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无意为难伊犁儿,便道:“反正我们也无要事需做,去亦无妨。”
两人在伊犁儿的引领下走上山去,那山道实在崎岖,兜兜转转,极尽险要偏僻之处,随处有山石滑落,枯树倒拦,便是山民行走亦极是危险。
伊犁儿大概是时常在这路上来回,熟能生巧,步伐倒也轻盈,可为难了后面那两位。天璇那副躯体从来都不曾攀山涉水,只爬了一会就累得双腿发软,看他一脸平静无所知觉,可身体却跌跌碰碰,好几次险些滑落山谷的样子,离契忍不住凑过去道:“天璇,你不能飘起来吗?”
天璇看了一眼前面没有回头的伊犁儿,摇摇头:“我们尚需在此居住一段时日,不能引起凡人猜疑。”
“啧!那我们歇会!”
伊犁儿听到离契招呼,便走了过来,见天璇脸色不好,干净的袍子沾上了脏污,不好意思道:“抱歉,让你们辛苦了……过了这个山坳便到了。”
离契抬头看看可有些路程的山道,便甩甩手,道:“你先走吧,我跟天璇随后就到。”
“咦?可不用我带路,会有危险啊!”
“放心。你先走吧!说不定我们比你还快。”
伊犁儿拗不过他,只好点头先走一步。
天璇待她走得影儿都没了,才问离契:“你要如何?”
离契呵呵一笑,弯身着地,瞬时解开幻化术化身成狼,巨大的黑狼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张开大嘴拉直前躯舒展了下筋骨,便踱步天璇跟前,全身半俯示意他坐上去。
天璇坐上狼背,摸了摸那个黑绒绒的大狼头,“以后有你代步,可方便多了。”
黑狼喉咙发出咕噜的低喃:“只要你愿意……”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然后是一声嘹亮的狼啸,只见黑色巨狼张开四足,往山林窜去。
身边树木如影飞逝,风割在脸上应是生疼,迅捷感觉让天璇忍不住闭上眼睛,聆听耳边风声呼啸,草木沙沙作响,狼妖在林间穿梭,自然比在天上御风而行要颠簸许多,但大地飞奔,却有着难以形容的自在放纵。
体内的妖气有些骚动,天璇却无意压抑,只让它慢慢散开,当他双目微启,竟见那漆黑的眸中隐隐出现暗红颜色。
这样的感觉天璇从未体会,酣迷,便像千年前在天池宴上喝了那杯仙酒时的曼妙,但如今,更多了一分欲罢不能的诱惑。
“到了!”
狼妖在一片竹林下停步。
天璇按下妖力在体内的骚乱,步下狼身,查看了四周状况,此处人迹罕至,唯有一间破落的茅草屋隐在杂草丛中,大概便是那张姓方士所居之处。这一回头,已见离契回复人身,抱了双臂啧啧评道:“这也叫隐居?还不如随便找个山洞还比较能栖身。”
茅屋确实太破了,屋顶镂空了好几个口子,窗户早已脱落不知何处,泥砖石块杂乱堆砌的墙壁上缝隙间都长出了长长的杂草,若非里面还有烟雾喷出,还真不好说里面有人。
天璇摇摇头,只叹这头狼妖说话实在损人,看了看来路,尚未见伊犁儿的身影,便道:“还真是走到她前面了。”
“那是当然!”离契自然得意,他一介狼妖脚程会慢过一个凡人女子?笑话!
天璇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离契依言垂首,只觉天璇的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几下,酥酥的甚是受用,抬头时便见天璇手上多了几颗绿色的小刺球。想必是刚才在山野奔跑时被粘上的。
“要是让伊犁儿看到了,你要怎么解释?”
“嗤,不就说我在地上打了个滚了!”
正说着,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天璇大哥!离契大哥!你们怎么走在我前头了?!”
离契瞪了她一眼,道:“我绕的近路。”
“近路?”
伊犁儿困惑不解,天璇便问她:“是这里吗?”
伊犁儿连忙点头,引他们走向茅屋,靠近了门,她才小心地敲门,然后又轻声唤道:“张大哥、张大哥!我把他们带过来了!”
