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郯焰感觉到白天刺眼的光线,眼睑动了动,缓缓地掀了开来。
"你醒了啊!"
他看见他的檎儿倚窗而立,他捕捉到他的视线后绽放笑容,杏靥犹如春色般灿烂炫目。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郯焰疑惑着,但睁眼的刹那能见着 檎在他身边,就如同已笃定得放弃的宝物失而复得般地令他心喜。
"只刺一剑是死不了的,我把你救回来了。"虽然一直以为会就此失去郯焰,不过等 檎动手医治郯焰时才发现,胸腔虽有长剑穿透,但并无伤及要害,要保住他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你为何还要救我?我死了,你才能活下去啊!"郯焰垂下眼睑,遮去深邃黑眸内突然满溢的深切悲伤。
"不用了。" 檎又绽出一抹如春风般的笑。"我想出个办法,可以让两个人都不用死。"
"真的?"郯焰怀疑。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些环节还得经过你同意才行。" 檎敛起笑容,云淡风轻的神色中略显凝重。
"你说。"
"换你心,为我心......"星眸粲然,但仍掩不了其中不安之色。 檎并无十足把握,只能搏命一试。
怎料郯焰却相应而笑。
他柔情地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哪!"
听得郯焰一番话, 檎双颊火红了起来。这郯焰还真是个登徒子,死到临头仍有兴致胡言乱语一番。
顷俄,宫女端了两碗药入了室来。
"把药喝下后,你会昏迷一段时间,待你再度醒来,一切便得以改观了。"
檎示意宫女喂药与郯焰。
怎料郯焰瞧见那名宫女端起药碗朝他走去时,转头便道:"不,不是你喂我不喝!"
宫女于是止住脚步,睁大双眼望着 檎。她不晓得这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到此之前虽也曾听闻二皇爷倾心于皇上刚认回的小皇子,但就没实际见过,原来这两人真是这样的关系。
檎双颊又是一阵红潮袭来,他有些狼狈地接过宫女手中的药碗,赶紧挥退闲杂人等。
接着他搀扶起郯焰,郯焰脸上虽泛着笑,却也乖乖地将汤药全数饮下。
"好了,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檎扶郯焰躺下,他炽热的双眸由初识至今,总是极轻易地便令他脸红心跳。
"桌上不是还有一碗?"郯焰问道。
"那是我要喝的。" 檎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别在意郯焰的目光。
"你也喝,那谁来......"
话来不及说完,郯焰已感觉舌头开始麻麻地不灵光起来,渐渐地一阵睡意袭来,愈来愈强烈,他的眼皮沉重,脑袋的运作受到干扰,让他安静下来。
"师父答应要帮我了。"
郯离!?不!他如果又打什么鬼主意怎么办?檎儿,别让他骗了!
郯焰虽欲大声喊出,无奈麻药已然生效,让他逐渐陷入熟睡昏迷当中。
见麻沸散药效已令他昏睡, 檎为他盖好被子后,端着空碗放置于桌上。
只是当他将注意力由郯焰身上移开,松了口气后,却发觉屋内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人。
祁笙闲适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沏着茶,端给郯离享用。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檎吓了一跳。
"从某人说,换你心为我心的时候。"郯离佞笑,接过徒儿呈上的茶盏。
"师父......" 檎涨红着脸。他那时哪知师父和师兄在场啊,连喂药的事也被发现。天!他真是无颜见人了。
"两情相悦,此乃人之常情。"祁笙啜着茶道:"更何况你与郯焰那日于议事厅上深情款款、誓言生死与共的情景,所有人见状虽无当场表示,私底下却对你们敢于面对世俗非议的举动赞赏有加。这件事经过他们的传播渲染,大抵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你现在还害羞什么?"
