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伊犁儿每日定时送食过来,只怕就算再过半月,也无人察觉。
故此亦无从知晓那张岁生对天璇抱了何种旖念,否则以离契暴烈脾性,只怕当即就要将那狂徒撕成碎片,矬骨扬灰不可。
深山夏满,林密峰碧,崇山峻岭自有深邃之秘。
有见一紫衣青年,雍容华美,坐在一头巨大黑狼背上,犹似谪仙踏风而至,悠游漫步,如幻如真。
及行至谷口,放眼看去,只见连绵山群中,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但在云端处却拦腰而截,仿佛断裂。
原来这不周山本是上古天柱,立地而擎天,托起宇宙洪荒。然后有祝融之子共工,与帝颛争夺帝位,不惜兵戎。可惜共工虽勇,终不敌帝颛之兵,败退不周山下,乃见擎天巨柱阻挡其道,一时愤慨,头触不周,竟将那撑天柱地的不周山拦腰撞断。
天柱断,穹苍倾,日月星辰西落,夕入凡间。
东方塌,南地陷,故有水往东流,百川归海。
而这不周山,虽断而再难擎天,但山仍连天,成世人梦寐之梯。
他们在山脚停步。
离契让天璇落地站了,便化出人形,抬头看这不周山,便是近了,更觉此山巍峨。山体上并无密林,光秃秃的怪石嶙峋,且无上山栈道,峰顶积雪封山,即便时已夏深,亦无冰融。
石岩之间立有枯萎巨松,灰败枝条仍如臂膀延伸向外,离契正要迈步,却被天璇拉住。正是不解,却注意到天璇眼中示意,顺他视线看去,只见原来在那巨松枝上,静静栖息了一只只腹大如壶的巨蜂!
天璇皱眉道:“是玄蜂。”
他口中所言玄蜂,乃上古天兽,腹有剧毒,蛰人必死。玄蜂体形虽小,但有凝聚之能,往是一蜂动,而群体出,其数之众足以遮天蔽日,若被玄蜂群缠上,莫说你是一介凡人,便是洞中上仙,亦摆脱不得。
离契听过其中厉害,不禁握了天璇手掌,稍稍一紧,压低声音免得惊动蜂群,道:“蜂毒于我无用,待我把蜂群引开,你先闯过去。”
说罢,离契便要去引玄蜂,岂料手却被天璇牢牢拽住。
虽说狼妖有避邪辟毒之能,但看那玄蜂股上蜂针,粗长如玉女簪般,即使不会中毒,被它戳上也是异常疼痛,更况要面对的不是一只,而是一群玄蜂。离契想必也是知道,故有意引开蜂群,免他受伤。
天璇有些着恼,离契不愿见他有伤,难道自己就可以看着他被蜂群蛰成破烂而却视若无睹施然而过?
“你给我站好了。我去。”
第四章 昙花一现为韦驮,蕊中藏心只慕君。
他还未及迈步,已被牢牢抱在结实的怀抱中。
离契的臂膀紧实得如同铁箍,勒得他动弹不得,天璇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勒断自己的肋骨。
狼妖将头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着不可思议的压抑。
“为什么……你总是不愿让我帮你……对你……总是……我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是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能做饭,可天璇不吃的。
他烧起炉火,可天璇不会冷。
他准备温暖的被褥,可天璇不需要睡觉。
天璇有足够的能力,即使没有他,星君也能独自破妖域,闯不周。
然后有一天,他完成了天界的使命,一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再过千年,他便会彻底忘记曾经有一头黑狼妖,在短短的如同眨眼般的短暂里,伴他左右。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想被一只手紧紧拽住,越捏越紧。
可天璇,却仍是如初相识时那般,淡漠的样子。
他可以在岩石上看书,一看便是一天。
他可以游走林荫山溪,一走便不知日落。
他可以观星像揣天机,整夜地站在屋外。
或许再过千万年,天璇也不会改变。
即使他夜里总是悄悄地搂紧天璇,却总不禁会想着,天亮时,怀里会否只徒剩一具冰冷的躯壳。
从未感受过的彷徨在心的深处蔓延着,离契只是徒劳地掩饰着,但空虚,却像烂掉的苹果上的腐俎,不断蚕食着余下的一切。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异常,天璇没有挣扎,只任由他紧紧地困住自己。
这只坚强的狼妖总会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露出神伤,却在他回头的瞬间用笑容掩饰,甚至不惜动用幻化术,小心翼翼地将心里的情绪掩藏,不愿打扰他的静修。
或许离契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事实上,再高深的幻化术,也无法掩藏狼妖双眼中不堪一击的脆弱。
天璇轻轻地叹息,伸手抚上离契有些凌乱的长发,想起相遇初时他那硬气倔犟,即使面对强敌仍是不折不挠的顽固,如今却每日如履薄冰般担忧着什么,每当看到这样的离契,便总是想与他说,“我不会回去。”
然,可以么?
