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僖瓜团子
僖瓜团子  发于:2010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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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怕我真的会再也离不开你。我那样……爱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差一点以为,他说的这句话,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三 锦瑟
  昨夜雨疏风骤。
  我开始迷恋下雨天。那个晚上我从努力了很久的地方逃离,以後每次听到雨打玻璃的声音,我就以为,我还活在那里。
  活在他的身边。
  维扬帮我办了出院手续。我知道我很任性,他几乎是不耐烦地看著我,抓著我的肩膀,质问我为什麽不肯相信他。他问我话的时候,我以为他要哭了,因为他的表情那样脆弱。
  那一瞬间,我向自己发誓,要鼓起像从前那样的勇气来爱他。
  他说他不愿意再离开我,再失去我。我又何尝不是呢。
  下午维扬本来要陪我出院,可是他爸爸忽然打电话来,说他要到这里。我有点紧张,维扬却说他会处理好我们的事情的。他永远都是这麽有自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做到。
  他让我相信他。我正在努力。
  我给谭影打电话,告诉他我出院了。谭影叫了一声,“怎麽回事?你已经出院了?不要命啦!”
  “我很好,你放心。”我苦笑,“奶奶怎麽样?”
  “她也很好。我看比你好多了。”谭影骂我,“你是被车撞了好不好,又不是感冒发烧,你只住这麽几天你以为你铁人啊。许维扬呢,他同意你出院啊?”
  “我让他帮我办出院手续。”我说,“你行了,我有数的。”
  我挂了电话。说实话,我的身体感觉还是有点痛,但是并不那麽强烈。医生都说我简直是个奇迹,也许维扬让我的运气好起来。
  我站在马路上,一个人偷偷地傻瓜似的笑。
  我刚到到奶奶医院的门口,却正好看见谭影扶著奶奶出来。我连忙跑过去搀住奶奶,奶奶看看我,说了声,“感冒好了?”
  “……嗯。”我微微笑,“奶奶,你怎麽也不和我说一声就出院了?”
  “小谭说不要麻烦你了。”奶奶温柔地摸摸我,“你也是病人啊。”
  我眼眶一热,握住奶奶的手紧了紧。奶奶现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後的一个亲人了──虽然也许我有个伯父在国外──维扬说会说服她,我却不知道他要怎麽去说服她。我还是,很担心。
  奶奶一路上都没有和我说起和维扬的事情。也许有谭影在身边,她不好说出口,可我觉得她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那麽多天,再说出来的时候,
  我回家去大扫除。这两天都没有人在家里,阳台上的栏杆上都积了点灰,仿佛这间屋子空了许多年。一打扫,我忍不住就开始翻箱倒柜,结果从抽屉的最底层里看见一张照片。那是爸爸和另外一个人的合影,他们身後的茶花开得正灿烂,豔若朝霞。可是我却不认识和爸爸站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他从来没有到我们家拜访过。我翻过照片,那里写著一行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一愣。我知道爸爸最喜欢李商隐的这首诗,还特地用“锦瑟”给这家店命名。但是他为什麽在这里写上这句话?
  我坐在地板上,地板凉凉的,提醒我天气已经转冷。手里的照片已经很老,爸爸那时还很年轻,笑起来真正是朝气勃发。後来我再也没见过他这麽笑过,他对著妈妈,或者我和奶奶,永远只有一种淡淡的微笑,尽管那也让人很安心。就连他死的那个晚上,他也是淡淡地笑著,仿佛死亡是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情。
  奶奶推门进来。“小声──”她忽然止住声音,我抬起眼看她,奶奶却垂著眼睛紧紧地盯著我手里的照片。
  “奶奶?”我疑惑地叫她的名字,她才好像回过神来,向我勉强地笑笑。“奶奶,”我站起身子,“这个男人你认不认识?我从没有见过。”我指著爸爸身边的人。
  奶奶的身子一瞬间似乎摇晃了一下。她拿过我手里的照片,看了爸爸和那个男人半晌,终於说,“他骗我呢,还说什麽都已经把照片理掉了。”
  我又是愣了一下。奶奶在说什麽?
  “以前有人说,这种事情也会遗传的,我还不信。”奶奶垂著头,我却清楚地看见她无奈苦涩的微笑。我一下子忽然明白过来,可是我根本不敢相信──怎麽会?!
