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正懒懒地看着歌舞,突然开口问道:“蜀太守可是曾去过西域?”
“是,是!”蜀度见上阳侯竟主动询自己经历,急忙笑答:“下官前几年确实曾在西域任过职,却不知侯爷如何看出来的?”
“哦,我见你的这些女伎歌舞时都有胡风,不似普通中原歌舞,一昧绵软无力,所以才试着一猜。”青辰眼中微微一亮,唇边也挂上一丝笑意,向蜀度道:“我在胡国时,最喜在两国边境来往。却不知蜀太守曾在哪座城关任职,说不定我与你还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可知。”
“不敢承侯爷下问,下官曾在西平城做了五年太守。想那西平城,地处西去的喉舌之地,土地贫瘠民风刁悍,又有胡人时常滋挠……”说到此处,他急忙停口看向青辰,青辰却大度一笑:“无妨,我是就胡人,对胡人的秉性也一清二楚。你只管继续说就是。”
“是,是。”蜀度笑着举杯:“下官言语不谨,自罚一杯。”他一口仰尽杯中酒,接道:“西平太守之职,当真是一个极难的缺份。外人看着风光,其实下官心里知道,每天每夜,连个安稳觉都睡不着。不怕侯爷笑话,下官那时当真是想,做这样的官,还真不如回家种地,也省得每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但看着满城百姓,又不忍心就此一走了之。就这样熬到三年前,吏部考绩司见下官任职五载无甚过失,便将下官平调到此,任汉中太守,也算调剂一下。”蜀度捻须微笑,颇有得色。“下官在西平城任职时,便极爱那些胡姬的歌舞,故特命这些歌姬学习胡舞,想不到却入了侯爷的眼——若侯爷看中她们中的哪个,带走就是。能服侍侯爷这样的英雄俊杰,也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青辰笑着摇首,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些。他向无痕看去,两人眼神一交,他便心领神会,故意打个呵欠站起身,懒洋洋地笑道:“今日实在晚了,就散了罢。王爷只怕要在此处休养两天再南下。他是年青爱热闹的人,等精神好了,必会答谢太守今日的美意。”
蜀度听说凤篁要并非明日就走,心中大喜,见确实已晚,也不敢再挽留青辰等人,便颠颠地一路亲自将他们三人送回内院。此时已近半夜,冷风割面,那雪,也下得越来越狂。
第二日清早,凤篁却发烧了。绯怜给他诊了脉,脸一沉,一双怒眼就直瞪到青辰脸上,嘴角扯了又扯,终究忍了,坐到桌前提笔写了方子,才说:“王爷无甚大碍,只是受了风寒,这几天老实呆在屋里暖着点,清清静静养几天就好了。”然后拿了药方亲自去炮制。青辰垂首坐在床边握着凤篁的手,心里明白他这次风寒和自己脱不了干系——王府马车板牢壁靠,又围了几层毛毡套,车里炉子被子褥子垫子一概是齐全的,暖得春天似的。要不是和他一晌贪欢,怎么会惹上什么风寒?凤篁脸烧得红红的,却朝他笑道:“我其实没事,你不用这样。”又问:“昨天晚上,可认准了?”
青辰点头,招手唤了无痕观雪撷月一齐围到床畔,答:“他自己承认了,到三年前为止,一共做了五年西平太守。算算时间,不是正好对的上?”说着目视无痕。无痕点头,道:“我离京前特地去吏部打听过,三年前李氏坏事时的西平太守确实名叫蜀度——只是本朝现有两员名叫蜀度的官员,我们出京又太勿忙,来不及查那个西平守蜀度现任何职。”
“他既自己认了,就不会再错了。”凤篁吁口气,向撷月道:“李氏当初怎么败下来的,我就让他蜀家将来也怎么败。只是我朝刑律宽容,除大逆通敌外,并无牵连全族之罪,撷月想报仇,只怕得耐心些。”
撷月眼里闪过一丝狼样的狠光:“我能忍得,王爷勿忧。”凤篁“嗯”了声,又往青辰怀里靠靠,撒娇道:“我做不来脸上一套背后一套,只怕没好脸色给他看,还是不见这姓蜀的罢了。”
青辰替他掖紧被角,答:“也好,你若不想见他,好好歇几日养好身体,我们就上路。这家伙也确不是什么规矩东西,竟然昨天晚上就要送女人给我——我只在心里暗笑,他这样见人就拍马屁,怎么也不怕拍到老虎屁股上被咬断脖子?”
