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错,那些伤害,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原来都不曾发生过。
「怎麽了?」许是见他一直发愣,燕云烈有些担忧地问他。
「我刚才做了个梦……」凌青抬头浅浅一笑,伸手抚上燕云烈的脸,感受着手下的真实。
「梦到什麽?」燕云烈问道。
凌青看着他,静默了下,突然起身,「不记得了。」
正要走,被燕云烈一把拉住用力拖回到美人榻上,翻身将他压在下面,「那本座再陪你『做』一次,兴许这次就记得了,还想忘……都忘不了。」
凌青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个爆栗,这大教主脑袋尽装了些什麽?
燕云烈依然咧着嘴乐呵,抓过凌青的手在他手指上咬了咬。
只觉一阵酥麻从指尖窜过全身,凌青要将他甩开,不想燕云烈神色一敛不顾他的拒绝径直压了下来。
唇舌相贴,情热如涨潮一般升了起来,衣带被轻扯开来,对方的手抚过的地方便如火如燎地烧了起来。
凌青被不停地亲吻着,搭在燕云烈肩头的手也渴求着对方那样滑入他的衣襟……但在摸到燕云烈左边胸口时,猛然停住。
燕云烈似有默契一样地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沈迷的表情敛去,眸光镇静而凛然,仿佛盯着已落入陷阱的猎物,嘴角勾着意味了然的笑。
凌青抚在他胸口的手颤了颤,然後缓缓挪开……燕云烈左胸口上有一道不足寸许的细长剑伤。
凌青当然知道那是什麽……先前还飘然云端的心一下坠入无底的深渊。
那不是梦……那些都不是梦!
冰寒透骨的绝望笼罩下来,脸上的面具被燕云烈缓缓摘了下来。
所有的秘密都昭然若揭,他连丝毫辩解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本座现在该是叫你秦林,还是应该称呼你一声凌少侠?」燕云烈冷冷的说,表情与口气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凌青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燕云烈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後会是如何,但是没有一次想到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对方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自己便就一头扎进他的陷阱里。将他迷晕了带回天绝山,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景物和人,甚至连他的伤痕都做了掩盖,为的就是要让自己毫无知觉的将真相都「讲」出来……
是了,只有蠢笨如自己这般才会相信是自己做了一个梦……
终究是想要逃避,而那些事,那样焚骨蚀心的痛……怎麽可能是梦?
锁在刑房门上的链条哗啦一阵响动,凌青看向门口,男人神色肃严而冷穆地走了进来,他身後的人将刑房的门小心带上。
两人都沈默不响,燕云烈站着,凌青则坐在刑房角落的柴草垛上。谁能想象这冷漠以对的两个人曾经行过合卺之礼,有过肌肤相亲,夜夜同榻而卧,交颈共眠。
「本座从没想过,和你是在这种情况下相认……」
他相信秦林,相信他有朝一日会对自己袒诚相待,会告诉自己他的身份,他的家世,他的来历,会在自己面前亲手摘下脸上的面具让自己一睹真容。但是很显然,他想错了,此刻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名振江湖的挽月公子,是身受当今武林盟主关照的挚友,是曾经和自己立场相对几次交锋伤过彼此的对手,是一心要杀他的人,却独独不是他的秦林……
他的秦林,究竟在哪里?
凌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眸光淡漠,无喜无悲,「今日落到燕教主手里,在下无可辩驳,但凭燕教主处置。」冷淡而生疏的口气,自燕云烈揭下他脸上的面具那一刻,他便知道,这里是一切的终止。不会再继续下去了,所有的情爱都留在过去的记忆里,这里唯有痛苦,绝望,以及深重的无从弥补和挽回的悔恨。
「你为什麽要瞒下身份?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燕云烈走近些,问道。
凌青嘴角一弧,撇开头去,「为了取燕教主的性命。」
「呵!」燕云烈冷笑了一声,「你和我在一起时有的是机会,为什麽非要离开以後才寻思觅苦地寻找下手的机会?」见凌青依然不作声,燕云烈略略带着挖苦的口气,「还是东离暮云的手下喜欢用这种方法来接近,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
「住口!」凌青厉声打断了燕云烈的话,那些言辞,宛如尖针,一下一下扎在他的心头。
燕云烈缓缓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深吸了口气,语气放柔了许多,「秦林……」他看到凌青的身体微微一震,但脸上的表情却又强装不在意的平静,言不由衷的样子让燕云烈心底某处禁锢的地方似略微松脱,「是不是有个孩子?是本座的,也是你的……」
藏情Ⅱ 30
凌青一下子怔愣在那儿,心底似有天鼓擂着,为什麽他会知道?
燕云烈是抱着试探的态度,但是凌青的反应恰好证实了一切。
魁石莲能让男女皆可孕,而他,确实已有了一个孩子。
按捺不住心里的焦切,燕云烈箭步上去抓着凌青的肩膀将他从柴草垛上拔了起来,「孩子……孩子在哪里?」
凌青花了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孩子?」男人眼神灼烈,火辣辣的注视仿佛要把他烧成了灰化作了烟云。
你现在终於知道要关心孩子了?