  “你爸爸死後呀,我一直在想。”奶奶在我的椅子上坐下来,“如果我当初不拆散他们两个,你爸爸是不是就不会那麽早就去了?你妈妈也那样早就跟著他走了。留下我和你两个……”
  “奶奶……”我抱住她。
  “我真是後悔……可是我有什麽错?谁会眼看著自己的儿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奶奶在我的怀里颤颤巍巍地哭,“小声……小声……奶奶有什麽错……为什麽你爸爸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那样问我,我却什麽都回答不出来。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哭著,“不要离开奶奶,阿顽,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好啊……”
  那个晚上奶奶在我的怀里哭了很久,最後沈沈睡过去。我抱著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奶奶就醒过来,然後用她那双混浊的眼睛看著我,好像在看我的爸爸。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爸爸竟然也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这算什麽?
  那麽,他和妈妈生下的我,又算是什麽?
  奶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明。我坐在地上,仍旧抱著她,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我感觉到她抚摸我的头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眼看见她红肿的眼睛。
  真的。她已经这麽老。她的儿子是个让她操碎心的同性恋,她的孙子,却依然是这样的人。
  如果那一天,我和维扬私奔成功的话,她是不是,就再一次失去了她最亲的人?我不知道那个早就离开我的爸爸心里是怎麽想的,他抛下了他的性向,和我的妈妈结婚,他幸福吗?
  或许,如果他幸福的话,就不会那样早就死去了。
  可是现在我却决心选择和他一样的道路。奶奶不再年轻,我要让她的余生过得不再痛苦。
  维扬,对不起。我在最後,还是给自己的软弱找了一个借口。我无法抛弃奶奶,无法让她伤心。
  你曾经说,不要把自己想得太伟大。这个世界那麽多出柜的人,他们也有父母,也有亲人,你何必这样苦苦折磨自己?
  维扬,你为了我和你的父母决裂,我很感激你。可是我终究不是你。我是个胆小又懦弱的人。
  维扬,如果我们在这次分开以後再重新遇见,我说不定,会终於有像你现在这样的勇气,来让我们在一起。
  木心有句话,我非常赞同。他说,任何理想主义,都带有伤感情调。
  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可以真的忘掉你。
  可是如果真的忘掉你,我想我的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这是一件多麽多麽令人伤心的事情。
  我终於还是带著奶奶,踏上了去往乌普萨拉的飞机。我连谭影都没有告诉,因为我生怕我告诉了谭影我去的地方,他会跟过来,或者,他不跟过来,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告诉维扬。
  尽管我私心里有多麽希望,维扬可以再次找到我。
  我踏上班级的那个晚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我不知道维扬有没有看到那张明信片,那是我挑了很久的明信片,巴黎晴朗的街头,我想告诉他,我以後也会一直都很好。
  不用挂念我。
  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
  在乌普萨拉我又开了一家小小的店。这家店也还是二层楼,只是比原先的小了许多,但是也没有那麽多的中国人来看书,一个人坐在窄窄的沙发里,长久地塞著耳机听音乐,一动也不用动,原来也那麽惬意。
  奶奶大概还是很介意我和维扬的事,我和她到这里来那麽多时间,她却一个字都不提起他。可是她越是那麽小心翼翼,我越是忍不住要想起维扬。尽管我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想起他。快点忘掉他。
  用努力忘掉他来填满时间,时间可以过去得快一点。
  有一次我翻以前的相簿,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维扬的照片。我从前从没有维扬的照片,这一次却意外的找到一张,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我在照片背後写上他的名字,呆了一呆,又忍不住把那句诗写上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想我大概知道爸爸写那一句诗是什麽意思。他不敢把这一句写出来,就写前面的两句,用来聊寄相思。一个大男人说什麽相思,听起来就让人发笑。可是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那种痛苦。
  我拿著维扬的照片,躲在被窝里,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有个叫做Gustave的小姑娘经常到我店里玩。她虽然只有14岁,不过身体发育得很好,只是天生一张娃娃脸,连生气都很可爱。我的店里都是些中文书,偶尔一些英文书又都是大部头,她也不想看,只是一个劲地摆弄我的花草。她蹲在盆景前面认真研究的表情,竟然让我一瞬间想起维扬。
  我真是的。也许我,真的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可是我明明可以熬过来四年。现在也不过这麽点时间,为什麽我却觉得竟然比从前还要漫长?
  有一天Gustave过来问我,“小声,你有没有女朋友的?”
