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终阑珊+特别篇————五月东方
五月东方  发于:2010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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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过了百年才将眼睁开一般。我向上望去,本意望天,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他怎会在?明明嘱托小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来此。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星烜站在不远处的山峰上,他的玄色外袍鼓风,棕红的眼静静看我。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身体不再那么疼痛,我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要告诉他,我会平安。

  试了几次,终究没有成功。

  星烜脸上的表情太过平淡,我渐渐怀疑山峰上站着的究竟是不是一尊人偶。天降明火在我周身燃烧,我在炽热之中睁不开眼。然而身体逐渐习惯疼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站起身想再仔细看他的脸。

  烈火舔食着我的衣袍和发肤,我只一味地看着高山之上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就连眉也未曾皱一下。他就用那种平常目光和我对望,良久突然开口:“所谓玄寂,乃玄天者寂灭之意。从你出生那一日起 ,我便卜得你的命运,故名玄寂。仙界才是你应当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很快地从我身上移开,竟然转身离去了。

  我看着他的衣阙离开我的视线,突然认识到这是他在同我道别。

  他的道别方式甚至不带有一丝情感,如同坚冰一般冷硬。这是那个握着我的手随我到老的人么?这是那个独独为我作画的人么?如果是,那么为什么此刻仿佛只有我在心痛一般?如果不是,那么我的记忆是可笑妄大的梦境?

  不会。

  星烜不会如此对我。

  我艰难挪动一步,想要追上他问个明白。然而脚下山崖却突然消失,一脚踏空,整个人都开始下坠。第三道天雷劈下之时,我突然想到了很多事。两百年光阴转瞬即逝,却仿佛都在昨日。我眼前出现一个黑影,他如闪电般扑向我,为我挡下天雷,而后同我一道下坠。

  我看着那个人扭曲的脸,身体的疼痛突然全都消失。

  怎么会是小圆。

  她的眼睛中如同有灯熄灭了,成为暗黑。我不能说话,不能够动弹,只能睁着眼看她。小圆伸手握住我的手,突然微笑。她说:“公子,不要难过,我本就是为你而存在的。”

  “你的母亲爱着你,我就是证明。她无法既爱又恨的活下去,那样她会疯狂。她将对你的爱生生剥离,造出我代替她陪在你身边。从此之后她只有恨。”

  “公子,你不应当哭,你应当觉得高兴才是啊。”小圆的手拂过我的脸颊,带走一滴泪水。我们急速下落,仿佛正落入没有尽头的深渊。她突然轻叹,“孩子,我本想一直伴在你身边。”这种如同母亲一般的话语,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开口对我说。

  她的话音未落就在我面前整个消散了。

  为什么你比我还要矮,我不要你。

  不可以啊,公子,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山神,如果你听得见我的声音,请收下我的愿望好吗?我希望我们,还有母亲,长老,小圆,鎏衣……我希望我们所有狐族都能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

  山神,为何你听不见我的心愿。我知道,不是你听不见,而是你从来就不帮任何人实现愿望。无论那个人如何卑微地祈求你,抑或赞扬你,你都不会。

  你听过心碎的声音么?喀拉拉的,还真响呢。

  第 32 章 特别篇:浮木

  我在这狐仙庙中五十年有余。

  刚开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了解世间万事,目光可看到千里之外,却独独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日不断有人进出狐仙庙,他们向我祈求着安康,钱财,爱情以及其他。他们唤我为狐仙。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是狐仙。想想,似乎好像仿佛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人类的欲望大到无边无界,有时他们所许的心愿让我哭笑不得。那些明明不可能实现的事,他们却要偏要对我许上半天。就仿佛虔诚的磕头,不可能就成为了可能。

  如果真能实现,也不应当对我说,似乎请求天帝会更好。庙中檀香阵阵,我俯看人们。他们眼中希翼的光芒太过明亮,有些刺目。然而我却不能闭上眼睛,我只能和他们对视。如果我能够开口说话,我要告诉他们,即便我是狐仙,也只能做些托梦的小事。他们所求的功名利禄,我自己都没有,何来赐予一说。

  表面上看来,我只是一段木头,被人精心装点。很多时候我会怀疑我究竟是不是狐仙,为何我如同江河里的浮木,只能随波而摆,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为?我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供品摆在桌上,我只能看不能吃,独自一人黯然到天明。

  我打发时光的方式五十年不变。

  白昼,我倾听人们的愿望,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王婆希望我帮她找到丢失的香包,那是女儿送给她的东西。我看见田地里玉米根下有一个银线香包,夜晚我便托梦给她。

  张家想为儿子求一个好媳妇,李家想为女儿求一个好婆家。我看两家人倒是合适的很,夜晚便将张家的庚帖送至李家二老梦中,将李家的庚帖送至张家夫妇梦中。

  刘二想找到失散多年的兄弟,这件事我没办法。他的兄弟几年前就已经喝了孟婆汤投胎去了,我便让他的梦中出现一只白鹤。那是他们少时共有的一段记忆,聊表安慰。

  乔老爷想发意外之财,他日日来狐仙庙上供。我在他的梦境中将他的独子带走,许诺以孩子换他财宝。这个梦境惊醒了他,醒后一脸焦灼的寻找着自己的孩子。他反复对天空道:请狐仙将孩子还给我,那些珠宝我再不要了!其实他的孩子正在院中牛车中睡得正香,我不过吓吓他罢了。