"别再说了!" 檎掩面摇头。他那日冲动之下只凭感觉行事,根本就不知道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郯离喝下最后一口茶,停顿半晌后终于开口:"你去把那碗药给喝掉,然后躺到郯焰身边。快点,这地方我已不想再待,把你弄好后我便要走了。"
玩都玩过了,郯离早已开始发腻。若非他这大徒儿盯得紧,他才懒得再把悲剧窜改成喜剧收场。
* * *
洞庭山,飘然隐蔽于滚滚长江之上,是一处风景宜人、清幽静修之所。
是日湘君腾云回至山内居所,却在踏入山峦间耸立的玉宇琼楼之前,听见一声又一声在山间来回缭绕不散、哽咽啜泣的回音。
"呜......主子,翠在这里跪了七天有余,您果真不要翠了是不是?呜......怎么连出来看一下翠都不肯?翠晓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啦!"
翠哭得凄惨,尾音拖得又细又长,想必是哭得太久,肝肠寸断,力竭声嘶,快不行了。
湘君步下彩云缓缓走近。幸好这些天她往北齐走了一趟,否则连受翠七天七夜的强力轰炸,不疯也得崩溃。
"嘴巴张开。"湘君命令道。
"啊!"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听见湘君的声音,翠在可悲的奴性作祟下,满脸鼻涕眼泪的她立即收起哭声,张大那张樱桃小口。
湘君投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到翠的嘴里,翠咽了口口水,自然地便将那珠子吞了下去。
"这是什么?"仍流着泪,天真中显得憨然的翠朝她伟大而美丽的主子问着。
"破军之泪。"湘君淡淡说了声,莲步挪移,往屋内而去。
"破军之泪?主子,您怎么让我把它吞下肚啊?"翠大声尖叫。
"这样比较不会弄丢。"
湘君的声音远远传来......
* * *
鸿城境内,撷欢坊里歌舞升平依旧,王孙公子达旦不归,花妓娇俏瑰丽不减,千金散尽还复有时。
星稀月明之夜,郯焰孤身一人立于红漆木栏旁。泗水河上风劲且猛,波涛翻滚的河水在他空洞双眸的注视下,于漆黑的夜里往东奔流而去。
久久,郯焰才叹了口气,掏出怀中有着 檎亲笔字迹的绢布,凝视其清秀字体。
"俗事缠身,珍重勿念;盟定撷欢,暂待相逢。"郯焰缓缓念出,又是一声长叹。
那日他转醒之际,发觉自己已身在马车上。那时在他身边的并非 檎,而是看来不怀好意的郯离,与一名略带江湖味的男子。
郯离半句话都不说,待到达撷欢坊后,便一脚将他踹下车,大笑着扬长而去。
他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胸口第二道新伤痕虽告诉他,现下在他体内的是 檎的心,但他却也因为郯离那狠心的一踹,整整卧病在床半个月有余,而且还吐了一滩又一滩的血。
檎只留了这条巾子在他身上,言明当下太忙,无时间与他见面,要他在撷欢坊耐心等待他的音信;可是,一个月、两个月......现在已是第三个月了, 檎居然连个影子也没出现过,真是急煞了他!
他不走,静待在撷欢坊内等 檎出现,然而撷欢坊外,他动员了所有能用的关系,重金悬赏,务必寻出 檎的行踪,甚至连 檎最后出现的北齐皇宫都翻了好几次,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他也曾想 檎是否回枫谷师门了,但问遍了行政州官、绿林侠士,居然无人知晓枫谷究竟位于何方。
难怪郯离临行前会有那抹神情,原来是他把 檎给藏起来了。
这个人真是......
"被抛弃了、没被抛弃、被抛弃了、没被抛弃......"
郯焰身旁,突然传来女子莺语。他侧首而视,发现花啼正拿着朵野菊,嘴里喃念一句,纤指就摘落一片花瓣。
"你不到厅前见客,在这里做什么?"
花啼没理会他,专心地拔了粉黄菊瓣一会儿,惊呼一声:"哎呀,有虫!"她将那花虫挑起,置于红栏之上念了声:"没被抛弃。"接着拔下最后的一片花瓣,将光秃的花梗递至郯焰面前,说了声:"被、抛、弃、了--"
"花啼姑娘,你若有胆,再说一次没关系!"郯焰按捺着脾气,以笑相对,因为花啼毕竟是撷欢坊的红牌姑娘,他靠她吃饭,自然不会和金银财宝过不去。
"啐!"花啼收回花梗。瞧这本不轻易动怒的笑面虎如今竟成了只垂头丧气的思春猫,整日哀声叹气的,真让人不习惯。"外头有人找你,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
"不见!"郯焰现在对什么都失了兴趣。
"不见?不见就不见,反正我只是受人所托。你不见那个人,我不会怎样,他也不会怎样,只是可怜了你,将要这样长相思下去 !"
