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家将水袋捡起来,「只有这么一点了。」
肯慈客气地笑了,「谢谢。」她低着头仔细地将水喝完递给了巴家,她期盼的目光看着巴家,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
巴家拿着空袋子,转过头来对着我。
我拼命一扭头,就好像没看见他,窝在一头骆驼边上坐着。
肯慈略有些小心地说:「没关系,其实我并不怎么渴。」我看到她舔了一下她干燥的嘴唇,她明明是很可怜,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表示出对她的害怕。
「你冷吗?」影印友好地问我。
「明天我去找水,我想我应该还记得路。」我抱着腿,眼睛盯着我脚边不远的一小块地方,好像是对着空气一样说。
巴家拎着手上空空的水袋,他没理我。「好吧,大家既然困了,就都早点睡吧,有什么话还是明天早上再说。」除了肯慈急切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他。巴家虎着脸走到了离我最远的一个角落,扯过一条厚毯子盖在身上,不过再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大家还睡什么呢?
我和巴家有几天都没再说话。
我没能力在沙漠里找到水,是影印找到的,这段路途让他差点回不来。在路上,他没有打开水袋来喝一口。
为此,巴家似乎更生我的气,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然后我听到肯慈咳嗽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她大概是因为喝水太猛,所以呛着了。注意到我们都在看她,她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巴家或者影印。然后影印又给了她一个水袋。
「我说,你不能多忍着点吗?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喝水。」我突然跳了起来。
被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正在手头上做的事情,都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肯慈无辜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怎么了?你心疼了?找水很辛苦吗?」
「你说什么?」
「达力!」巴家很凶地阻止我,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威胁。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这样对我呢?「确实找水很辛苦呀!」我忍不住冲着他喊。
「如果你觉得辛苦,那你就回去吧。」巴家对着我说,他从来没有如此严厉,我愣住了,抬着头望着他。这句话可以早点说,在我住进神殿前,在他要我离开洛牙前,在王宫被烧前。
巴家收住了口,我的心里像被他划了道伤痕,我是无用的。
「还有多远?」巴家在问肯慈。
「不是很远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肯慈又笑了。她为什么还这么快乐?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的人是肯慈。
她似乎有点吃惊,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有什么权利知道?」她的眼神轻蔑,似乎是想故意惹怒我一样。
我皱着眉,问她:「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除了重复,我没有其他的话可以对她说。
「你们在聊什么?」影印打断我,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这姿势隐隐有种威胁我的意味,我的心里慢慢地升起一种悲凉。
这次争吵后,我们在沙漠里越走越深入了,忍耐饥渴已经成了习惯。但那滋味并不好受,我们开始要接骆驼的尿和人的尿喝,就连骆驼也无精打采的,我偷偷地看着巴家皱着眉喝过,他喝下了,我好像才能更放心地喝下一样,我觉得像他那样的人,落到这样的际遇很是让我心疼。
我们不分白天和黑夜地在走,我想孙悟空在火焰山的感觉也不过如此,现在连夜晚也很难真正感觉到凉爽,不,应该说,是夜晚越来越短了,气温从来没有降下过。所以白天和夜晚没有什么区别,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哪天才能结束。
可没有人再提出回头,就连影印也是,他总是在痴痴地看着肯慈,我突然在他望着肯慈的一瞬间明白,是因为爱,所以他不愿意回头了。爱使得死亡都变得不可怕了,我望了望巴家,我因为他不愿意回头。
第一头骆驼倒下了。我没有感觉了,一点想法也没有了。人就瘫倒在沙漠里。像是在烤箱里的小鸡,毫无抵抗能力,火辣辣的太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毒辣的太阳,而且它离我好像非常近,近得我觉得我似乎还能看到它上面真的有各样的皱纹。我勉强想用舌头润湿一下我的嘴唇,可我觉得我的口腔里干燥得没有一丝可以挤出来的液体,嗓子可以冒烟。突然间,手一放下去,就摸到了一把刀,一下子血液全涌了上来,然后人已经跳了出去,手中的刀向巴家劈了过去。
耳边,好像有巴家那愤怒尖厉的声音,然后影印从后面袭击我,他手上的刀劈面向我而来,我感觉到那刺过来的风声和他的怒气。
一切结束了的话,我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吗?
「王,你看!他的眼睛!」影印的声音和表情全是恐惧的。好像脑子里有什么被刺了一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杀了你,杀了你们!」这是我的声音吗?
「他疯了,他的眼睛在流血!」
什么,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我是第二个洛牙吗?