凌青翘起唇角,「什麽孩子?莫说在下尚未娶妻,何来的子?就算有,那也是在下的孩子,怎麽可能既是燕教主的又是在下的?」
燕云烈显然怒了,抓着他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肩骨捏碎,用力晃了他两下,「别装蒜了!魁石莲吃了之後会在体内生胎衣,与人交合男女都可孕,你吃过魁石莲,又和本座……」
他认得凌青脸上的那阵笑意,每次看到都由心底腾起一阵不寒而栗。第一次是在徐家村,他倒在自己脚下身上都是伤,眼见着那个孩子被霍贤的人乱刀砍死却无法去救,然後他抬起头来便是这样对着自己笑,第二次则是在拾君山上,他要和自己同归於尽前,现在是第三次……
那抹笑,带着浓浓的讽意,似在嘲笑他,也像是在嘲笑他自己,又好似已经无所顾恋的绝望,裹含着刺人心口的悲哀。
燕云烈心里那阵不寒而栗褪去後,又涌上了一阵不安,祈靖越的妻子和儿子尚在人世,那麽那天那个孩子……?而眼前这个人又是如此地恨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千刀万剐那样的恨……
「是有个孩子的……对不对?」燕云烈再次问道,抓着他肩膀的手力气松了些,口气换作了小心翼翼与几分讨好。他希望自己刚才心中掠过的那一丝猜想只是猜想,否则的话……那样太可怕了!
凌青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眸底掀起点点波澜,他嘴角的笑意越发地浓烈。
是了,有些事,他该知道的……而这份无可弥补的错,终究要自己来面对。
「是有个孩子……我的,也是你的……」凌青的声音缓缓轻轻的,却如一块巨石撞进燕云烈心里,令他不由得再次抓紧了他的肩膀。感受得到对方抓着自己的双手正不停地抖颤,凌青闭上眼,眼前重又浮现起那日血腥的画面,他皱起眉头,心口如割,「但是……」咬了咬牙,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刺进掌心,「那是一个……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孩子……」
燕云烈有一瞬间的震惊,接着胸口气血翻涌,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上喉口。他松开抓着凌青肩膀的手,向後踉跄了两步。
「是那个孩子……真的是那个孩子……」
燕云烈只觉一阵晕眩,伸手要去扶住额头,眼前的景物一转却是呈现出当日的情形,凌青满身鲜血的倒在自己脚边,霍贤的手下从屋里抱走一个蓝花布的襁褓。那个孩子……那个当着自己的面被人乱刀砍死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亲骨肉!
压抑不住心里的悲痛,真气在体内乱行,燕云烈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捏紧,指骨哢嚓有声,无处宣泄忿恨,克制不住,终是仰首一声悲啸,如狮咆虎吼,震得刑房里那些铁链哗哗作响。
「为什麽?!」燕云烈身形一移快如雷电已逼至凌青面前,再次掐住他的颈脖将他整个人摁在墙上,「那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就这麽忍心?你就这样狠得下心?」
「那你呢?」凌青被掐得喘不过气,艰难出声,「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的……你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摔在地上,被人用一刀一刀……」那一刀一刀砍在孩子的身上,却也是砍在了他的心头,他以男子之身辛苦怀胎又不慎早产才得来的麟儿……他何曾不想去阻止,何曾不想去救他,但是……
「燕云烈……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你自己的身份和来路,这个错从我戴上面具那一刻便一早就注定下了……但是,你呢?你口口声声为了心里那个人而可以抛弃道义抛弃人性,你可曾想过你的自私才铸就今天的不可挽回?如果死的真是祈靖越的儿子,你当真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你心里那个人恩恩爱爱白首到老?」
『燕云烈……你终有一天会为你今时今日的自私而付出悔恨终身的代价的!』
铃钧那天说的话回荡在耳边,燕云烈看向凌青,只见他面色泛青却全然不做抵抗,指下一松,任他跌坐在地上。
难怪会是那样的表情,难怪如此的恨自己仿佛不共戴天非要扒自己的皮骨噬自己的血肉不可,原来这便是原因,原来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想他燕云烈风流一世,却是裁在一个叫秦林的人手中,没有见过长相,也不知他的来历,但他爱他怜他为了他抛弃名誉抛弃江湖道义,结果是连自己孩子的性命也亲手送了出去。
想起自己知道会和秦林有个孩子时,是如何的高兴与难耐,想象自己将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抱在怀里时该是怎样的情形,然如何也想不到,那个於他而言万分期盼的孩子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而自己却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燕云烈的视线落在凌青身上,看着这个熟悉得早已烙进脑海刻进心底的身影,心里不停地自问,为什麽他会是秦林?为什麽眼前这个人就是秦林?
他的秦林应该潇洒如风飘逸如云,他的秦林应该鲜亮如天际最华彩的那一抹霞辉,他的秦林……他的秦林有点傲气,有点莽撞,有点暴躁,像只猫一样有利爪却伤不到人……
不是他!
不是秦林!
这个人不是秦林!