“可不是!”观雪冷笑:“朝庭规矩,王侯大臣借宿驿馆时,向来是上官不召下官不见,不过递个名贴请个安也就尽礼了。可这姓蜀的倒好,竟堵到驿馆里来。他这样子钻营拍马实属一绝,若不能名留青史,反倒可惜。”
无痕指着观雪忍不住笑:“偏是三弟刻薄,连骂人都不带脏字,也真难为你那副水晶肠肚玲珑心。我早该叫二弟好好跟你学学,也省得他一直这么笨嘴拙舌的,被人三句一堵就说不出话。”
恰这时绯怜煎好药进屋,正巧听到后面几句,不满道:“大哥又背着人说谁坏话呢?”他端着药碗走到床前,却不给青辰,也不给凤篁,就那么站着。青辰的眼睛在他和凤篁之间来回打个转,就知道他又吃醋了,便笑着起身让开。绯怜这才翘翘嘴角,在青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舀起一匙药汁,吹凉了送到凤篁嘴边。凤篁本想伸手接过药碗,却被绯怜瞪一眼,只得乖乖缩手,一口一口把药喝下去。
绯怜喂了几口药,忽又想起一事,向撷月道:“四哥,你捡回来的那女子已醒了,该怎么处置?”撷月正在想要如何料理蜀度,听绯怜问到自己,才回过神来,无所谓地答:“问问她的来历,或派人送回家,或给点钱打发她走就完了。这些事随便找个下人就能办的,又问我做什么?”
“哪那么简单?”绯怜见凤篁已把药喝完,倒了温水给他漱口,才回头向撷月笑道:“那女子身上青青紫紫的全是伤,几个丫头轮流问了,她都说自己无亲无故,无处投奔的——我看她定是谁家不被正房待见的小妾,才被打成这样。若送回去不是又推到火炕里了?你就给她钱,她一个孤身女子,举目无亲的,让她去何处安身?”
撷月笑:“你又怎么知道她定是人家小妾,而不是歌姬舞女之流?”绯怜瞄他一眼,冷笑:“歌姬舞女就算挨打,也是因为不肯习艺或不肯见客。管事的人打归打,但向来只打身体不打脸。若打坏了脸,岂不白花这么多心血调教?这女子满面都被打得青肿,可见定是女人嫉妒,才下的狠手。”
撷月听了,低头想想,说:“也罢,先让她养伤罢,等我们离开汉中时,再找个庙堂尼庵给她栖身就是。”正说着,又听见侍从在外屋禀道:“那汉中太守来了,说求见王爷。”
“王爷病了,不见客,叫他回去。”饶是无痕涵养再好,见这人竟如苍蝇般缠人,也不由冷了脸。观雪见侍从正要照无痕的话去赶人,忙拦道:“慢着。”又向无痕和凤篁笑道:“既然王爷铁了心要收拾他,那姓蜀的就是只进了笼子的老鼠,横竖是一死。大哥也别忙着赶人,且让我玩他两天再说。”又向青辰挤挤眼睛:“王爷和上阳侯的关系,长安百官虽知道,却只怕没那么快传到汉中来。他倒好,竟要送女人给王爷的心上人——王爷知道了,总该大怒一场吧?”
