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 下————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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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的很,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十二月八日,他的怨情统一的被另一条更危急的新闻覆盖住了!
  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高射炮的还击声响成了一片,日军飞机轰炸了启德机场,而在万里之外的大洋之中,他们还偷袭了珍珠港!
  香港战役,在无人预料的情形下,骤然开始了!
  
  同安逸惯了的当地居民相比,金世陵显然拥有更多应付战乱的经验。早在开炮之始,他便立刻乘车下山,大肆采购食品,顺便想把他二哥带回家中。然而金世流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觉得三弟那里已经自成一家,自己就不好再去打扰;而且战争到底有多么的严酷,当年他一路逃的比较快,故而也没有真正的见识过。
  无知者无畏,他又去中学校教书去了。
  
  金世陵没有勉强金世流,因为料想着日军一时半会儿的未必就能把香港攻下来,攻下来也应该不会搞大屠杀。所以离开二哥家,他继续进行自己的采购事业。事实证明,他是属于全香港中先知先觉的一批聪明人。
  同时,重庆往香港来的最后一趟航班中,还载来了一批后知后觉的蠢人,其中就有温孝存一个。  
   
                 
 第 57 章
   重庆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温孝存,温九爷,之所以会忽然离开他那生金的老巢来到香港,当然是有他的一番心事。
  他是来讨账的。
  数额不小,五万美元。换成法币是多少,他没算过。欠债的是个赌场老板本是生意上暂时遇到了一点困难,就拐弯抹角的找到温孝存,向他借了这笔款子翻身。后来翻身没翻成,他就倒了霉了。
  他没想向温孝存赖账敢向温九爷赖账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就算是没了钱了,温九爷也能榨出他的人油来!
  
  一下飞机,温孝存便嗅到了硝烟的味道很熟悉,所以满不在乎。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他在香港很有些朋友,全是帮会中的人物,似乎结交下来就是为了讨账用的。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地头蛇,他满面春风的把赌场老板堵在了家中。
  赌场老板姓陆,早提前把老婆孩子送去乡下了,自己豁出一条命来,就等着温孝存过来宰了自己。但事实上,温孝存对任何人的人命都没有兴趣,除非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
  陆老板欠债不还,而又还想落个全尸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万一开了这个头,以后的债主都拼了命的赖账,那他温九爷的威信岂不是要立刻动摇?
  温孝存没法子,很无奈的命人把陆老板绑好了,然后活活的将他割舌挖眼,又砍了手脚,也不施救,就将那血葫芦似的人扔到了巷子口,让他慢慢等死。
  陆老板的血流成了河,偶尔有经过的人,一见了这么个血淋淋的怪物,都吓的尖叫不已,转身就跑。温孝存远远的望着,等了一个时辰,陆老板还是没有死。
  他等的累了,就近进了陆老板的家里,坐着喝茶。
  喝了一壶茶,同朋友扯了两句闲天,正当他要起身离去之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隔壁,炸塌了半巷的房屋。
  陆老板这回,才终于算是死了。
  
  消防队的卡车开来之时,这条巷子已经成了个半废墟的状态,电线杆上挂了紫色的人肠子,半截的砖墙上粘了人皮。残砖碎瓦之下冒了几处青烟,一个人从巷子深处磕磕绊绊的飞跑着掠过消防队员,队中一人见这人倒是命大,就回头望去。哪知一望之下,吓的魂都飞了那人的后脑勺已经炸没了。
  头!那队员直着喉咙叫道:你的头!!!
  那人停了脚步,伸手一摸自己的脑后,随即动作一僵,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消防队员也都骇然,不敢再往巷内深入,只调了水龙过来喷洒一阵,大概感觉是灭掉明火了,便惶惶撤退,将善后事宜都留给搜救队去做了。
  
  温孝存被压在坍塌了的天花板下,没死。
  没死,可也就只剩下了胸中悠悠的一口气。知觉思想全没有了,就剩下了那么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身上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娘胎里一样。
  喊了三声救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老鸹叫还难听。要喊第四声时,喉咙里一痛,话没出来,先呕出了一口鲜血。
  现在他替了陆老板的缺,开始等死。
  
  金世流才做了一周不到的国语先生,学校就因为轰炸停了课。他只得回了家,有心去看看弟弟,又有点不好意思说来说去,还是自卑,觉着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不好面对那个弟媳,虽然弟媳是好人。
  在家里枯坐了十来天,香港沦陷了。
  
