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喝道:“相爷你和王爷快走,弟兄们死在这也值了!”
“滚!老子这辈子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干过丢下自己兄弟的事!”与看上去的瘦弱不同,这人挡在所有人面前的样子只让人念及一个词——伟岸,他绝不是武功最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车轮一样的持久战,明明自己就是强弩之末,那个身影,却蓦地叫人觉得安全、可以依赖。
冉清桓身后,王小忠一狠心,鼓起勇气,道声“得罪”,一个手刀砍在冉清桓的后颈上——那持刀而立的身影永远不会防备身后的人,长刀“呛啷”落地,郑越忙接住他。
王小忠一推郑越:“快,王爷,事不宜迟!”
郑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抱拳,打横抱起冉清桓,飞身跨上最近的一匹马,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身上:“驾!”
一边树林里一人身形突然暴起,便要追去,学艺不精的小侍卫大喝一声,全力刺出一剑,没有花哨,不成路数,却教那人不敢大意,黑衣人向后一闪,出手如电擒住王小忠拿剑的手,再一抬眼,郑越的马已经快看不见了,他不由恼怒,伸手抓住这碍事人的咽喉,手指一缩,王小忠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顷刻便被捏碎了。
黑衣人再没有看他,哼了声,向着郑越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王小忠大睁着双眼,向着前方努力地伸出手,身体剧烈地抽搐,终于不动了——
击鼓于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玉儿,若有来生,我与你,定要,长相厮守——
==============================================================================
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呢?一岁?五个月?灰色调的大大的院落,神色清冷各自来去的人,满目爱怜的少女,还有许许多多模糊不清的事情,然后生硬地转了天地,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时,便是那满眼人情冷暖的孤儿院。其实心里一直以来都是明白的,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开心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不会哭,任眼前走过形形色色的过往。人们的目光,好像都是从一开始的惊讶、喜欢渐渐到恐惧、厌恶——一个娃娃一样的孩子,据说好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出现那一天开始便安静得不像活物,六年来,不哭不笑。
那些年,是不是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呢?直到他的出现……就像是,找到了同类的感觉,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说:“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啊。”
仿佛是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如春风一夜,刹那姹紫嫣红。凤瑾说,你可以看到,却不能看破,你可以走进,却不能陷进。这九天的神魔都自称能够洞彻前世今生,千秋万世,可是这世间事、红尘事,又有哪个是有那根源始末的呢?总是兜转不休,盘根错节,一朝陷了进去,便再走不脱轮回,再得不了自由,百般挣扎,也成了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
冉清桓朦胧中眼前划过了以前的每桩每件,却都面孔模糊,恰似已隔了前生彼岸,遥遥地,再不归来——
这是不是就叫做:世事一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却原来,都是虚妄。
郑越略微松了口气,冉清桓猜得没有错,追杀他们的人正是杀手榜上排行第三的“鬼夜哭”宋若兮,否则堂堂锦阳王也不会那么狼狈——上衣几乎全毁,肩上用了一天一宿才把插进皮肉里的牛毛针都逼了出去,幸亏事前服下了宫中秘制的解毒良药,否则外伤加上中毒,就真是在劫难逃了。
拾掇好了自己,郑越把了把冉清桓的脉,还是那样,脉象平稳,只是稍稍弱了些,整个人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不由皱皱眉,冉清桓一旦失去意识,好像特别不容易醒来这让他本来就不是很强的存在感更弱了些,也许有一天,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他的身体也突然这么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人却再也不回来。
郑越的胸口,不明原因地感到了一丝细细的疼。
“关兄弟?”
小柴门被人轻敲了几下,郑越一挥手,散落的牛毛针便都不见了。山里总是会有那么一两家猎户的,这也就成了迷路受伤人的落脚地。
郑越开了门:“雷大叔,快请进。”
雷龙手上拿着几件粗布的衣服进了屋,瞟了一眼冉清桓:“怎么,你弟弟还没醒?”
“家弟身体不好,这番又受了惊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实在麻烦您老了。对了,您这是……”
“我看你的衣服都破了,拿了几件我儿子的给你换上,也没什么像样的,你不要嫌弃才好。他要是还在世上啊,只怕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哪!”