凤篁听了,不由笑倒在绯怜肩上,指着观雪道:“竟连我的主意都打上了——你还不快去?若诈来东西,我们六人平分。”
观雪笑着向凤篁抛个媚眼,转身走了。
二,横波
凤篁其实闲不下来,在室内闷了两天,稍好了些,又开始缠着人胡天胡地。只是这一次,许是被他一病吓倒,竟无人肯随的他性子,连向来宠溺他如青辰无痕,也不再理会他。
蜀度大约被观雪唬着了,连着几天填送他无数珍宝,就盼他在凤篁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一面又暗自嘀咕:难道这世上还真有只爱男子不近女色的人?仔细想想,又暗道:定是王爷见不得自己的男宠近女色。于是将自家的歌姬大半遣回,只留数名绝色预备待凤篁病愈再献歌舞,自己又天天早一趟晚一趟地跑来驿馆问寒问暖,送吃送穿。青辰冷眼看着,讽道:怕是他对自己亲爹都没那么孝顺。
这一天,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凤篁正与青辰下棋,正杀得难解难分间,却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子怒骂和哭声。凤篁一子刚要落上棋枰,却被这阵闹声惊得停在半空,奇道:“我们家的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撒泼了?”
青辰听了一听,道:“不像是王府的人——你听那骂人的音调,可明显不是长安口音。”
凤篁笑:“你是狼么?耳朵那么尖!”低头看棋盘,只见青辰的黑子杀机重重,十面埋伏,将自己的白子逼得险相环生,便放子笑说:“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敢在我门外如此放肆!”
青辰知道他不愿认输,所以故意找借口弃棋不下,却不说破,只笑着起身取来狐皮暖裘替他披上,搂着他的腰说:“既如此,下回你就该老老实实地执黑先行,别在我面前逞强。”
凤篁笑而不答。两人才出房门,见无痕绯怜也正从各自房中出来,见了凤篁,绯怜便叫:“外面天寒,王爷怎么就跑出来了?”待要再赶凤篁回房,又被无痕拦住:“算了,王爷也在屋里闷了几天了,出来透透气也好。”见凤篁穿得厚实,只一笑,就将自己的手炉塞到凤篁手里。
待四人来到外院,只听外面哭声骂声笑声挤在一起,竟显得热闹非常。信平王府的侍卫们只站成一排挡着内院,也不阻止,都在看热闹。此刻见主子们出来了,忙让开一条道,却仍是紧紧护卫在四人身边。
凤篁只见一名华裳女子坐在湿冷的青石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叫:“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竟嫁了个这么不成器的男人!每日家就知道在外面和粉头娼妓吃酒淫乐!官也不好生做!家也不顾呀……”哭了一阵,又跳起来指着一个男人大骂:“你说你有正经公事要办!呸!那些正经公事难道竟是躲在驿馆里和粉头们喝酒取乐?你看看这些小娼妇!”拉过一名丽颜少女又抓又打:“整日家打扮得花红柳绿的,一个个狐狸精似的就知道勾汉子——呸!一个个不要脸的东西,看我饶得了哪一个!”骂着骂着,又指天喊地的哭上了。
青辰俯在凤篁耳边,悄悄说:“那个男的是蜀度。我听说蜀妻极悍,且嫉妒成性,蛾眉不肯让人——大约就是这骂人的女子了。”看看蜀度身周,那些预备用来讨好凤篁的歌女舞伎都吓得簌簌发抖,哭得粉散妆褪,仿佛每个都被蜀度夫人抓打过,人人脸上皆有红印血痕。
蜀度当着众人被妻子这样一闹,又愧又气,忍不住骂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好歹你也是朝庭封的三品诰命,这样子被人看到,成何体统!我的官还要不要做了?!”