呼吸,我只听得到呼吸,几个人的,粗重的呼吸。
心跳,我还听得到心跳,几个人的,沉重的心跳。
然后身子和脑子都不听指挥,只是将手中的刀胡乱挥舞。
「快,要杀了他,要不他会魔化的!」是肯慈的声音。
影印的身上不光有恐惧传来,还有杀气。
「当」的一声,巴家将他的刀架住。「王,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疯了,他都不认识我们了,如果你心软,我们就都得死在这里了。」
我也很怕,恐惧地想大叫,但是一张口,却是可怕的笑声。但是心里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拿着手里的刀向肯慈冲去。这次,影印的攻击更坚决了,巴家用力将我一拉,影印的攻击落在了巴家身上,血从巴家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我觉得胸口很疼,但是,看到了血,却更加疯狂,然后,我往前一扑,扑在了巴家身上,像变身成了吸血的蛆,紧紧咬住他的伤口,想把血吸过来。我好渴,好想喝,不喝到嘴的话,我一定会死的,那血液让我舒服了很多,我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巴家想甩开我,但是没有办法,我抬起头来低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血红的眼睛,现在连唇也是红的,是恶魔。我是恶魔,而此时,巴家痛苦的脸也在眼前放大,他伸出手抱着我滚开,影印的刀劈在沙上,灰尘像雾一样隔开我们。
「要把你的王也杀死,因为他的血已经被恶魔玷污了!」肯慈的声音又传来。
这一下,影印也犹豫了。
「不,我们要一起回去!」巴家斩钉截铁地说。血液里混浊的部分像被什么给劈开了,我松开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王!你再不能感情用事了!这样下去,你会被吸干了,变成干尸的!」
然后,我从巴家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对我的绝望,还有对他自己。他猛然别开了脸,默许了影印的话。他护着我的手,松开了。
苦恼,愤怒,还有撕裂心脏的痛,我一下子找到了力量,向着肯慈扑了过去。我的牙齿不停地打颤,终于,哆嗦地吐出来了字眼,「洛——牙——」
「还能保持清醒啊,真不容易!」肯慈笑了起来。「不过真好笑,还想着能活着回去。」刀和剑都架在半空里,天地突然黑了下来。能看到的,居然只有淡淡的像影子一样的东西。
「都到这儿了,怎么还能想着要回去呢?」肯慈喃喃低语着,她低头看我的样子,好像充满了怜悯。
「这儿是在哪儿?」好像不是我的声音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就在这儿了。」肯慈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看着她,她的眼睛也越来越红,血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是这儿?」我呆呆地说:「我们来做什么?」
「是呀,来这儿等死吧。」肯慈快乐地笑着。
我们吃惊地望着她,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的嘴唇也变得殷红。
她的眼睛陆续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此时在她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女性软弱的一面的东西。不,我一直在怀疑的东西,又慢慢地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
可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所有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可以离开。」
巴家浑身是血,他一定挥不动刀和剑了。
肯慈的脚踩过我的身子,向巴家走过去。
她大笑起来,尖利地刺耳地疯狂地不肯停下来,卖力地大笑着。
「你不是说,你不是在我面前说,你们是爱人吗?你不是说,只有我,」她看着自己的手,「只有我是没有爱人的权利的吗?不过听听,你们两个人,刚才是谁想要喝着爱人的血活下来,又是谁已经下达了处死爱人的命令?」
「你是谁?」巴家张张口,我不忍看到他的样子,似乎所有的生气,所有他可以信任的,他生存下来的理由,他可以依赖的东西都没了,他只想抓着最后一点,他还相信过的东西。
「我特意弄了双眼睛,就是为了看到今天,看看你们是不是会有什么精彩的表演。」
我心里,那个我怀疑过,又放弃过的想法,慢慢成形地出现,那是个答案,我百分百确认那是正确的,可是我却根本不愿意那样想,我紧张地呼吸都要停止,在她注视我的眼光下忍不住又移动了身体,想往后退,肯慈的眼光里像是可以射出尖锐的箭一样。但过了一会她又高兴起来。
「呵呵,今天我挺高兴的,许多年不会像现在这样高兴了。」她张开双臂伸向天空,「要知道,我可很多年,什么都看不到了,你看,我怎么给忘了,那时,我还是年龄太小了,连沙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她一边笑着,一边将目光在天地间慢慢游移,充满好奇,似乎还真得到了不少惊喜一样,这使得她脸上的笑也更加古怪,最后她降下目光,慢慢地落在我脸上。我无法形容那眼神,只是我感觉就好像是死人盯上了我一样。
「达力!」
肯慈的样子绝不像是烧糊涂的样子。
那是洛牙说话的语气和他的笑容,现在却加上了肯慈的眼睛、肯慈的脸。我觉得有种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而这源于恐怖,我将手压在自己胃前,拼命阻止胃里的翻江倒海,口里全是一股血腥气,干呕只是发出极难听的声音。我不知道用「她」还是用「他」来称呼他。
