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的第三个晚上,天忽然下起了雨。我已经三天没有看见小声了,超级想偷偷溜到锦瑟去看看,然而爸爸始终在我身边,一点溜出去的空间和时间都没有。我和爸爸都没有带伞,幸好今天要去的目的地,就是我们一起住的地方已经不远,就都低著头向前冲,居然到的时候都没有淋湿多少。
爸爸叫我看看信箱。我一笑,“拜托老爸,还有谁给我们寄信。”
爸爸一怔,然後笑起来,“对呀,看我老糊涂了。那麽多年,都习惯成自然了。”
我一时好奇,想著会不会真的有人给我们寄信来著,就拿爸爸的钥匙去开信箱。结果里面,真的躺著一张明信片。
爸爸已经走进了家门,回头看我,“看什麽呢?”
我把明信片拿出来。那是一封法国巴黎街头的风情画,情侣们手搀著手走在一起,亲亲密密的样子,好像那上面画著的豔阳天。我看著那张明信片,手突然变得沈重。
它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我已经走了。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封明信片,是小声写给我的,最後一封信。
多年以後我偶尔想想我这一生里面作过的也许最令我後悔的事情,我想到的多半是认识你。很多人回忆他们所爱的人,都说和那一位相遇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他们幸福的事,那麽心里却这样想的我,是不是只能算还不够爱你?
我多想听听你的回答。就算你说你也不是那麽爱我,对我来说也不大紧要了。
可是现在,我却连见你一面,都不做到。
这一生里面我作过的最令我後悔的事,就是认识你,忘记你,然後再重新爱上你。因为你从我面前消失以後,我对你的想念,变成了我的整个生活。
“维扬,这是你的酬劳。”
我从对面坐著的长发姑娘手里接过支票,也不看上面写的数字,随手就塞进了我的风衣口袋。她看著我摇头,“你这样子不懂理财,迟早会败家的哦。”
我笑著看她,“那你帮我理财啊。”
“得了吧,你别这样对我笑,我会陷入情网的。”宁郁笑得颇为开心,“你这种大众情人,如果爱上你的话,是会很受伤的。”
“你也省省吧。”我说,“我哪里是什麽大众情人。”
“真的啊,你来我们杂志社那天,全楼轰动的。大家都说许维扬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宁郁表情认真严肃。
“……我有什麽出名的请问。不就是得了一个奖,上了一回电视……”我笑著把话说出口,突然之间有些愣愣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宁郁扬起眉毛,问了我句怎麽了,我摇摇头。
我只是想起他。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他离开我以後,我突然变得非常非常寂寞,常常一个人拿了相机在外面拍照。我以为这样留下瞬间,就可以代表我存在过。可是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
我甚至发现,在我身边我根本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
宁郁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在经营一家杂志社。我拍了照片就给她看,她倒还真的收下,还给我酬劳。我的公司很忙,然而我却频繁的出门旅游,然後摄影,三年下来居然获得了一个国际上的奖项。当地的人来采访我,因为我是个IT业的外行。我对著镜头,摆出尴尬的笑脸。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能看到我。我上了电视,我拿了一个外行人第一次拿到的国际摄影奖项,很多人知道了我。
他呢。他有没有,看到我呢。
老爸问我为什麽不接手他的公司,我反问他,那你觉得呢。爸爸最後还是没有干涉我,我想我实在是个不肖的儿子,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萧萧,我辜负了她。
但是他们又有哪一个明白,当我看到小声给我的那一张明信片,我看到他说他走了,不会回来,我的心里面,居然一瞬间变得什麽都没有了。
因为他不在了。
我带著照相机走来走去,企图要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我总会再次遇见他,我相信我们有缘份,因为我忘掉他以後,重新看见他,竟然会把我丢失的过去再找回来。现在我的记忆仍旧在慢慢地恢复,医生说那真的是一个奇迹,所以小声,你看,我们在一起,总是会发生那样多的奇迹。
如果我可以再见到他,我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他听。
我站起身,宁郁看看我,“去哪儿?”
我扬扬手里的相机,“去拍照。你要雇我吗?”