过来片刻,茅舍破烂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灰衣男子。此人大约三十岁长,看上去五官端正,眼神锐利,头上束有发髻,身形瘦长,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见了伊犁儿,有些责备地叱道:“伊犁儿,我不是跟你说了这几日正是紧要关头,让你别过来吗?”
伊犁儿低下头,搓着衣角,小声说道:“我、我带了天璇大哥他们过来……之前我听你说想见见他们,所以……”
“哦?”张岁生这才注意到伊犁儿身后站着的天璇和离契,立时收敛不耐的神色,上前拱手道:“在下张岁生,各位见礼了!”
天璇稍稍点头,离契却理也不理,抱了双臂站在天璇身后。
张岁生走出屋来,招呼众人进屋。
屋内充满了硫磺气味,前屋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及几张瘸腿板凳,唯一的架子上散乱摆放了一些发黄的书籍以及瓶瓶罐罐。张岁生请二人落座,伊犁儿便自发地张罗了些茶水。
“岁生得幸,蒙两位慷慨相借《万毕术》一书,获益良多,因急于试炼丹药,故未能到府上亲自道谢已是不该,想不到伊犁儿自作主张,还把两位请到此处,岁生真是惭愧!”
他见天璇一身出尘气质,而离契则是武人模样,便对天璇道:“恕岁生冒昧,不知这位兄台看了《万毕术》后有何心得?”此人说话斯文有礼,想必也是位书生方士。
一旁的伊犁儿忽然插话道:“岁生大哥,这位是天璇大哥,你那好宝贝的那本书便是他借与你的!”
“我知道。”张岁生有些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伊犁儿委屈地眨巴了眼睛站到旁边。
天璇便道:“此书无甚用处,我并未细看。”
“啊?”张岁生不禁吃惊。
昔淮南王刘安集千数方士于宫中,试炼仙丹,后以此为凭编撰《万毕术》一书,可惜后因谋反被诛,此书流落民间已失真传,至今修仙炼丹之士无不以此为憾,不料眼前这翩翩公子一出口,便贬责此书,怎不教他吃惊?
此人若非对炼丹一无所知,便是已对此术了如指掌,极有大智者。
故此他闻天璇此言非但不恼,反是精神一震,连忙问道:“可是书所载,非但有炼金丹,埋千年不朽之术,更有点铜成金、指水成油之法,这都是我等冒昧以求之方,兄台何以说此书无用?”
天璇淡然道:“以鼎烧炼,欲得千年之气,一日而足,山泽之宝,七日而成,难道不是一句笑话?”
“可为何天上仙人能烧炼仙丹?”
“天上一日,地上千年,老君鼎中仙丹,亦需经过亿万年火,方得升华。要以凡人之躯,候以千年,只怕早已成灰。”
张岁生一时语塞,想不到自己一直深究钻研的炼丹方术,不抵这年少后生几句轻言,轻易戳破炼丹之术不过是水中捞月。
伊犁儿见他神色灰败,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过去扶了张岁生肩膀,温言道:“岁生大哥,不妨事,即便此法不通,也有其他法门可以修炼成仙的!”
“对、对!纵观千古,成仙者亦非寥寥,我张岁生也一定可以换骨轻身,脱凡入仙!”
“到时候岁生大哥会忘了伊犁儿吗?”
张岁生捧着伊犁儿楚楚可怜的小脸,笑道:“怎么会?若我成仙,一定会把伊犁儿也一并带上!”
“真的?”
离契看他二人你侬我侬,状态亲密,顿觉碍眼非常,便冷声道:“见也见了,天璇,我们走吧。”便拉了天璇离开茅屋。
“兄台留步!”
张岁生连忙追了出来,欲留天璇:“在下尚有许多不明之处欲与兄台细细参商,兄台可否在寒舍多住几日?”
未待天璇答复,离契已挡在张岁生面前,一双炯炯的大眼瞪住他:“你这破屋子还能住人吗?我看要是外面下雨,你这里面定然漏得跟筛子一样!”
