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丹朱出生的那年,臧全国大旱,连臧河都干得见了底。人们用尽了各种办法祈雨,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田里的秧苗大片大片地枯萎,牲畜纷纷倒毙在烈烈炎日下。就在所有人都绝望了的时候,丹朱呱呱落地了。伴随着他甫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的,是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七个月未曾落下一星点雨沫的臧国,迎来了它当国君主的第一个儿子,以及一场倾盆大雨。
这样神奇的出生,是只有天上的星宿转世时才可能出现的吉祥之兆。于是,人人都说公子丹朱是神仙下凡,会给臧带来前所未有的福气。
丹朱十岁初服。小小少年穿着件月牙白的衫子,上面缀满点点红樱,及腰的长发不再梳髻,而是用朝天冠束了,簪一粒浑圆的珍珠,余发放下来,在背后软软柔柔地垂着,顾盼之间,竟有着如月之初生的风华与容姿,看呆了观礼的人们。而他在庆典上弹奏的一曲“沐春风”更是令闻者洋洋生气,如坐春风,使得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夸之为臧之美玉。
丹朱的光芒完全盖住了他这个什么都不出众的弟弟,臧国的百姓人人都知道丹朱的两三件逸事,却有很多人连季白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他在意的也不是别人能不能认出他来,来自父母的冷淡与漠视才真正令他伤心。
想要。想要象丹朱一样被父王摸着头夸奖,想要象丹朱一样腻在女君怀里撒娇,想要象丹朱一样每走一步都有温暖的目光萦绕牵绊,想要象丹朱一样……如果能有人象那样真正地在乎他,爱他,那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只要有丹朱在,这种想法就近于奢侈。
父王和女君的眼里,永远都只有丹朱一个儿子存在,自己不过是被遗弃在路旁的一颗小石子。
有一次他偷偷挑断了“绿绮”的琴弦,结果被丹朱捉住扇了两个耳光。这时恰好女君经过,当即命人将他按在地上杖责二十下。事后,女君对他说:“我处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了三件事:第一,丹朱是你的兄长,他个子比你高,力气比你大,你毫无胜算却还要与他作对,是找错了对象;第二,你既然要弄坏他的宝贝,便应当事先想好退路,竟然还被他捉个正着,这是你选错了时机;第三,我知道你是因为前日丹朱撕了你的书,所以想报复他。弦断了可以换一根,你那本《浔阳旧录》却是孤本,难道还能再找出一本来么?你既要让他心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琴斫了劈了当木头烧了?因此你又用错了方法。一错再错,你说我该不该惩罚你?”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廷杖打在背上好象要把骨头都打断了一样的痛,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角滴落下来,混合了他的眼泪,还有嘴唇咬破后渗出的鲜血。他不敢怨女君偏心,他只能在昏迷前想:为什么同样是女君的儿子,他和丹朱得到的永远都不一样呢?
是的,不一样。女君精明的眼光早已经看出,丹朱是音乐家,不可能成为政治家。野心和权谋这两样东西与丹朱的世界格格不入,他高傲地拒绝接受这些成为国君所不能避免的东西。女君对丹朱死了心,自然只纯粹地把他当成儿子疼爱,而对季白,她是以一个培养下任君主的严格训练者的姿态出现的,母性的脉脉温情已经被她深深藏了起来。
这些,都是季白很久很久以后才慢慢想明白的。
无论你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他接过了臧的玉玺,就得同时接受做为臧国君主的命运。
“丹朱……我们两个都是可怜的人哪……”
丹朱死了,而以前那个善良、温柔的季白又何尝不是早已死去了呢?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谁的错?
如今,他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却还得揣着一颗仇恨的心继续活下去。丹朱已经用他的性命来完成了他的誓言,而他自己呢?他答应女君的,要把整个天下都握在手里,又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季白深沉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较量,那么丹朱,赢的那个人,是你。
向着丹朱的灵位深深鞠了一躬,季白转身,又呆住。
蒙戎站在他的身后,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地瞪着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一双水般的澄静,一双火样的炽烈。
在这一瞬间,时间的沙漏停止了,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灵堂上飘扬的纸幡,南室殿缭绕的香烟,夜蔼中的雍宫,甚至整个祢国,全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瘦了,季白想。
曾经意气风发,什么都不在乎的蒙戎,如今是变得多么的憔悴呀。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但下巴和腮边都布满了青色的胡茬,他的额头仍然广阔,但总是紧皱的双眉已经在上面印上了深深的纹路,就连他的眼睛,那双在他的记忆里如同臧河的水波一样蔚蓝的眼睛,现在却已经失去了明亮的色彩,如今就连其中燃烧的火焰也只能令人感觉悲哀。
深深吸了一口气,季白在短暂的错愕后恢复了冷静,至少从他的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内心有丝毫的波动,他平淡而疏远地向着蒙戎微微欠了欠身,那种态度任谁都看得出仅仅是出于礼仪上的尊重。
就象是两个道路相逢的陌生人,客气而冷淡的招呼,错身过后便从此遗忘,根本不需要记忆。当季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蒙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一件事,那就是一旦放任季白这样离开,他会从此走出他的生命,甚至不可能再见。
不能再见,永远也不能再看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这点,蒙戎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痛起来,痛得他没有办法呼吸,在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不能啊,不能放开他,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顺着这个声音,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捉住了季白的手腕。
季白愕然地回头,蒙戎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是手指却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抓得那样的紧,带着天崩地裂也绝不放手的决绝。
“放开我,蒙戎!”