她耸耸肩,“不用啦。你那麽大牌,要的报酬又那麽多,真是,不想想当初是谁在你没伯乐时帮你申请参加比赛的。”
“行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笑,“那我走了啊。”
“嗯。”她朝我挥挥手说再见。
瑞典的乌普萨拉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城市。这里的人口只有30万,不像法国那样拥挤,连空气都显得格外清新。我背著我的相机低头走在街边的小路,一边走一边数地上地砖的格子,这样的话一个人走路就不会觉得太无聊。迎面走过来一对老年夫妇,他们脸上挂著幸福的微笑,我忍不住拿相机对准他们。
“你好。”他们倒不生气,脸上的笑更加灿烂,“拍得漂亮一点。”
“好。”我摸摸鼻子。
“最近这里有好多中国孩子。”老太太和我聊天,“昨天我们也遇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男孩子,他真好,帮我们拿购物篮。”
老先生迅速反驳,“没有很多,只是昨天的一个而已。”
“有啊,隔壁的小王不也是中国来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他们吵得热烈,我只好从他们身边悄悄溜走。我来瑞典的行程只有预定三天,宁郁够义气,陪我一起来,不过三天以後我还得回法国参加公司的会议。乌普萨拉的人真的是挺有趣的,那对夫妇也实在幸福,因为在这麽久的时间里,一直都有一个人陪你吵架。
而我就没有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非常的文艺青年化。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可以改行去写小说,不过那时我也不年轻,三十好几了,再写小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鄙视。我只是想把我这麽多年的心声写出来,也许写书真的是一个好方法,说不定会比上电视,更能够得到他的注意。
其实知道现在,我还不明白,小声当初为什麽要离开我。是我还不能够让他完全地安心麽。但是他为什麽不相信我呢。他为什麽不相信我们可以感动其他人?
有时候,在我的心里,我常常在埋怨他。
我想得入神,一不留心没有注意前面的路,正好和一个从对面走过过来的人撞个满怀。相机被摔在地上,我心疼得叫了一声,端下去把它捧起来。
天哪,这里面我可是才刚拍了很多照片的佛祖!
撞到我的小姑娘连连和我说对不起,问我怎麽样,我虽然心疼我的相机,可是我自己也有错,只好敲了牙往肚子里咽,脸上还要强颜欢笑。哪知道我抬头刚要说不要紧,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忽然惊叫一声。
“……怎麽了?”我摸摸脸。
“你是……”她盯了我半天,直到我脸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才想起了什麽似的一拍手,“你是他!”
我愣是找不著头脑,半天回她一句,“……啊?”
“对对对,你是他,没错,这个世界上没有那麽像的两个人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大叫,“天哪天哪,我竟然会遇见你!”
可怜我迟钝的瑞典语头脑搅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弄清楚她的话。也许我长得和一个人很像?真奇怪。瑞典人做事都喜欢一惊一乍吗。
我正想找什麽借口脱身,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去找老板好不好。”
“啊?”这麽热情我可是吃不消。我连忙说,“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
“不会啊。”她偏过头又瞧了我好几眼,“明明是你嘛。对了。”她闭上眼睛露出思索状,“让我想一想……你,你是不是,叫做‘维扬’?”
我看著她,僵在了原地。
烛暗船风独梦惊,梦君频问向南行。
觉来不语到明坐,一夜洞庭湖水声。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是这样一个高兴起来就会发疯似的人。那个叫做Gustave的小姑娘也被我吓得不轻,因为原本表现不太热情的我抱住她连连亲吻了她好几下。不知道被别人看见了,是不是会把我当作恋童癖呢。
“你怎麽了?”
好半天等我安静下来,她才敢开口问我。我向她笑笑,“谢谢你,我终於找到我的宝藏了。”
“你的宝藏?” Gustave咬著手指头,“是什麽?”
我却不回答她,只说,“你带我过去吧,就是你的老板那里。”
Gustave看了我良久,终於发现新大陆似地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宝藏,你的宝藏是老板对不对!”
我敲她一记脑袋,“人小鬼大。”嘴角却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来。
Gustave跳著舞把我领到了一家店。小姑娘心里估计也挺高兴,她和我说,她常常见到老板躲在角落里看他的皮夹,有一次她偷过去看,发现里面夹著一张我的照片。她就去问老板啦,问这个人是谁,老板却不说。
“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笨啦,我把照片翻过来,上面写著你的名字啊,只不过是中文。”小姑娘趾高气扬,“後来我去查字典,好不容易才知道那两个字怎麽读。”
我打从心底幸福起来。
小声。我终於又要遇见你了。
Gustave把店门一把推开,我一眼望过去,那居然和他原来的店面的布置样子都差不多。店门口高挂著店名,锦瑟,我知道这是小声的父亲取的名字。
“奶奶!”Gustave跑进店里大叫,“奶奶,你看看我找到谁了!”