“多谢雷大叔。”郑越点点头,也没多客套,伸手接过。
“谢什么,谁还每个难处哪?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不是什么普通人,雷老儿见得多了,也见得惯了,我也不问。你们能来一趟,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就只盼着你们日后能平安了。”
郑越不愿意多说,只淡淡称是。
谁知道这雷龙大概是年岁大了,嘴碎得很,丝毫没注意到他不愿多说,自顾自地道:“这些年啊,除了受伤迷路的,还尽有私奔出来的年轻娃儿们误打误撞到我这里,什么样儿的都有,最稀奇的一对儿,居然是涉水过来的,全身都湿透了。”
“涉水?子规湖那边有人家?”郑越神色闪了闪。
“哪有什么人家,说来你都不信,就是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两个娃儿说啊,山壁上有个洞,从水里穿过去,就离城里不远了,我可是没试过,每回进城都是翻山越岭,得走上十天半月呢。”
“这倒是稀奇。”锦阳王脸上一抹厉色稍纵即逝。
“可不?行了,你休息吧,夜里小心别贪凉受了寒。休息吧,休息。”雷龙笑呵呵地摆摆手,转身走出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定住了脚步。
郑越温和的表情早已消失,眼睛里流泻出冷冷的光,雷龙的胸口处,冒出了一点剑尖,红色迅速地晕开。郑越哼了一声:“雷大叔,你的嘴可太没个把门的了,还是闭上安全些。”雷龙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在郑越拔出剑以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郑越还剑入鞘,弯下腰去抬雷龙的尸体,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冉清桓,就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地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正注视着他。郑越手脚顿了顿,然后继续手上的事——将雷龙的尸体抬出去处理掉,又回来弄干净地上的血迹。
待得一切都妥当了,郑越这才回到屋里,倒了一杯水递到冉清桓手里,后者声音哑哑地道声谢,接过去,没有提多余的话。
屋子里寂静得尴尬,郑越想了想:“你昏迷了好几天,饿么?”
冉清桓摇头。
“不饿也多少吃些吧,”他站起来,“我去厨房看看,你自己仔细别乱动碰坏了伤口。”
冉清桓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出去,眯起眼睛,雷龙的魂魄在门口,与郑越错身而过,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徒劳地弹开,锦阳王是真命天子,有紫薇护体,老人瞠目欲裂,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徒劳地嘶吼着。
帝王啊,果然是踩着无数无辜人民的骸骨而生的。他努力撑起身体,盘膝坐好,回忆起印象模糊的超度——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罪孽又该是算到谁的头上呢?凤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肖兆重生,就算他重生了,能怎么样呢?血流成海?尸骨成山么?可是这一切,和我们现在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南无咕噜贝 南无布达亚 南无达尔玛亚 南无僧格亚。
虽然我非是佛教中人,可是这诚心的放生仪轨,不知道是不是能唤起你尚存的一丝善念——
嗡 啊蒙嘎 微罗恰那 玛哈姆得拉 玛尼啪得玛 界瓦那 啪拉哇罗达亚轰。
善因,为什么老是得不到善果呢?这算不算是天地不仁——
嗡 那摩勒特那达纳耶耶 那摩阿利雅 跋罗克退 西娃拿雅 薄底萨特娃雅 嘛哈萨特娃雅 嘛哈克罗尼克雅 大底牙他 嗡 迈特利 迈特利 迈特浪 嘛那随 迈特浪 三怕委 迈土路 那怕委 马哈萨马雅 司娃哈。
……
十八 别有洞天
郑越在雷龙的厨房里找到了些菜粥馒头,捏了捏,馒头稍稍有点硬,便把它掰碎了搅进了粥里端去给冉清桓,完事以后他自己也笑了,想来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为了照顾别人做这种下人做的事,遇到这个冉清桓以后,好像做了很多以往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就像是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论什么人都似乎能被他那种什么都预料到想到,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特质感染,变得不那么像自己地会有些在乎他的想法做法。
冉清桓的胃口不是很好,到了这世界以后除了东奔西跑就是疲于奔命,要么就是各种虚情假意的宴会,很少正经吃些东西,没有凤瑾唠叨,他自己也不很在意,时间长了,有时候胃部会有抗议般的不适。而现在,这种不适更加明显了,虽然食物郑越简单处理过了,但吃在嘴里依然很硬,空气里的血腥味好像没有散去一样,激得他有些反胃,但是现在不是他任性的时候,他需要体力,所以必须要吃。
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地上的血迹,强忍了几次呕吐,冉清桓的眼睛里开始有呛出来的泪光,任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咽,虽然眉头也没皱一个,却反而更让人心疼。
郑越看着忽然说道:“你这么勉强自己,倒像是习惯了的。”
“呃?”冉清桓刚吞下最后一口,闻言一愣。
郑越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被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你说怎么办好呢?”