  附近居民都说狐仙庙很灵,从他们口中我听到这座庙宇的来历。原来不知是哪路妖怪摔坏了脑子,多年前用一车珍珠来换一车粮食。此地之人心中感激,拿出部分钱建了狐仙庙,以此纪念。

  夜晚时分,我常常听见梵音。从很远的山谷传来,令我出神。我总觉得自己出神之时会看见一处地方,那是乌云遮盖的山峦。山峦之中藏着一双棕红的眼,静静看着我,如同月光下幽谷中美丽的宝珠。这双眼睛似乎藏了千言万语,当我想看清楚的时候,身体便会突然下落。

  急速坠落的感觉,却并不令人恐惧,而是有一丝熟悉。仿佛曾经的某一个时刻,我是真的如这般坠入万丈深渊。那里无光,寂静,令人黯然。

  第十年,庙宇经受风吹雨打开始有些破败,我身上的色彩也渐渐剥落。人们商议重修狐仙庙。他们将我请到当地商贾的别院中,据说那里的风水特别好。如果我能够表达我的不满,我的眉目一定深锁。风水好?好到有鬼!

  我在这座别院中停留了数月。一日子时,院中池面的水突然无风自起波。有女子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院中却只有树影,没有人影。起先我并不准备搭理,然而那种叹息声却令人不快。

  胆大妄为的鬼怪,竟敢亵渎神地。我在心中道。

  那声音却听得见我心中所想,轻笑道。“你终于同我说话了。”

  我皱眉。谁同你说话,还不速速离开此地!

  听了我的话她却不退缩,只道:“幸而此地阴气聚集,才能从鬼国传音而来。你不记得我也好,不愿搭理我也好,玄寂公子,你只要记得我在等你。不论多少年,我再不愿错过,一定等到你来。”

  胡说,我是仙,如何也不会去往鬼国。

  那个女声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回答。她道:“不会令你心烦了。”那日之后,院中真的安静下来,我却开始思索她的话。

  她唤我,玄寂公子。虽然我并不知是否是这两个字,然而心中却突然想到了玄寂二字。所谓玄寂,乃玄天者寂灭也。似乎有人曾经说过这句话?是谁,我不知道。突然头痛欲裂,似乎有些反常。我不再想下去,静心听着梵歌。

  数月之后我被重新请回狐仙庙,新庙宇新气象。我的左边站着一排美女手捧祭物,我只能巴巴望着她们。我的右边站着一排道士,一个个神色肃穆很是令人讨厌。做法之时我刻意不向道士望去,反倒是有些道士一直望着我。他的目光太过明亮,能在我身上灼出个洞来。

  镇长与道士在狐仙庙前交谈,我听见他们是从蜀山而来。自此之后的三十年,那些蜀山人中常有一人来狐仙庙同我说话。我从不会回答他,他却一直坚持着。有时我听他说话也会分神,我细看他的脸,年龄应当不小了。他的眼睛尤其明亮,有些像……天上的星辰。他常说到一个人,似乎那个人消失了很多年。每当他说起那人的时候,他就会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有一日,他突然拿了一盏昙花灯放在案前。

  那盏灯有些旧了,他却用一种出奇温柔的目光看着它。对,这次他只看着灯,并没有看我。良久他突然轻声一叹,道:“人言是牡丹,佛说是花箭。射人入骨髓,死而不知怨。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话音刚落,昙花灯内突然冒出火焰。火舌一点一点将它舔食,最终只余尘土。

  那道士看罢,转身便走。步履轻盈,未带一点留恋。我看着他仙风道骨的姿态,四十年来,心中第一次觉得有些失落。自此之后的十年,他再也未曾来过,我也逐渐将他忘记。

  第五十年,镇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来狐仙庙求姻缘的人突然曾多。过去,总是家中长辈为子孙求姻缘为多,这次却是妙龄少女亲自而来。对我来说,这倒不是坏事。我看着她们,研究着晚上该如何托梦,似乎镇上未娶亲的年青人还有很多。我正考虑着,要不要照顾一下刘二。毕竟,他是真的需要一人来帮他烹煮。

  下一刻她们的愿望令我瞠目结舌。

  那都是同一个愿望。

  她们希望与镇上新搬来的公子结为夫妻。有些人的愿望稍多一些,也无非就是做小妾也愿意,或者让我赐给一个同那位公子一样的夫君。我的好奇心忽地冒出来,远目望去,倒是找到了那位公子。然而每当我想看清他的面容之时,眼前就突然朦胧起来。

  真是混账之极!