他自嘲,星君真身在天,这副躯体纵有他元神维持,总有一日,难免腐败,介时,便是他再不愿意,还是得重返天庭。
没有天帝谕旨,他又如何能再度下凡。他没有天枢那般降魔伏妖的能耐,自不会时常受天帝调遣。难道要像开阳那般,悄悄避开了天兵神眼,溜下凡间?即便如此,亦难长久……
他,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难解的困局,便像麻乱的蔓藤纠结在心。
许久,天璇感到离契放开了些许,然后退开半步,依旧露出那恍若无事的笑容。
“抱歉,我一时失态了。”
天璇却是皱眉,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得如此勉强?
猛地伸手扯住他的头发,在狼妖吃疼呼出声来时,吻住了有些粗糙的嘴唇,细细碾咬。离契始时吃惊,但很快便被凉凉的嘴唇与舌头俘获了意志,本能地探出舌头,卷住对方,交缠。
在他正要伸手去搂天璇的腰背,欲加深这刻的接触,天璇却退开了。
漆黑的眸中有着一掠而过的欲念:“你并不需要道歉。”声音低哑得连自己都觉得吃惊,这副身体居然本能地产生了情欲。体内的妖气也在不知不觉间骚动起来,天璇强自压下紊乱的气息,转开了视线,不去看离契失落的脸庞。
他拿起乾坤袋:“给你气糊涂了,我这正好带了玄蜂最喜之物。”他边说着,边从里面找出一株绛紫色皱皱巴巴的花骨朵。
离契也很快地收拾了心情,毕竟他们现在身在不周,四处伏危,不能分心其他。
一股紫堇仙气萦绕花身,只见那花筒慢慢翘起,绛紫外衣层层打开,如美女罗衫轻脱,曼妙非常,渐渐地,绽出二十来片的雪白花瓣,与外表全然相勃的重瓣花身,晶莹剔透,颤抖的花瓣艳丽动人。
天璇将花轻轻放在地上,金黄色的花蕊羞涩敞开,袅袅升起一个白衣女子的幻影,她面容素雅娇丽,眉黛含凝,眼波流盼,然在眉宇间,却有几分凄迷。
女子朝空望了一眼,便舞动水袖,瞬刻间,巴掌大的花溢出层层清香,香味孤高典雅,非常品可媲。
那些栖息在枝上的玄蜂便像被蛊惑了般,纷纷震翅而起,绕着香气飞舞起来。
天璇拉了拉看呆的离契:“走吧,这花只能盛开一个时辰。”
香气在风中非但不减,反而越加馥郁,引来更多玄蜂。
离契边与天璇离开,边是忍不住问道:“天璇,这是什么花?香气如此之盛?”
天璇颦眉淡道:“此花名曰韦驮。花中仙子因恋凡人遭天帝贬庶,罚她一生一开花,时不过半刻。而那凡人被送到佛祖座前出家,忘却前尘,赐名韦驮。花仙却无法忘怀过往,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那韦驮尊者必会上山采集春露,为佛祖煎茶,便选了这一生一次的花,开在那时。”
“那她见到了么?”
“见到又如何?佛法无边,韦驮尊者始终未能认出她来。”天璇垂眉,略有所思,“我见她可怜,便将她元神封在蕊心,带在身边。”
离契回头看了看那朵上虚幻的白衣女子,低声喃道:“可还是见着了不是?我真羡慕她……”只是希望见上一面,即使下一刻元神俱灭,但她的花如此之美,香气如此之妙,一定能在韦驮尊者空白的记忆里留下印象,此生无憾了不是吗?