季白终于无法忍耐地低喝了一声,这家伙是不是想捏碎他的腕骨啊?季白开始和蒙戎争夺起自己手腕的所有权,可怜在蒙戎面前,他那一点儿力气就和妄想撼动大树的蚍蜉差不多,完全是白用工。更惨的是,他的反抗似乎还起到了反效果,蒙戎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现在不用亲眼去验证,季白也能够想象到自己手腕上必定是青黑一圈了。
季白用另一只手想去扳开蒙戎的五指,为了能够使上力气,他不得不拉近和蒙戎的距离,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近身纠缠的境地。然后也不知道是谁拉倒了谁,还是两个人都一起失去了平衡,总之在季白尚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向后跌了下去,
痛……好痛!
后背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疯狂窜进脑海的只有这两个字,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这一下给震散了,季白苍白了脸躺在那里,连呼吸的力气都消失掉,眼前的景象亦变得模糊起来。
模糊中他看见蒙戎化成一团黑云朝他罩了下来,然后是比挟着冰雹的暴雨更冷更密的吻,迅疾的,鸷猛的,恍若要将他咬烂嚼碎吞到肚子里去的凶狠疯狂。
紧接着风暴卷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当头扑下,季白只觉得自己就象变成了一叶小舟在峰谷浪尖中颠簸,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狠狠砸下,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就将小舟吞没。
季白死死咬住下唇,痛楚让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点,视线朦胧地投注到蒙戎脸上,茫然地看着它因为痛苦而扭曲,又因为绝望而死灰。没有生气的蓝眸就象阴云郁积的天空,只有莫大的悲哀。
为什么会悲哀呢?季白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那被欲望和痛苦纠结的眉心,低叹:“你……不开心……”
蒙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俯视着依偎在他怀里憔悴的迷茫地微笑着的少年,怔怔地,错不开眼神。仿佛这样的注视已经隔了千年,又仿佛是一直看着,从来也没有转开过。
“阿白——”
他张开手臂,将少年拥进怀中,象掬起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至宝。就算他将他视为仇人又怎样?就算他欺骗他、背叛他、出卖他又怎样?已经交付出去的心,是再也收不回来了,那么他宁肯紧紧抓住他,直到被他杀死的那一刻才不得不放开。
季白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呼出了一口胸中的浊气,手臂圈转过来,柔软地揽住了蒙戎的颈项。
一切都过去了,他仰起头,目光越过供桌的边缘,看到供奉在上的,丹朱的灵位。
漆黑的灵位牌高高在上,冰冷地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幕,漠然的,一动不动。
这一夜后,季白和蒙戎的关系奇异地缓和下来,两个人之间渐趋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季白又再度搬回了西寝殿,重新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只是每每当他午夜梦回,静卧枕上侧耳聆听时,再也听不到从南室殿传来的幽幽琴声了。
41
冬日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均匀地洒在雍的街道上、屋脊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街上的人很多,甚至有些无聊没事做的闲汉干脆就在拐角的空地上摔跤较量力气。如果是春天的话,街上会有卖花的女孩子穿梭在人群里,但现在她们只能卖些织布之类的活计,不过能挣到一天的饭钱,这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已经很满足了。
在临街的酒肆里,坐满了喝酒聊天的人,二楼更有群王孙公子正在喧哗谈笑,斗酒作歌。
其中有一个人喝得半醉了,趴在槛杆上干呕不止。而这个时候,正好有辆马车从城门的方向驶进来,车上坐的是一名挎剑的青年。
“景!景!这里!”
听到喊声,青年从华盖下探出头仰望,二楼的醉鬼笑嘻嘻地向他挥着手。
被喊声惊动还有醉鬼的几个同伴,他们纷纷挤到窗槛前来一看究竟,结果又是一阵狂呼乱喊,性急一点的干脆从上面跳了下来。
“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真不够义气,竟然不和我们打声招呼!”
青年从马车上跳下来,和几个朋友拥成一团,大笑道:“我才刚进城门,就被你们逮个正着。倒是你们几个,在这做什么?”
“景,上来喝酒!”