“呸!”他老婆不待他说完,已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你别拿官位来压我!有本事摸着良心问问,你那三品官是哪来的?当年饿得连饭都吃不起,倒在我家门口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要不是我爹,你能有今日?现在倒会拿头上那顶乌纱帽来压我!还拿这些粉头来气我,你是存心想逼死我呀……”骂着又要放声哭,忽然一眼又瞥见了谁,便老虎扑羊一样从人丛中拖出一名布衣女子,抬手就是两个耳括子:“好啊小娼妇!我还以为你自己爬出去喂狗了,想不到竟躲到这里来——不要脸的淫贱材儿!以为躲起来我就治不了你了么?我今天非活活打死你不可!”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向那女子脸上就扎。
她手中钗子还未及扎下去,几名王府侍从便急忙上前拦住,将那女子从她手中拖出来。一名打头的侍卫斥道:“住手!你睁开眼看看!在王爷面前也敢这么撒泼?这姑娘现在王爷的荫蔽下,你也敢行凶伤人?”
蜀妻一抬头,便看见一群人重重护卫着几个衣衫华贵的年青男子,一时也辨不出哪个是王爷,只从鼻孔里哼一声,抬头傲道:“王爷又怎样?我管自己家奴,就算打死了,又关王爷什么事?”说着又要向那女子动手。
“还敢无礼!”撷月恰好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忙喝一声,拦到蜀妻面前,向蜀度淡淡道:“让尊夫人就这么在王爷面前放肆,不大好吧?”
“是,是!”蜀度早已急得满头热汗,忙去拉他老婆。蜀妻哪肯服,但抬头一见到撷月冷得毫无温度的眼,便忍不住打个寒颤,竟只能任蜀度拉走。
撷月这才回头走到凤篁面前,眼中换了暖色,微微笑道:“今天和三哥出去办了点事,想不到这里就吵成这样,连王爷都惊动了。”又侧头向那被蜀妻从人群中拖出打骂的女子看去,问绯怜道:“那女子是谁?为何穿着王府侍女的服饰?”
绯怜噗哧一笑,答:“四哥好记性,连自己救回来的人都不认识了么?”“哦?”撷月笑:“想不到她伤痕平复,倒也有几分颜色。”
那女子见撷月如此俊朗英武,正带笑看她,早羞得垂下脸去。心,却已经慌了。
青辰见已闹得差不多了,便冷下脸,向蜀度道:“蜀太守,且让你夫人静静,我一会儿有话问你们,仔细着。”又向凤篁笑笑,说:“好啦,热闹也瞧过了,该回去了吧?”凤篁点头,吩咐众侍从道:“找两个丫头给那姑娘梳洗一下再送进来,我有话问她。”见众人无话,便自领着无痕绯怜与撷月回内院去了。
那女子小心理了妆容,跟着侍从走进内院正房。进屋后,她偷偷抬眼一瞧,看到窗下薰笼上坐着两个俊秀男子,一个约十八九岁,大概就是王爷了;另一个三十上下,气质儒雅;给她诊脉治伤的那位二公子坐在桌边研究一局残棋;那刚才带笑看她的英武公子却没坐,只站在王爷身边,一只手却搁在他肩上。
见她进来,撷月仍不紧不慢地揉着凤篁的肩,只打量她一眼,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跪在地下,垂头轻声答道:“我……我姓顾,小名横波。”
“顾—横—波?”凤篁似有了兴趣,向前探了探身子:“把头抬起来。”
横波抬起头,见凤篁正直盯着自己,眼帘一颤,忙又低下头去。耳中却听凤篁正说:“容色只算上平,好在眼睛还算灵动,倒称得上是目横秋波,也不委屈你这名字……听说你原来是蜀家的家奴?”
“是……”横波顿时呜咽起来:“小时家贫,爹娘把我卖进乐坊,后来又成了蜀太守家的乐伎。太守家夫人容不下我,天天朝打暮骂……我实在忍不下去,才逃出来的……”说着又磕头,哭道:“求王爷不要把我送回去……要回去了,夫人定会把我活活打死。”
“哦?”凤篁奇问:“这倒奇了——蜀家乐伎如此之多,她为什么偏偏要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