  我愣了一下,然後微笑著摇摇头。
  “切……”Gustave露出分外不屑的表情,“你都这麽老了,居然还没有女朋友,亏我还想来问问你怎麽谈恋爱的。”
  我哭笑不得。“你们不都很开放的吗。”
  Gustave跑到沙发上躺下来,“开放归开放。这些是两回事嘛。”
  我哭笑著继续整理书本,半晌忽然听到Gustave一声惊叫,我连忙跑过去,还没问“怎麽了”,就看见她高举著维扬的照片在那里蹦来蹦去,一边沙发上是我遗落的钱包。我有点尴尬,叫她把照片还给我。
  “才不呢~”Gustave仿佛小人得志,“我就说,我好多次看见你躲在角落一个人偷偷地看照片,就说肯定是你女朋友。结果原来不是女朋友,是男朋友来的啊~”
  “Gustave!”我叫她的名字警告她不要乱说话。奶奶还在楼上,这里隔音效果又差,万一被她听到就不好了。
  “什麽呀,害羞了?没关系没关系~姐姐我胸襟开阔得很~” Gustave洋洋得意地笑,“他长得挺不错的啊,人模人样的……叫什麽名字啊?”
  “你别乱说了。”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照片,“我和他……什麽关系都没有。”
  Gustave挑起眉毛,露出颇为质疑的表情。我却不再理她,把照片塞会钱包里去,然後放在身边。Gustave绕到我身边,缠著我问,“他是谁啊?你们分开了吗?”
  “Gustave……你不懂的。”我突然发现假装爱和假装不爱都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情,“事情都过去了。”
  Gustave小姑娘大概是见我表情痛苦,才乖乖地闭上了嘴。她也挺乖巧,在奶奶面前,从来不说这件事情。也许连她也发觉到,我是因为奶奶,才从中国胆小地躲到这里来。
  三年了。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忘记过他哪怕一丝一毫。
  这天天气不错,我早上出门去给奶奶买面包。过几个街区有一家面包店,里面的白面包尤其软,深得奶奶的欢心。我慢腾腾地在街上走,慢腾腾地回到店里,刚走到门口,Gustave就欢叫著扑到我身上,活像整整一百年都没有见到我似的。
  “你干吗。”我拎开她,然後一抬眼,就看见他站在我的前面不远处。我一下子愣住了。
  “小声。”他却镇定地向我微笑,“你看,我们又遇到了。这是奇迹啊。奇迹,你知道吗。”
  我一霎那间甚至不知道我的脑子里究竟闪过些什麽样的片段。或者说只是一段空白。他那样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同样的空气里面他的呼吸。我感觉到自己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努力让自己镇静,然後向维扬微微一笑,转过脸去走回柜台上。
  奶奶坐得离这里很远。他一定已经和奶奶说过什麽了。
  维扬又走过来,手肘撑在柜台上看著我,表情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我终於还是抬起脸看他,“奶奶看著呢。你干吗啊。”
  “没干嘛。”他耸耸肩,“你不想看见我啊。”
  “……没什麽想不想的。”
  “那怎麽听说有人成天拿著我的照片缅怀啊。现在真人就在这儿,人家都说我真人比照片还好看,你怎麽不看啊。”
  “许维扬!”我一下子变得分外狼狈。一定都是Gustave那个长舌的小丫头片子和他说的。维扬笑著看我,仿佛一心等著看我的好戏。我不由得心里有点发火。“我有客人呢,你别好像和我很熟络似的啊。”
  他明显的一怔,几秒锺後说,“什麽好像我很你很熟似的,我不就是和你很熟吗。”
  我不去理他。
  他顿了顿,忽然用一种伤心又愤怒的声音说,“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你也给我个国外地址,好让我和你联系。你知道这麽多年我是怎麽过过来的吗?小声,你怎麽这样狠心。”
  他说得很可怜。我忍不住抬头看他,然後发现他的表情比他的声音还要可怜。我一直想,我总是忍不住对他心软,现在就是这样。而且他找到我了。这不是我一直私心里最最希望的吗?
  我忽然感觉到奶奶看像我们的淡淡的视线,心下一冷。
  过了这麽许多年,我还是这样简单幼稚啊。
  我捏著拳头,半晌低声说,“你不要这样了。”
  维扬听见我的话,一下子脸上都变得狰狞了。我觉得他可怜极了,好想就那样对他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可是我不能够。我甚至不能伸手摸摸他的脸,对他表示一下我的安慰。
  维扬,我还是太爱你了。
  可是,我不想伤害所有人。伤害了你我,也许奶奶会好过。她失去了我的爸爸,我知道她不想再失去我。维扬,如果没有我,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不是吗?
  而我就不一样了。
  他紧紧地盯著我,神情那样脆弱,像是如果我不说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他就会崩溃的。我又何尝不是呢。那句话压在我的喉咙里那麽多那麽多的时间,我终於再也压制不住。
  “维扬,我怕我会离不开你的。”
  我握著我的鼠标,连心也一起颤抖,“你不会明白,我究竟是在怎样的去爱你。”
  维扬,是我先爱上你,所以我永远比你付出更多的爱。我的痛苦,你又明白多少呢。

  锦.瑟 21(完结+後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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