“你这粗俗莽人,言出无状,我不与你计较!我要与天璇兄细商炼仙之术,你莫来阻挠!”
离契最烦这种纠缠不清的家伙,若不是念及对方凡人一个,早就放出大雷将他轰成焦炭。抽出背上阔剑横地一划,顿时在张岁生脚尖前分出一条深坑,眼中满是狠戾。
张岁生吓得连退两步,离契也不管他,拉了天璇便往山下走去。
看着他两人背影,张岁生露出不甘神色。
第三章 日过夏满上不周,岂知凡人心欲求。
尽管此次会面不欢而散,但那张岁生开始天天下山拜访天璇。
可惜天璇性情淡漠,惜言如金,时常坐在舍外岩石上看书,一看便是半天,也不管张岁生在旁边干坐着等候。即便是偶尔放下书卷,任那张岁生说上半天,也少能得到他一句半句的回答。
但有时就是那一句半句,已是天机,张岁生听得,如同醍醐灌顶,获益匪浅,后面来得更是勤快了。
他这般举动把狼妖给惹恼了。
离契本打算与天璇二人在此地隐居,过些清静日子,岂料这个凡人每日必到,围在天璇身边转个不停,反倒是变成他二人独处,自己却被撂在一旁。
有几次暗地里招来雷云,想悄悄用雷劈掉这碍眼的家伙,偏是总被天璇所察,一个眼神,便让他到嘴边的法咒噎了回去。
直至一天中午。
天璇听了张岁生一个早上的叨念,终于合上书卷,说了一句:“执着法门,不过是徒有其形难得其髓,脱出五行,跳离三界,方能得正己身。”说罢,便走下岩石回了小舍。
张岁生闻言,站在原地苦思冥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顿时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得意忘形之下一把将天璇拥住,哈哈大笑道:“天璇兄,你当真是个妙人!”
“轰隆——”天降雷闪在两人身旁炸落,吓得张岁生魂飞魄散,双眼发直。
离契一把揪住张岁生后领子往后丢去,反手将全无反应的天璇搂进怀内。
那张岁生被摔到墙角,弄得个灰头土脸,登是心生不忿。早前这个高大男人就总在阻挠自己接近天璇,不过是一个莽夫居然企图独占如此妙人,实在是不自量力!与这只会扎篱笆抬石臼徒有莽力而无大智的莽夫相比,他这样的温儒人品更适合站在若仙的天璇身边!
“你这莽人!!”
张岁生跳起来冲过去,跟他理论,赫然看见离契一双眼珠竟是青绿颜色,兽瞳光带烁烁生亮,眼中暴戾气息,如同一头凶残野兽。
“你、你……”
“凡人,别打天璇的主意,否则我会忍不住劈了你。”说着,嘴角竟裂至腮边,露出两排森森獠牙。
骇人情景吓得那张岁生双腿发软,跌倒在地,手指发颤地指了离契:“妖、妖怪!”
凡人遇到妖怪时千篇一律的惊恐让离契看得心烦,只听他大吼一声:“闭上你的嘴!!否则撕了你!!”
张岁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都吓得快昏过去了。
幸好天璇不愿见他吓死当场,轻力拍拍离契肩膀,摇头示意他收敛兽相。
离契哼了一声,这才敛去骇人妖貌,但抱着天璇腰际的手臂却不肯轻放。
张岁生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颤颤微微地爬起身,但仍是不敢靠近,悻悻地问道:“天璇兄,这、这……”
“莫怕。他虽是妖,但不会伤你。”
张岁生还是害怕,可听天璇这般说法,又见离契相貌虽凶,但显然受控于天璇,不禁亦大胆起来,试探着问道:“天璇兄,他、他是什么妖怪?”
离契瞪了他一眼:“你想见我真身?!”