即便是为同情而收下花仙元神时,亦不曾为此而有波动的情感,如今却没有来地感到痛楚。
天璇止步,拉住离契:“离契,我……”
“我们现在在一起不是吗?”离契笑得灿烂,这笑容里竟然没有半分阴郁,仿佛之前的感伤不曾存在过。
“莫想其他,眼下我们得先找到那个炼石炉!别耽搁了,快走吧!”
玄蜂虽喜花香,但人间花种所散之香气却不足吸引蜂群,只有那花仙元神所溢之香,馥郁悠长,足以将山麓上遍野的玄蜂吸引,方能保他二人过关。但时效却不长久,只在一个时辰之间。便是说,他们必须在这个时辰间觅得女娲炼石炉,下山离开。
天璇辨了方位,道:“古神玄武,太阴化生,冥属,乃北神。女娲必是将玄武所化之炼石炉藏于山北通冥之所。”遂指山背之位,“我们往那走。”
便往前行,及至山腰,突然从路旁跳出一头猛兽,只见其状如马,长两丈,身披金光鳞片,浑身火光缠绕,凶猛非常。
“小心。”
离契拔出阔剑,迈前一步挡在天璇身前。
那猛兽不由分说,张口便吐出金色烈焰。可知火有四分,赤焰为凡,青焰为冥,金焰为魔,白焰为佛。其中又以金焰最炽,能焚熔天地万物。离契亦知其中厉害,不敢以玄铁阔剑硬接,只在剑中注入妖气挥出靛青利弧,两强空中交击,其势虽抑,但火焰到处把那岩石地表烧出一个焦坑。
“果然厉害!”离契遇了强敌,非但不惧,反见兴奋。
那兽口中金火向来所向披靡,在不周山守道万年,亦未逢敌手,如今却被一剑击落,登时咆哮大怒。只见它猛然腾空飞起,浑身金焰万丈,骤然向他二人冲来。离契不作怠慢,阔剑一挥,跃空迎去。
但见空中黑影腾跃,金影缠飞,一交撞,一相分,再撞,速度极快,凡人肉眼难辩。
天璇在下面看得清楚,渐渐皱眉。
这头猛兽乃名望天犼,极为凶猛,喜以龙脑为食。曾闻此兽独斗三蛟二龙,斗之三日三夜,虽毙,但亦杀了一龙二蛟,足见其凶。
如今离契与它相斗,暂一看来是势均力敌,但这不过是其中一头。夏满过后,入秋之前天兽疲懒,窝居巢中,故此他们只是遇了一头望天犼。但若再缠斗拖延,必会引来其他犼兽,介时就算他二人合力,亦无法闯过犼群。
天璇心念已动,一股黑紫雾息从他身上盘旋而起,像轻雾般无声无息地卷了望天犼,那犼兽眼中只有离契,哪里防范其他,突然浑身一紧,像被绳索捆绑般窒在空中。靛青剑芒已至,“噗哧——”脆响,黑血飞溅,望天犼的脑袋被砍落。
此兽果然凶猛,便是首级离体,嘴巴仍发出怵人吼啸。
离契跳回地上,有些不尽兴地看着地上砍开两截的犼兽尸身。等他抬头看向天璇,却惊愕地发现天璇身上弥漫了一层淡弱的黑气,本是漆黑的眼珠更多了一抹血色。但这异像犹似昙花一现,瞬间消失,叫人觉得不过是一时错觉。
可那是妖气!
离契本就是狼妖,自然不会辨错。
但,天璇乃是星君,他身上又岂会有妖邪之力?