  这回可是了不得了。没人能想到香港会与战争扯上关系的,可是就是这么半个多月的功夫,竟然就沦陷了。大英帝国怎么这么轻易的便被日本人打败了?
  日军进了城,所有人都躲进家中,电灯也不敢开,就是畏怯的瑟缩着,只怕日本人要搞大屠杀。
  金世陵把黄安琪的衣裳和化妆品都装进纸箱子里,搬进了地下的储藏室内。
  依照丈夫的建议,黄安琪黄着一张脸,眉毛嘴唇都没画,又将头发末梢的波浪卷儿剪掉,勉勉强强的扎成一个小髻,再配着身上那件从仆人那里要来的灰布长褂子,瞧着真是一分姿色也没有了。
  金世陵第一次发现太太这样难看,忽然就有些生气,把吃奶的元生搡进黄安琪的怀里:别让他哭,吵死了!
  黄安琪没了脂粉的掩护,也有些心虚,好脾气的将孩子送给奶妈抱走,她小心翼翼的问丈夫:日本人真的会上山来吗?
  金世陵转身望了窗外:日本兵要是来了,你就混在仆人堆里,无论如何不许出声。我一个男人,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你们女人就不同了知道我的意思吧?
  黄安琪觉得丈夫懂得很多英俊而博闻,心中就既崇拜又怜爱,恨不能把他塞进元生的摇篮里,悠着哄着,在他的脸蛋上轻轻咬一口。
  而金世陵并没有感受到妻子心中的爱意,他的心被担忧充满了,眼前的情景都笼罩了一层黑雾。  
  日本兵并没有搞大屠杀,不过很分散的,弄出了几场小屠杀。
  略微像样一点的百货公司全被转为军管理了,各行的商家也都很识时务的关门停了业。最坏的是:香港的存粮被日本人运走了百分之八九十,饥荒的问题逼人而来。而肚子饿乃是一把慢吞吞的野火,一旦燃烧,就能立刻的蔓延开来。
  好像也就是几天的功夫,香港人全变成了大肚汉兼馋鬼这也是人的通病,缺什么爱什么,平时一碗的饭量,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觉着不够,非得加餐一碗,仿佛要变成骆驼,提前储存一些能量一般。
  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期里,只有金世流非常的淡定。首先他是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其次他对于食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过三十便发福是金家男人的通病,似乎专门要证明美丽这种东西是不能长存的。金世流并不是很爱美,可也不爱丑。为了保持自己那已然不瘦削的身材,他很愿意有个机会来控制自己的饮食。
  与金世流相对应,那最不淡定的一位大概就是赵英童了。他脸上的瘀伤已经渐渐消了肿,鼻梁骨却还没有完全长好。对于香港,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为了追逐金世流才过来的。然而人没有到手,自己却先挨了顿暴打;伤还没有痊愈,日本人又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想要带着金世流往外跑,哪怕跑回昆明去呢。可是日本人绝不会因为他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就发给他一张特别通行证。
  躺在医院里,他发了愁。发愁之余,心里还是很想念金世流。金世流这人白白的,软软的,冷淡而天真,发起脾气来又像个要拼命的弱小动物,很有点意思。他愿意跟金世流过上一辈子,即使金世流再胖上几圈,那也没有关系。只别让他倚胖卖胖,再把自己给压死了就好。
  赵英童想到这里,忽然就躺不住了,立刻就张罗着出院。他是耐心有限,而脸皮的厚度无限。等不得就是等不得,他死也要把金世流弄过来带走!
  
  赵英童的鼻梁上还贴着一块白纱布,大模大样的敲开了金世流的房门。
  金世流见了他就脑袋疼。站在门口,他故意的堵了道路:你来干什么?
  我要走了。最后来看看你。
  金世流压抑住了想要鼓掌欢呼的欲望:看完了吗?
  赵英童很勉强的笑了一下:请你吃顿饭,可以吗?就在半岛酒店,那儿现在还能弄出宴席来。
  不必。
  我都要走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狠心了吧?我喜欢你,这不是错。
  金世流不以为然的皱了眉头,心想我又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生气的!
  赵英童低下头:反正我要走了,往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两说,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同你吃顿饭。你不听我的话,我今天就饶不了你。你说你去不去吧!
  金世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你还问我做什么?走吧!吃饭就吃饭,权当是送瘟神了!
  公寓内的电梯停了,赵英童腿脚不好,紧赶慢赶的跟在金世流后面下楼梯。一出公寓楼门,金世流却碰上了杜文仲。
  杜文仲是西装打扮,肩上却扛了半袋大米。见金世流出来了,他就笑着招呼:二爷,真巧啊。
  金世流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自己扛着米袋子?为什么不坐汽车?这不重吗?
  杜文仲苦笑起来:二爷,大米都要吃不上了,还会有汽油给我们用吗?对了,好些日子没见三爷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了?
  金世流也不知道三爷过的怎么样了,便答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通电话。你想知道他的近况,也可以打电话去问他。
  杜文仲没有同金世陵通话的想法。现在是各过各的日子了,真是没什么可说的。至于那个事儿金世陵不找他,他不敢主动;金世陵找上他了,他愿不愿意的都得脱衣服上床。
  金世陵半年多没找他了。
  
  杜文仲同金世流又寒暄了几句,背着大米继续向前走了。而金世流上了汽车,还没等说话,前方的司机便忽然回过身来,笨手笨脚而又力大无穷的将一块毛巾按在了他的口鼻之处。金世流大惊之下,瞬间便晕了过去。
  