张岁生慌忙甩手摇头,早听说过见了妖怪真身的人都会被妖怪杀死,他可不打算犯这忌讳,又听天璇道:“我与离契在此地隐居,不欲让旁人知道他的身份,故此有所隐瞒。张岁生,你切记不可说破,以免吓怕他人。”
“嗤!若怕他说出去,当即劈了他便是。”
兽性难改,妖怪处事总是选择最为便捷之法,把张岁生吓得几乎要夺路而逃。
只是天璇星君可不容他在眼前杀生:“若杀凡人,天理难容,不要妄犯天条。”
离契悻悻点头:“知道了。我不过是说说而已……”
天璇一直清冷无情的脸上多了恳切之意,较之平日,添了灵动生息,这样一个总是冰清的俊美青年,婷婷站在面前,低眉间,有道不尽的风情,不禁教那张岁生看痴了。
旁边那头狼妖敏感之极,见他那双眼睛露出欲念,登时又要发作。
张岁生也是害怕,点头应了天璇不会泄漏秘密,便失魂落魄地回山去了。
之后几日,张岁生并未再来骚扰。
离契只道已将他吓退,大为得意,岂料却非如此。
张岁生此人,一直潜心炼丹修仙,自认他日必能飞升天界,故此男女之情所看甚薄,便是那尧呼尔族的少女伊犁儿,亦不过是见她娇俏可爱,且有助于她,方是敷衍。
然而直至天璇出现。他年纪虽轻,身上气质却如仙缥缈,虽然总是淡漠相对,但言语间总有一股脱俗出凡。
如今见他竟能收伏妖怪,张岁生更坚信天璇天赋异能,非常人也。
每次念及天璇种种,皆觉心神动荡。那几日纠缠,张岁生越是靠近天璇,越是希望能与此人朝夕相对,共修仙道,乃至极乐。
便是有如此想法,他开始参详其中法门,需知修仙道法中亦传有双修法门,乃以房中术交合,摄精长益,互升修为。只是他手中书卷多载是采阴补阳之法,天璇乃是男子,岂能以此作当。故此他多日来四处翻查,终无所获,毕竟男子之间的交合有违天道,为世所不容,又岂有书卷流传。
两日下来张岁生终无所获,只得私下揣摸,既是男有元阳,当然亦能交换吸纳,以精元之气互补,岂非比吸纳女阴更为简便?便是如此想了好几日夜,居然也让他想出个采阳补阳之法,虽说荒唐,但总算有了底法。
张岁生自是非常兴奋,马上下山去寻天璇,欲以此诱他共赴茅屋,闭门修炼。能成仙升天,长生不老,乃千古帝君梦寐以求之幸,想那美貌青年绝对不会拒绝。
一路下山,脑中想着那妙人脱去罗衫,坦呈裸躯于床第,乳点似樱,汗湿云鬓,在身下狂乱痴迷之状,乃至二人共赴云雨时,精元互流之妙,张岁生只觉得胯下生热,鼠蹊处一阵骚痒难耐。
神魂颠倒之下,有几次险些失足跌落山崖。
幸好他平日走惯这条山道,狼狈是有,还算平安摸到天璇所居的小舍下。岂料推门一看,这屋内哪里还有天璇的影子,早是人去楼空。
张岁生登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待回过神来,他发疯一般跑入尧呼尔村寨,见人就问有否见过那俊貌青年,应答者均是摇头,对他痴狂状态是莫名其妙。
伊犁儿闻讯赶来,见他精神恍惚,嘴里不住地叨念天璇名字,便拉他到一旁,告曰:“天璇大哥和离契大哥在两日前已经走了!”
张岁生赫然大怒,抓了伊犁儿的肩膀,喝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伊犁儿被他吓得两眼发红,低咽着声音回答:“我、我想告诉岁生大哥的……可那日不论如何敲门,你都不应……我以为你又在炼丹的关头,所以……”
张岁生瞪了伊犁儿片刻,忽然万念俱灰一般跌坐地上。
离此地百里路程外的山坳,天璇正坐在化出狼形的离契背上攀山越岭。
半月已过,眼下正是上不周山的好时机,便于两日前离开小舍。
天璇随意而至,不擅与人交往,自然没有道别之念,离契一头兽妖,也懒得与凡人扯上关系,故此他们皆未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施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