后,唇角上扬,妖魅的眸迸发出闪耀的光芒,纤指折下一片树叶,卷成细细一管,从身旁一奇异的血红植物之上取下茎上细长毒刺置于叶管之中,透薄的妖唇轻轻一吹,数根毒刺精准地射中白虎额头,一声低吼,白虎应声倒地……
……
白虎的倒地怒吼吓醒了一身冷汗的亓官昭,又是一场梦。那时衣衫褴褛的少年已然贵为天亓圣将军,可无论他长到多大,那时的场景还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魇之中。
昔日的白衣少年,天都朝阙,与他年纪相仿,却深不可测,英俊似谜,已然成为今日的天都帝王,救命之恩,情如兄弟,让他忠心为报。
怎么在此时,又会梦到朝阙帝?以往每次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之时,都会发生些他不愿看到的事。莫非,帝都有难?亓官昭速速起身更衣,下令一对人马连夜马不停蹄赶回帝都,查探详情。
朝阙,若我不在,你绝不能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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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次从文使的府邸之内,蕴卿端着一碗药,缓缓推开内室的门。
自从他看到蕴晗颈间的苏紫玉,跟蕴晗回来见了母亲——蕴姬,又被众人执意推上从文使的座位,他已经再也不敢闲下来,留一丝空闲时间给自己,去想念天都。
“母亲……?您醒了?”母亲虽已年近四旬,却仍难掩绝代风华,只是近来身体一直欠佳。
“卿儿,你来了……”蕴姬起身,欲接过蕴卿手中的药碗。
“母亲,到服药的时候了,让卿儿来吧,药烫。”蕴卿柔柔笑着,暖人心扉,侧身坐在床边,舀起一勺,轻轻吹吹,呵气如兰。
蕴姬绝美的眸子覆上一层薄雾,她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就算她不知晗儿的那块玉如何得来,而卿儿颈间这块玉可是她当年亲手挂在小儿子的身上,她从没想过,还会有活着见到他的这一天,乖巧地坐在她的塌边,服侍她喝药。
“卿儿……”
“嗯?”蕴卿淡褐色的瞳一尘不染,轻灵绝美。
“爵次王待你兄弟二人恩重如山,还教我们一家人相认,赐以高官厚爵,吾儿……一定要好好报答王的恩德,鞠躬尽瘁……”蕴姬垂下螓首,这样的团聚已经是苍天的厚待了,定是她深爱的男人在天之灵保佑,她只求安卿儿和晗儿能帮助凌子归稳得天下,南下夕州,安稳度过余生,再无他求。
蕴卿垂首沉默,轻轻嗯着,侍奉蕴姬喝着汤药,他又何尝不懂母亲所想,凌子归给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只有报恩的份儿,可是,他的心,怎竟有那么一个空空角落,悬在半空,碰不得,触不得,隐隐作痛。
“卿儿,娘的话你必须听。天都的一切都忘掉吧,从今往后,你便是爵次的从文使,与天都,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与天都,与云从楼的姐姐们,与妈妈,与亓官昭……都再无瓜葛了吗?可他的记忆还在,心还在,要他怎样,强迫自己将心门紧紧牢锁?
可是娘的话,他会听,蕴晗的话,他也会听。他有自己的家,在爵次的一切,已经叫他,不能放下……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几日过去……
夕州府内一片沉寂,亓官昭独自坐于藤椅之上,闭目沉思,心中烦乱。青刺已于爵次返还,带回蕴卿寻到生母,拜官爵次的消息。他真心想要等待的人,却传回了再不归天都的消息,在爵次容登相位,大红大紫。
是不是他一直都错了?他掏出一颗真心,等他回来,回到他的身边,他可以许他一个未来,可他却结结实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转而投入凌子归怀中?
蕴卿,是凌子归帮你寻到生身之母,你心怀感激?
还是见到蕴晗是为兄长,你无以为报?
抑或你的爵次王给了你高官厚禄,你感恩戴德?
呵,算他亓官昭输得彻底,竟做了一回傻瓜,被人白白耍了,天知道他为了这种禁忌的情愫经过了几轮煎熬挣扎才敢向他表明心迹?
他加诸于自己身上的那般羞辱和痛哭,他定要他加倍奉还!可是上天给及的痛苦不止于此,亓官昭派去帝都查探消息的人马已归,带回朝阙帝的手谕:
朝阙病,帝都危,昭速归。
望到这几个字,亓官昭只觉气血一股脑儿冲向脑门,倏地站起:“来人!”
“将军!”随从自门外小跑进来,连声应答。
“马上准备,今日带五万大军速归帝都驻守!不得有误!”亓官昭奋力将那张手谕紧紧揉于手心,朝阙,我不在,你果真出事了?可你向来谨慎行事,果断聪慧,胆略过人,怎么今日,帝都会突然遭此变故?
“可将军!北方战事情形不明,此时撤军恐怕……”随从心有担忧。
“恐怕什么!若是朝阙帝有何不测,要这北境何用!”他的兄弟、主公有难,就算放下一切,也在所不惜!
“将军!夕州只留三万大军,怕有闪失……”
“现下帝都有难,已顾不了那许多,违令者,斩”亓官昭喝令一声,不再给对方任何发问的机会。
他来不及多想,一心只想速归帝都,事关重大,他已不能为了一己私情,留驻夕州。还好和爵次讲和了,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测。
还是先回帝都,保朝阙安危……
帝都究竟发生何事?使得亓官昭丢下三万大军,带领五万大军速速归去?
朝阙帝向来行事稳准,今次怎会遭此变故?
蕴卿身在爵次,面对天都北境的突变,会做何反应?
凌子归暗暗将蕴卿牢牢圈在爵次,暗中设计,蕴晗只是颗棋子,还是他的利器……
第拾柒卷:卿出寻昭
亓官昭带领五万大军连夜马不停蹄赶往帝都,风尘仆仆。若想速速到底帝都,只能抄一条沙漠近路,一路上植物渐渐稀少,前方不远就是沙漠地带了,不少兵士们已然摊在路旁,再也行不动半分。
“将军,大军必须暂歇,否则五万大军到帝都恐怕就只剩下三万了!”随从快步驾马跟上亓官昭,大声禀告,灌了一口风沙。
行军条件恶劣已经阻碍了大军的步程,亓官昭心中自知,然朝阙有病在身,帝都陷入危机,心急如焚,怎能耽误片刻!
他眯着锐利的眼眸,风沙掩盖了他昔日,神色却一如以往,毅然决然,一望无际的风沙,何时才能到达帝都。
“帝都有难,不能拖延,我一人先行赶往帝都,尔等停军整顿,改走山路,速速跟上。”亓官昭跃身下马,坚毅的眼神折射出睿智的光泽,隐入漫漫黄沙之中。
“将军!”亓官将军向来路痴,不分方向,一人离去,只怕未到天都就迷路了,怎奈将军固执己见,已远远离去,呼啸黄风已将他的声音渐数吞噬,身后还有五万大军要他带领,改走山路,速归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