  赵英童把金世流关进了酒店内的房间中。这回他不再有闲心做戏了。香港沦陷了是不假,可也没让日本人看守成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容他这样的小小人物偷偷离去。他花了大价钱,接洽了一位当地的所谓大哥。大哥收了钱,表示可以将他们弄出香港,不过要等。
  赵英童现在的状态同他弑父时差不多。演戏是爱好,真是事到临头了,他也有点自己的主意。没有什么能束缚的了他,他能做出任何事情,而不受良心折磨。
  
  如此又过了五天,赵英童带着金世流,坐船跑了。
  跑哪儿去了?大概只有当事人和那位大哥知晓。不过大哥专门从事这种业务,送走客户无数,大概也不会特地去注意这个瘸子。
  至于赵英童是如何在自己跑路的同时,又能拐带上一个愤怒不已的金世流那更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总而言之,金世陵发现二哥失踪之时,很是恐慌了一阵;不过后来从杜文仲那里听说了金世流出门时的情形,又稍微放了点心。赵英童不过是恶心恶心他而已,总不会伤害他的。  
  香港的日子,过的是日趋艰难了。金世陵这种胡闹够了的人,就安安心心的蹲在家里做良民。沦陷区内是永远的物资匮乏。在这种没吃没喝的状态下,金太太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又产下了次子泽生;第三年的十二月,产下了女儿斯蒂芬妮;第五年的八月,就是日本投降的那天,产下了四子雪生。
  平均下来,金太太几乎就是一年一胎,这完全出乎了金世陵的预料,简直就是令他措手不及。平心而论,金太太虽然多产,可是并没有如何麻烦到他的身上,全部都是自己去操劳。可是金世陵终日口粮不足,又要听家里这些孩子呱呱大哭,真是被吵的头昏脑胀,恨不能上楼去掐死几个以图清净。
  胡乱在头上扣了顶帽子,他一赌气离了家,要出去走一走。
  
  他是信步乱走一气,也没有个目的,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后来就到了一条小街之上。道路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专卖一些萝卜饼之类的粗糙食品。金世陵手头的港币有限,美金存在银行里,对于沦陷区内的人来讲也是可望不可即。太太一年一张嘴的生下来,他出于为人父的天性,也不好意思同孩子们抢嘴吃,虽然的确抢过几次。元生五岁了,碰上这样一位父亲,时常气的要跑去金太太那里告状:爸爸吃我的糕!
  金太太有什么办法?丈夫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吃糕就吃糕吧!
  
  金世陵站在一个炸油饼的摊子前,掏钱买了两张,用纸垫着手拿了,也不怕烫,边走边吃,不知不觉的走到街口,一张油饼已经下了肚。
  真好吃。他一边想一边转身折回去,又买了一张。
  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一张饼垫底了,所以这回他吃的比较从容,走的也比较从容。一路慢慢踱到街口,他忽然觉着裤脚一紧,低头看时,只见一双脏兮兮的手扯了自己的裤脚,沿着那双手再看过去正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
  他看了一眼就赶忙把脸扭开了,怕影响食欲。然后一脚把那乞丐蹬了个倒仰:滚!
  那乞丐倒是锲而不舍,一翻身扑上来又抱住了他:先生,行行好吧。
  金世陵后退不及,又用脚踢他:赶紧滚哎?
  他收回了脚,弯下腰仔细的盯了那乞丐的脸:你是你?!
  
   
                 
 第 58 章
   金世陵手持油饼,弯腰探头仔细瞧着委顿在地上的这个乞丐。
  虽然这乞丐一头乱发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面孔也是污秽的看不出本来肤色。可是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大概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温孝存!
  金世陵大为讶异,张了张嘴,他试探着问:温、温九?
  乞丐跪抱着金世陵的腿,听了这句问话,那动作就一滞,随即仰起头来:你是你是谁?
  我是金世陵啊!
  温孝存听了这话,就受了惊似的猛然松手向后一撤身:世陵?
  金世陵伸手去撩他那挡在眼前的肮脏头发:我变样子了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头发拨开,金世陵看见了温孝存的眼睛黯淡、无神,半睁着望了前方,已经没有了目光。
  温孝存愣了半天,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抓紧了金世陵的裤脚:世陵,我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你啦。
  金世陵同他面对面的蹲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孝存还抓着他的裤脚,浑身都在哆嗦:世陵你救救我吧。
  
  金世陵见到了温孝存,虽然是万分的惊讶与激动,可还没有因此忘记了卫生。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的进行长谈,他把温孝存带进了附近一个澡堂里去,多花了点钱,让人给他洗了个澡,自己则跑到澡堂旁边的铺子里去买了一身布衣同鞋袜。
  把温孝存打扫干净后,金世陵又领着他去了街口一家理发店里,让剃头的伙计把他修理的露出了本来面目。
  温孝存瘦的堪称是皮包骨头了,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剪的短而潦草。这个面貌自然是不大好看,尤其是有先前那个大富豪温九爷相对比着。出了理发店,温孝存紧紧的抓住了金世陵的手,金世陵就一甩胳膊:两个男人手拉手走路成什么样子!你看不见,扯着我的后衣襟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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