“谁?”奶奶笑著从另一边走过来。我走进店里,站在门口,向她微笑。奶奶看见我,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看,但是还是对我点点头,“维扬。是你啊。”
“你好,奶奶。”我说,“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很好,多谢你了。”奶奶转过身子,把浑不知紧张气氛的Gustave给支开,半晌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来这里的。”
我没有说话。
“那麽多年了啊。”奶奶坐下来,“那麽多年了。每次小声皱眉,发呆,或者无缘无故地叹气,我就知道,他又想起你。我真是不明白,为什麽要喜欢一个同性呢。我不问小声,小声也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从没有忘记过你。”
“我也没有忘记过他,奶奶,你相信我。”我连忙表态。
奶奶挥挥手,按著眉心又说,“当初他带我移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放心。可是我又哪里放得下心来?我看他来这里以後,从来就没有真正开心过。甚至还不如以前。”
奶奶抬起头看我。她的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的,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刻下的印痕。店里忽然有人叫她,她忙站起身,朝客人走过去。我看著她走去的背影,她走得颤颤巍巍,我知道,她已经很老很老。
我怪过小声。然而这一刻,我不再怪他。
如果我是他,我也一定会逃离那个会让奶奶受伤的世界。
Gustave又跑过来,笑嘻嘻地问我,“奶奶和你说什麽?”
“没有什麽。”我刮她鼻子,“老板去哪里了?”
“好像出去买面包。”Gustave把我的手指推开,“真可惜,我还想见见旧情人重逢的那一刹那感人场景呢。”
“你这小孩子……”我摇头笑,“喂,两个男人,你不觉得奇怪?”
Gustave一撇嘴,“那有什麽,我隔壁的大哥哥也有个同性恋人啊。而且我上个月才刚刚见过两个男人的婚礼。那个高个子的好帅哦,我以後也要有那麽帅的男朋友……”
啊。我差点给忘了。瑞典这个国家的开放,全宇宙都是有名的。
门口的风铃忽然响起来。Gustave欢笑著扑向来人,我也站起身子,转向他,脸上努力摆出我自认为最英俊的微笑。
他看著我,表情愣愣的。
“小声。”我走过去,“你看,我们又遇到了。这是奇迹啊。奇迹,你知道吗。”
我觉得那一刹那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然而他始终还是没有哭出来,手也没有颤抖,面包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然後他向我笑笑,绕过我,走到柜台那里去,放下面包後打开电脑,眼睛自始至终没有往我这里瞟过。
“什麽吗。”Gustave在我身边地声说,“一点都不浪漫。电影里的重逢不都是很浪漫的嘛。”
这又不是电影。我很想反驳她,然而我心里居然也有那麽一点不自在。这算什麽?连奶奶看见我都和我寒暄,小声,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
我走到他那里,手肘撑在柜台上看他。我盯了他两分锺,小声终於不再把眼睛紧紧地对著电脑屏幕,抬起眼看我,“奶奶看著呢。你干吗啊。”
“没干嘛。”我觉得我有点死皮赖脸,“你不想看见我啊。”
“……没什麽想不想的。”
“那怎麽听说有人成天拿著我的照片缅怀啊。现在真人就在这儿,人家都说我真人比照片还好看,你怎麽不看啊。”
“许维扬!”小声颇为狼狈地低低叫我的名字,“我有客人呢,你别好像和我很熟络似的啊。”
“什麽好像我很你很熟似的,我不就是和你很熟吗。”我瞪著他,一分一秒都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你也给我个国外地址,好让我和你联系。你知道这麽多年我是怎麽过过来的吗?小声,你怎麽这样狠心。”
他垂下眼睛。奶奶坐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淡淡地看著我们。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我忽然发现,重新看见他,我竟然会变得那麽生气。
“维扬……你别这样了。”他看都不看我,只盯著他的手指和我讲话,“我好不容易就可以忘掉你。为什麽每次都是这样,在我就要忘掉你的时候,你又出现。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不好吗?”
“……我觉得那样很不好!”我真想给他额头来一个暴栗,“你脑子里都在想什麽,恩?第一次是我离开你,可这一次明明是你离开我!小声,我已经打算好好弥补你,你却走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奶奶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他低声说。
“我会努力的!连我爸都同意了,奶奶也可以的啊。你为什麽不敢尝试?我们不要一个接著一个逃避问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