第五章 幻镜虚像试星君,难勘真伪损元神。
离契正想问明究竟,但天璇皱眉看着满地的血渍,道:“我们还是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在这个时候纠缠那些虚无飘渺之象确实不智,离契将疑惑压下,跟了天璇继续前行。
幸而一道上再无遇到犼兽,离契正是暗自庆幸,却不知其实越近山顶,自然越多守道天兽,其凶勇比玄蜂及那望天犼更甚。
他二人绕过山腰,在一处玄阴之地找到一方石穴。
这石穴有两丈高,外表看来普通,但里面漆黑幽深,看不见尽头,更从里面透出森森寒气,非比寻常。
天璇手掌一转,捻诀射出一方冰菱,那锋利冰菱射进洞后竟如入大海,踪影全无。
“大概是这了。”天璇一看便察觉其中端倪,“洞穴内设下了幻镜法阵,许是为了避免凡人贸然进入。”
所谓幻镜,便如其名一般,以幻灵宝镜为媒,制造镜幻虚假,人若进入此法阵内,所视所触之物,所感真实,但事实上却是虚像,宝镜更能窥视人心,化出心底记忆痕迹,造出人性欲念。入者一旦陷身虚像之中,便再难觅出口,终其一生困在幻镜之中。
天璇细想片刻,回头正要吩咐离契留在洞外,可离契仿佛已知道他的想法,见他回首,便是摇头道:“天璇,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去。”
“……”
他有千百种方法能让离契留在洞外,但他也知道,以这狼妖的硬脾气,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挣脱,然后扑进法阵寻他。与其让离契贸然闯阵,还不如先策万全。
天璇打定主意,捏法诀化出一只冰晶小雀,这小雀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将它放到离契肩上,道:“这小雀乃冰晶所成,不受幻像所惑。入阵后你必要紧随小雀引道,切记无论见到什么,都不可停留,待小雀鸣叫时,方可说话。”
“知道了。”
离契点头应下。
于是两人先后入阵。天璇一入法阵,刺目光芒袭来,四周一片恍惚。待光华尽散,却已身在石砌的殿堂中。
光洁如镜的玉石砖地面,空中星华点点,如幻如真,仿佛触手便能摘下闪烁星芒。宏大的殿内没有奢华装饰,只放了一张玉石所砌的桌子,四张椅子。但桌面上只有背门的位置放了一只碧玉茶杯,以及一个没有热气升起的茶壶,中间摆放了一副星罗棋盘,黑子与白子分布其上,成一残局。
这殿堂何其熟悉,便是他亿万年来一直未曾离开过的星殿。
在殿中的蒲团上,盘膝坐了一位神人。
长发如云,敛目而坐,白袍缥缈,乃是巨门星君真身。
回来了。
一瞬间,他竟然立即转身离开的冲动。
这是他元神离开时的记忆,桌上的茶壶里尚有半壶撂了近百年早已凉透的仙茶,棋盘上的残局也已摆了五百年,只剩下最后一着便能破局,但他一直没有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如果破局了,他又要花五百年去摆另一个残局。
眼前幻像如真,大约在天上的星殿中的情况也是这般。
他甚至没有在殿里设下任何防护之用的法阵,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仙人会来拜访,因此即便他再过千百年不回,这景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天璇叹息一声,踏过幻象,镜幻之象迅速转变了,乃变成妖城帝宫,他站立在巍峨宫前,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万妖臣服,高呼妖帝之名。
放眼看去,妖异鲜红的天空,整个妖域如纳掌中,天下妖邪尽归麾下,便连那金狮鑫鬃亦跪在殿前,俯首低头。
不禁好笑,至尊权势,无上威仪,看来是幻灵宝镜试探人心之不二法宝。
凡人有七情六欲,求长生不老,求飞升成仙,亦脱不了一个欲字。
可惜天璇真身为星,茫茫亿万年亦不过眨眼之间,对欲所看极淡,倘若他当真有心权术,当日附身为七皇子时,轻易便可得人间至尊之位,岂会待到如今?妖帝之位他早已放弃,如今在现眼前,亦不过是一句笑话。
天璇无视眼前幻境,继续踏前。
幻想再度消失,但并未马上再化虚象,大概是幻灵宝镜亦一时找不到他的破绽,四周一片炫光掩映,天璇不加理会,只是前行。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桀桀”的古怪笑声。
天璇一震停足,已察觉自己站在一方岩壁下,那怪笑者正是之前逃去无踪的老怪九婴!他一时不能断定眼前此妖是真是假,只站在原地暗暗打量。
九婴抬头看向他,竟然不逃,向他勾了勾手指,指向身旁一座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