  镇上的土地过去总嘲笑我不是真的神仙,说我没有受天帝册封。我总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毕竟我知道,他在嫉妒我的庙中香火旺盛。至于册封,印象中好像真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年老记性差,忘记了而已。他那个破土地庙可用一句话来描述,便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土地嘲笑了几年终于失去新鲜感,平日灶君不愿意搭理他的时候,他就来我庙中与我说说闲话,虽然我也从不搭理他。这一日他瞬移到庙中,看见我时边喘气边道:“老弟,不得了,这镇上来了个好厉害的妖怪!”顿了顿他的脸色突然一变,道:“老弟,他就在门外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说完他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只感到好笑。什么什么,你同我说了又能如何?我不过是一块木头,没有你入地的功夫。再说,妖物总不至于对一块木头感兴趣罢?我估计着,这妖魔一定是冲着土地来的,你看他溜得那么快。

  庙中妖气蔓延,我却觉得不是太讨厌。比起住在庙宇附近的刘二家起炊,我更愿意闻着妖的味道。那妖进入狐仙庙,着黛色外袍,脸隐在帽子下。我看着他视线便开始有些模糊,心中轻叹一声,看来真是老了。朦胧中看见那人走至正下方抬头与我对视,静静看着,也不说话。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木头,一个姿势摆久了也不会累。但你也不会累?

  他好像真的不累,身体一动不动,似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良久他开口说话,声音平稳低沉。他说:是我。

  是你。可是,你又是谁。

  我平静无波的心突然渐渐泛起波纹,如果说木头也有心的话。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中心处冒出来,无数画面争先恐后在我眼前掠过,速度快到甚至看不清楚。然而最终,停留在我眼前的是一双棕红的眼。太过熟悉的眼睛,有些话语呼之欲出。

  我眼前黛衣人的面容清晰起来。他的脸依旧美丽,不带多余表情。我曾经想和这个人走到地老天荒,然而却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时间来不及。抬眼望向浮云,我看见仙人的车架正从九重驶来,迎我去往天宫福地。

  第 33 章

  我从木雕上脱身,落在星烜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感觉太令人怀念,一瞬间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我同他立在观星台。繁星满天,却比不过他眼中光芒灿烂。五十年未见,恍若大梦初醒。对视良久我对他微微一笑,手抚上他的脸。“你瘦了,莫非现在白骨精更讨人喜欢?不如,我也变作这般好了。”

  他静静看我:“你在人界,为何从不让我知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转头望向浮云。天宫的车架越来越近,而后停留在半空。车架周围白云缭绕,有声音道:“仙者,速速随本君飞升仙庭,不得耽搁。”

  我心中轻叹,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去。下一刻,手却突然被人握住。那种细长手指的熟悉触感,令我心中一动。这次他的手不是微凉,而带着丝丝暖意。

  温暖会令人不舍。只是在这种时刻,怎来得及不能割舍。

  我回头努力露出笑容:“仙气会伤了你,还是回乌源山去罢。”

  星烜棕红的眼幽深,如同潭水,他说:“此生,我只愿你我再有相会之日。除此之外,我已别无他求。”

  含着绝望的话语,令我感到疼痛难忍,我却只能握紧他的手。我多想告诉他,定有这一日。可是话在嘴边,却如何都吐不出来。身体逐渐变轻,手变为虚无一般令人难以抓住。

  我不会想到,有一日的分离,是我先离开。多年前星烜说,若我一直在他身边,便不会忘了我。那时我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是我,食言了。

  以我真心,换你真心,本来相知相守如梦醉。我以为,六根未净,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仙。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我的愿望同你一样,只有一个而已。

  我只愿,终有一日你我能够相见,即便隔着不能到达的距离,却能相视而笑。

  这样,足够了。

  飞至半空,车架上立着一人。那是灵虚真君,东华帝君座下引我入神界的导者。他扫我一眼,锐利的目光向下方望去,而后道:“仙者,但愿你无牵无挂才好。”

  我淡淡道:“真君多虑。”

  他又道:“你初入神界,日后自然明白我的话。”说罢,再不多说一句。我随灵虚真君去往昆仑之巅拜见太真西王母,而后去往渤海紫府州谒见东华帝君。千万里的距离,转瞬便能到达。

  我不过是小神,无法入三清界,自无法拜见三清尊神,便由灵虚真君引着直接去往凌霄殿。

  人界百姓总以玉帝为尊,其实不然。天界有四位天帝为四御,统领三界,十方,四生,六道。四御之中玉皇大帝为首,然而玉皇大帝却不是天界修为最高之神。在四御之上,三清界的三位尊神才是天界至尊。

  我站在凌霄宝殿中,神君依次列站。或许许久未曾有人飞升,他们的目光直直看我。虽然带着神仙固有的淡然,却令人说不出的古怪。一瞬间我想起明华上仙,四下观望,却未曾发现那人。灵虚真君在我身边提醒:“四御坐下不可随意观望。”

  我微微点头。

  玉帝赐我封号为天辰元君,而后又赐狐王之尊。

  我本要拒绝狐王之尊,然而灵虚真君又提醒道:“天辰元君,你只须表达谢意,其他勿用多说。玉帝封你为狐王的原因不用我多说,你自应知晓。”

  的确,若以神仙为狐王,只会更好地维持人界与妖界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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