“我又不是故意的。”冉清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顺手把碗递给郑越,“怎么着,杀我灭口么?你不是刚说我工期未满吗?”
“是啊,不单工期没有做满,我甚至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有是因为什么人来,眼下能不能活着回锦阳还是未知,你也总该和我坦诚相见了吧?”郑越终于扒下了自己那已经像是长在了脸上的面具,反而有些自暴自弃地放松了起来。
“坦诚相见?”冉清桓想了想,“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比如——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留下来帮我,又比如,那个人——先后找上先王和我的那个人,他又是谁?”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吊儿郎当地大笑起来,“你有病啊?我还不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后来想了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才留下的,再说你么,也算不大不小一支潜力绩优股,将来有一天飞黄腾达了,说不定也能帮我弄个青史留名呢。”
郑越寒着脸,紧紧盯着冉清桓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冉清桓没来由地一哆嗦,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你不信啊……这可难办了,”冉清桓一脸苦恼,顾左右而言他,“哎呀,真是不好说的理由,你、你、你干嘛要逼人家嘛……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给我说人话。”
“哎呀,你催什么催,这让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冉清桓继续绞着自己的衣服装娇羞。尹玉瑛曾经给过他一个很准确的评价,他说小冉这个人哪,长了一张不一般的脸,就是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大美妞儿,容人再仔细瞧呢,却又是个纯爷们儿。冉清桓正正常常的时候总是有不长眼的乍一见把他当女人,可是故作娘娘腔的时候,又不知为什么,有种张飞绣花的,呃,恶心——郑越脸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的鸡皮疙瘩正充分昭然了这一点,偏偏某人当人妖当得不亦乐乎,好死不死地还一个媚眼儿抛过去,“非要人家说那句话……人家暗恋你好久了哪!”
“滚!”修养良好的锦阳王暴了。
“老子真伤心。”冉清桓撇嘴。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跟我说是九年呢?”郑越难得地没了耐性,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说九年呢?如果我九年打不下这天下,又会怎么样呢?”
“……”冉清桓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清澈的眼睛渐渐深邃,似乎某个答案呼之欲出,“那是……”薄薄的嘴唇轻启,然后,极快地说出几个字——
他说:“天机不可泄漏!”趁郑越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冉清桓迅速做着“表打我”的肢体语言缩到了床角,微微斜飞的眼睛中笑意和狡黠此起彼伏,却在下一刻因扯动了伤口“嘶”地一声蜷起了身子。
郑越没好气欺身过去,解开他的衣服——果然,白色的绷带缝隙中渗出了丝丝刺目的红色。一言不发地把人放平,郑越开始动手打理冉清桓的伤口,两人无语良久,久到冉清桓觉得自己都快睡过去了,郑越才低声问道:“打仗怎么还会有期限呢?我倒是觉得,你不像是在帮我,倒像是承诺过什么人什么事——那个神仙么?你是不是欠了他什么?”
一针见血——
冉清桓浑身颤了一下,只听郑越继续说道:“否则,以你这样性子,怎会放着安闲日子不过,要搅进这乱世,听人差遣呢?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我很好奇,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冉清桓沉默,就在郑越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他听到了冉清桓与平时不同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似的缥缈而不真实:“那是个很讨人厌的老头,嘴巴又馋又贱,拐卖人口虐待小朋友,经常发呆想他的旧情人,从小就给人做坏榜样,自作多情地老是念念不忘解救狗屁的天下苍生,明明都逃到了另一个世界还专门跑回来送死,自私自利,什么人都不愿意相信,哪怕是跟他相依为命了十多年的亲手带大的孩子,机关算尽地葬送了自己,留下一屁股烂帐……”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嘴角带着凉凉的笑意,却给人一种“他要哭出来了”的感觉。
郑越叹了口气,轻轻地按住他肩膀不再说话,只听着他细细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呼吸的主人苦苦地压抑着什么,半晌,冉清桓才坐起来,不动声色的挣脱了郑越的手,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水痕,仍是清亮如旧:“不过你放心啦,我这么天才的人分得清谁最有前途,不会出卖你的。”——跳脱的模样,与刚才的形如崩溃,判若两人。
神情和笑容的恰到好处的完美,很多年来一直戴在脸上,久而久之,熟悉得就像是天生如此,郑越恍惚觉得,看到他,就如同自己在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