还留在楼上的人不甘寂寞地大呼小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于是青年景吩咐驾车的仆人独自离去,自己在一众好友的前呼后拥之下登上了酒楼。
这群人都是雍都里各家王孙贵族的公子,那名叫景的青年更是祢当今的右太子——按照祢的制度,王继位时若无子嗣,便要从宗室里选一位王子过继给王作儿子,袭右太子位。如果王后来有了子嗣,则是左太子,王死后由左太子继位。如果王死时仍无子嗣,则由右太子继位——刚从其封地丰圻回来。
“景,怎么要回来也不派人告诉我们一声?居然一个人偷偷溜回来,大家说,该不该先罚他一杯?”
最先看见景的左史大人家的公子汲头一个起哄,引来一片叫好声。
“景,和我们说说丰圻好不好玩?”
挤在景身边的一名眉清目秀,脸圆圆的少年一脸好奇地问。象他们这种京城里的世家公子,在没有封地之前是不能离开雍都的,外面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又新鲜又刺激。
景放下酒杯摆了摆手:“丰圻不过是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既无美人,又无醇酒,走在街上人都见不着两个,成天闷也闷死了,哪里比得了雍都丰富多彩?还不如你们和我说说最近雍都都有些什么新闻?”
“新闻啊……”汲搔搔下巴,“要说如今雍都里最大的新闻就是……”
他伏下腰,凑到景的跟前,神秘而小声地说:“王宫里闹鬼!”
“闹鬼?”景皱了皱眉,“又是那些宫女庭侍们闲来无聊编出来的无稽之谈吧?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来了?”
“嗳哟,我的景哥儿哩,你可不知道,别的都可以不信,这次闹鬼却是好多人都在在传呢。你问问秀,他就撞见过!”
“真的?”景略有些吃惊地望向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公子秀,秀是宫里和夫人的亲弟弟,生性腼腆胆小,听到汲说鬼,身体都已经缩成一团了。
见景问自己,秀咬咬唇,一脸害怕地点点头:“那天,我去姐姐那儿,姐姐留我喝了几杯,回去有些晚了。路过南室殿的时候,我就听见里面隐隐约约地有琴声传出来。我想起宫里人都在说闹鬼的事,就不敢继续走了,跑到亭子后面藏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就看见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子从南室殿里飘了出来,我害怕,就把眼睛闭上,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人影就不见了。”
“你别是喝了酒眼花吧?南室殿不是右侧妃一直住着的吗?你看见的也许是他呢?”
“就是他才叫闹鬼啊!”
汲忽然醒起景才回来雍都,就连丹朱死了这件事也不知道。
“丹朱死了?”
景这番才大大地惊讶了。
在雍的贵族青年们心目当中,丹朱一直是一个如同偶像般的存在。他高雅的美貌,飘逸的气质,以及他无人能出其右的琴技,使得他常常是各种宴会及庆典中最令人眩目的中心。
景曾经见过丹朱一次,那名喜欢穿着白衣,坐在春日繁盛的花木丛中弹拨琴弦的男子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个微笑,让景久久难以忘怀。那就象是开在冰雪山巅的白莲,纤尘不染,高贵又孤傲。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死了?景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而显然,丹朱的死也分外地让这些名门公子们心痛。
幽谧的宫廷里因为执念而不肯离去的亡魂也是一个特别刺激人神经和想象力的话题。
大家议论的中心于是渐渐开始转移到时下关于丹朱死因的种种猜测上来,其中流传得最厉害的一种是说因为他的弟弟,那个莫名其妙恢复了神智的疯癫少年,想要取代他的位置。
“真可怕,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呢!”
秀显然比较相信这样的说法,或者说因为他的姐姐和夫人更相信这种流言。
汲有些不屑一顾:“亲弟弟算什么?当年的霞夫人和叶夫人还是孪生的姊妹呢!又是什么下场?”
“对啊。”其他的青年贵族也有人附和,“那个叫季白的可不是什么善主儿,听说当年辛夫人的死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不过是仗着大王的宠爱,就在宫里为所欲为,谁都不放在眼里。”
“大王也是迷了心窍,为这么个一点都拿不上台面来的人,竟然击伤了圭容老师,还把由虎大将军打得三个星期都下不了床。明知道他害死了丹朱殿下,也纵容着不处置,居然还让他搬回西寝殿去住。”
“哼,哪天我若是进了宫,定要去问问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大王身边呆着!”
“我如果和他在路上遇见,瞧我不啐他一头一脸!”
“我会更干脆一点,直接杀了他!”
“得了吧,凌,你就是伤了他一根毫毛,恐怕我们的大王陛下也会把你丢到斗兽监去喂狮子!”
这群平时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王孙公子们仗着一点酒意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什么禁忌,就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八道,幸好个中还有一两个清醒一点的,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公子汲看了看景,忽然眼睛一亮:“景,不如你去会会他吧!你才回来,他肯定不认识你。你是右太子殿,身份比他尊贵多了,他若是慢怠你,正好教训教训他。”
“对啊,景,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