虽然我从来不敢相信这真的会发生,而我此时其实也不愿意相信这真的已发生,但就如同我是被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我的灵魂一样,我再一次惊惧他的能力,他也可以随时用他的灵魂占用其他人的肉体。
「你并不喜欢看到我?你不是还来找过我,似乎还想回到我身边,不是还想向我求和吗?你的巴家一定还不知道吧,不知道你曾经像只狗一样乞求回到我身边来!」
他恶毒地盯着巴家,「不过最后是怎么来着?」然后那恶毒的目光却又转向我。
「你逃走了,你这个胆小的家伙,你似乎永远就是只能选择逃跑。」
他的声音,尖利的声音用肯慈一向低沉的喉音咆哮一样地叫出来。怨恨,激动,无法抑止的愤怒,他的手向我伸来。
「是你,洛牙?」巴家将刀横了起来,挡在我面前来保护我。他不仅吃惊,也非常迷惑,是啊,就算亲眼看见,也很难相信啊,「你把你姐姐怎么了?」
「她?」洛牙哈哈大笑着,连肯慈那本来听起来会有些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尖锐无比,那声音既不像是洛牙的,也不像是肯慈的。
「她?停止呼吸,成为死人了,不过这身体还很好用的。」他哈哈笑着,似乎他今天心情不错,「嗯——让我想想,我和我姐这也算是第二次一起来到沙漠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起什么。」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拍拍自己的胸脯。
「她在这儿、在这儿……呵呵,她不愿意想起过去,是因为她曾经想杀了我、想吸干我的血,只为了活下去。只因为她比我大十三岁,比我强壮。」
洛牙的声音分不出来是哭还是笑了,「不过过去的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现在轮到你们来体验了。」他的眼神一寸寸地在我们身上移动,「知道我们当年怎么活下来的?我们互相喝着对方的血,没什么可吃的,只有对方的肉和血可以。老天都想帮我,祂给我的力量,让我比你们更伟大的力量,你们说,我不用怎么对得起老天?我怎么可以让我过得比你们还要惨呢?你们也会如此的,你们也会喝着你们亲人或者爱人的血,只为了能多活一天。」
他通红通红的眼睛里面没有水,像是充满了血。「然后,也许变成和我一样的恶魔,也许就这么死掉了。」
我突然记起了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穿着白色的衣服坐在我身边,月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但是光是冰凉的,没有什么温度,但至少是宁静的。
可是现在的他变了个模样,脸,是张女人的脸,嘴唇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好像是……把这世上……最后一点光给吸走了……
第十章
洛牙微微地笑,向骆驼走了过去。
我瞪大了眼,他拧开了水袋往下倒,那是最后的水。
「啊!」我冲了过去大叫着,野蛮地抓住他,「你住手!住手!」
「很想活下去吗?」他问我,「怎么样也要活下去吗?哪怕从此之后成为恶魔,永远孤单一个人,这样也要活下去吗?尝过了血的滋味,你永远都会忘不了啊。」
我听过这声音,这是我在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听过的那些声音。
「怕吧,很怕‘爱’这个词吧!似乎不管怎么盼望、怎么期待,甚至怎么努力,都不属于你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怕呢?还是不要的好,没有了,大家都平静的死去吧。」
这些话如同咒语一般,我不禁跪倒在地,觉得头很疼。
洛牙笑得像一朵最毒的花。
那些水滴落在沙漠上,一会儿就被沙给吞噬,一点也没了。愤怒加深了我对血的渴望,我的身体又动了动,却被巴家给压住了。
「达力,不要再吸血了!」
「还叫得这么亲热?」肯慈的眼神和话语如同鞭子一般。
一个在太阳下晒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站了起来,影印犹豫地卷起袖子:「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要喝些血?」他的眼神迷离,似乎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他往前靠了一步,继续说着,这时巴家忍不住大喝一声:「影印!」
「影印,她不是肯慈!」
影印张惶失措地望着他的王,再转过头去看站着的那个女人。
「现在留在这儿的人谁会最先死呢?让我猜一猜。」洛牙微笑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已经把我们全当成死人了。「你们中有朋友,还有爱人,也许最先倒下的就是你,影印,你肮脏的皮肤、粗野的举止,而你居然因为女人那一点点的软弱的依靠,就以为自己是个男人……」
「你是个男人吗?」我喝斥他,对他的同情早就成了满腹的愤恨。
洛牙的笑凝固住了。
「你……」
「所以,你没权力认为他是不是男人。」我说。
「洛牙,你知道影印刚才想做什么吗?」在这个时候,巴家的声音很平静。「他把他水袋里的水都给你了。因为他告诉我,他不可能再找到水了。他所希望的只是你能活下去,他只是觉得他的力量不够,配不上你!」
「住口,还是省省吧,少说几句话吧,你们都不觉得干渴吗?这还只是第一天,以后会越来越难过,嗓子眼里干干的,你哭的时候都没有眼泪。」我抬起头看他,他的手摸在自己的喉咙上,望着我们,好像他掐着自己的脖子一定要把自己掐死一样。我的手情不自禁地也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好像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头颅还存在。「你们还会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被太阳烧得又痒又疼,你会用自己的手去抓自己的皮肤,看着自己在剥自己的皮,你会满地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