燕云烈摇了摇头,怒火和悲戚烧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在他眼里,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昔日爱到不能自已的人,也不是他寻寻觅觅使尽一切方法来找寻的人,而是一个罪人,背负着血债的罪人。
手一挥,挂在墙上的鞭子倏忽飞到他的手中。
啪!
一声清亮脆响,几片布帛如蝶翅飞起,凌青被疼得一怔,抬眸便只对上一双凶性怒杀的眼眸。那时候不顾他的阻拦虐杀了霍贤之後便曾看到过他这模样,是他所不认识的燕云烈。
啪!又是一鞭落下,灌足了内力的,毫不留情的,还不待人喘口气紧接着又是好几鞭落下来,抽在他的背脊胳膊和腿上。
鞭声不断,血雨如飞,破碎的布料如落叶般四散飞落。
凌青没有反抗,就那样凭着他打,没几下身上便已血肉模糊。
是他的错,当初在尘山下,若是他没有因为一时的私心想要独自来医治他,若是他没有戴上面具隐瞒下自己的身份,也许今时今日,便都还如当初──
柳丝碧绿,烟波粼粼,载着那人的画舫於湖面缓缓而过,歌女轻灵婉转的歌声和着他爽朗的笑声随风轻逸。他在岸上驻足,痴痴地看着,久久不忍将视线挪开……
那是他的魔障,也铸就了这一切的错误与悔恨……
若真要自己为孩子赔命……那这条命就拿去吧……本就无可留恋,不如趁早痛快……
可以去陪自己的孩子……可以去见他了……
痛得失去意识前,凌青在心里这样想着。
藏情Ⅱ 31
凌青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吃过魁石莲之後的身体不会让他太容易死去,纵然在这样一顿鞭刑之下。
有点意识後第一反应便是要找水,但是动一动就浑身一起疼,身上已经破烂的衣衫粘住了皮肉,脸上也有黏湿的感觉,血的味道一阵一阵地逸进鼻端,仿佛置身血池地狱。凌青索性不再动,被丢在这里没人管的话早晚会死的……
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
当意识已经孱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时,刑房门上的铁链哗啦哗啦一阵无情的响动,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似乎走进来了不止一个人。
伤痛和饥饿耗去了凌青所有残存的体力,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凭那一点微弱的感觉。但是那些人将他抬起时牵动伤口所带来的那一阵天翻地覆的疼痛,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噬去他所有的意识。
这一昏又不知昏了多久,再醒来时凌青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陌生的房间,身上的伤口都被细心处理过,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房间里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和摆设,淡淡的霉味,像是长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从窗口看出去,应该还是在天绝山上。
凌青有点不太明白燕云烈到底要做什麽,虽然每日都有人按时送药送饭,但却没再见过其他人,那个送饭的像是聋子,对凌青的问话充耳不闻。
凌青想不明白也问不出来便也不想去管,他走过一次山路,知道没有铃钧那个小竹筒里的东西是如何也走不出天绝山的。而对於现在的他来说,到哪里还有什麽区别?之前有诛杀霍贤的信念支撑着,如今他亲手杀了霍贤,燕云烈也知道了一切,心里一下失去了支撑自己的信念,甚至连这人世亦不再留恋,现在的凌青不过比死人尚多一口气,如此而已。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十来日,燕云烈这才在某个晚上现身。
依然还是一身黑衣,只是没了往日的潇洒与不羁,脸上的落寞与憔悴显而易见。
确实,自从知道事情真相後,这些时日,燕云烈日日夜夜沈浸在悔恨中,一闭上眼睛,那个染血的蓝花布襁褓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是他的孩子,连见都不曾见过的亲骨肉……他终於知道凌青为何恨自己入骨,但是同样的他也恨他,恨得好几次冲到刑房前几欲破门而入了结他的性命,被他生生克制住。
若不是自己沈迷於他所编织的谎言里,也许便也不会……
於是燕云烈又恨自己,恨到无以复加。
凌青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燕云烈便就撇开头去,「燕教主是又带什麽刑罚来了麽?」
燕云烈没有立刻答他,只沈着脸走进屋内,到了桌边才开口,「你想死,本座不会让你那麽容易就如愿的……」一边说一边从茶盘里取了个空碗,拎起茶壶将碗倒满水,「你欠本座的,只要还出来,之後是死是活……本座都不会来管。」
凌青愣了愣,然後回过头来,只见燕云烈从袖带里掏出一个白净的瓷瓶。
「魁石莲都在袁不归那里,他若是知道本座要拿那个来做什麽事,恐怕就算自己全吞了也不会给本座,但是好在有这个,一样可以。袁不归用了一颗来试药性,这里面就是魁石莲。」
凌青看着燕云烈将瓷瓶上的木塞拔走,瓶子微倾,里面的药丸扑通扑通掉入那个碗中。
凌青的心口随着那些落下的药丸一抽一抽的悸颤。他似乎明白燕云烈的用意,但又不愿意相信。
瓶里的药丸全数倾尽,燕云烈端起那碗东西转过身,胳膊递出来。
「既然东离暮云身边的人连被人干都没关系,甚至愿意如女子那样十月怀胎孕子产子……那麽再生一个,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