花啼哼了声,将花梗丢入滔滔江水中,转身便要离去。
"到底是谁要见我?"郯焰闻得花啼之言,心中猜想纷纷。
花啼的暗示晦暗不明,她似乎故意引他往那个方向想去,但他就是觉得不太可能。失踪了许久的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本姑娘才不想饶舌告诉你。"花啼一身黄裳渐行渐远,背影掩没在月色当中。
郯焰左想右想,心中忐忑,但怀抱不安情愫的他还是忍不住强烈的思念,往大厅走去。
撷欢坊正门入口的花厅旁几盏红灯笼正亮着,天井上缓缓降下一只青铜雕工、精巧异常的笼子。堂下宾客仰颈盼望,不知今日撷欢坊又将上演何种戏码,直至青铜笼子完全落入众人眼内,一阵惊呼随即传来。
但见笼外纱帘半垂,笼内竟有一倾城佳人巧眸盼兮。此时笙乐作响,佳人迎乐笼中起舞,姿色清秀典致,犹如受困笼中之雀鸟,我见犹怜。
郯焰的心思当然没放在此女身上,他双眸紧盯着在场宾客一一梭巡。终于,在笼舞停歇、宾客欢声雷动鼓掌叫好之时,他亦在厅堂角落寻得一抹熟悉身影。
他的檎儿竟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新来的舞妓,而且还随着其它色迷迷、心怀不轨的中年男子们站起了身,不能自己地拼命拍着手。
这......教他情何以堪哪!
郯焰忍着冲上台去将自己买来的舞妓千刀万剐的冲动,踏着沉重异常的脚步,缓缓地来到 檎身旁。
"你的眼珠子快掉了。"郯焰十分不悦地道。无故消失几个月,在他思他如焚的时刻,他居然在此处看艳舞?
"啊,郯爷!" 檎转过头来发现是郯焰,脸上不禁露出灿烂的笑容。
郯焰被这清新可人的人儿一看,所有怨怒全飞到了天外。忍不住地,他立即将 檎拥入怀中。"你这些日子是到哪儿去了?害我像个疯子似的四处寻你。"
"我回了枫谷一趟。"
他就知道。
"你回枫谷干嘛?郯离折磨你折磨得还不够,你又回去找罪受吗?"
"我是回枫谷找医书,然后再至函阳治我父皇的病。"窝在郯焰的怀里,熟悉的气味让他笑容满溢。
换心后,他曾经有段时间在生死边缘徘徊,几次失去意识,是师父运功为他续命,他才得以活到今天。但他不让郯焰知道,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也就毋需再让他操心。
"救活了吗?"郯焰显得紧张。
"正在康复当中。"
"那就好,这么一来,你也不必赶着回去当皇帝了。"郯焰松了口气。
他拥着 檎,与他相偕走出撷欢坊纷乱的厅堂。
无视其余闲杂人等投射过来的怪异眼光,郯焰倾身落下一吻于 檎微温的唇上。
他的芳香依旧,却已除却恶寒,从今而后,厮守白头再也不是空想幻梦。
月光洒落在连接泗水与撷欢坊的桥面之上,泗水悠悠无尽时,似乎在见证着郯焰矢志不渝的情意;银月高挂天际,亘古不变,圆了人儿的心愿。
"其实父皇也准备退位了。"顷刻后, 檎忽道。
"啥?"
"父皇说,除了师父之外,谁来做皇帝都可以。"
"我说,除了我和你以外,谁做皇帝都行。"
"果真是兄弟,他早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他颁了道圣诏,上面言明,要咱们三人趁早留下子嗣,好统治北齐江山。"
"要生孩子不会自己生吗?"
"他说,他太老生不出来。"
"那,叫郯离生去,别打咱俩的主意......"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