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笑了,闷闷的笑声,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挑剔与抱怨,"看你警惕的,连爪子都竖起来了,我没什么用意,逗逗你而已。"说罢,竟将匕首随手丢去。我不解,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已经被他双臂抱住了。然后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语带含糊不清的说:"东方,回吴国去吧。"
这话来得太莫名其妙了。我无法掂量对方的用意。事实上我已经被迷惑了,就象现在这样,靠向他受了伤的肩头,仰望着夜空,四周变得安静祥和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暖昧的血腥。
......可我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这时候他已抬起了头,说:"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弃尸荒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好不好?"
神经病。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得孩子气的威胁总让人啼笑皆非,我仿佛嗅到了他话里的酸味,就好像很委屈的在请求什么,究竟是哪里开始变得玄妙起来......
我自然不可能回去,宇文也没有理由说出这样无意义的话,但他显然不是闪烁其辞的人。反复回味我们之前的对话,一来一去你推我就,根本没有重点,更别说险象环生了。难道我紧张了半天还没有抓住要害?
我还正想说什么。宇文忽然辙了手,将我推开。一阵狂风卷草而过,树林里顿时杀气汹涌。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眯起眼,挑衅的眼光越过我身后直直投向不知名的一点。神色淡定的吐出三个字:
"方、何、渝。"
我惊吓的蓦地回头,何渝竟真的站在身后不远处,衣袖临风招展。
脑中顿时一片狼藉,慌乱地拉了拉身边的衣服,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觉决,看到第三个人就象看到了自己仅存的理智。然后好不容易止住了自己手忙脚乱的动作,这个时候再来遮遮掩掩岂非做贼心虚?......我显然已经很没自尊了。于是放弃了穿衣服的念头,尽量坦然的面对眼前的局势。可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这么想......他们相互狠厉的对视着,四周的杀意愈发的浓烈,我被卡在两个人对峙的电光火石之间,身体被四道目光夹击得滚烫。越来越觉得狼狈了......
在我几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何渝突然拔地而起,势同惊雷,浩瀚不可力当。宇文也挺身而迎,两个人就在我头顶上大打出手。
我一下子懵了,刚才尽去注意自己的窘迫,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空中以掌代剑,涛波横流,所到之处均是叶断枝残。我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宇文的招式我很清楚,浑厚厉辣,霸气成川,那是我毕生所学,乃是沙场横刀不留半点余地。何渝很少看他出手,以前还在禺怏宫时大家切磋过,他的武功中上乘,带着点文人的清晰与明快,却是我们中间最差的一个。
不过他好像真的动怒了。看他招招致命,直逼人死穴,相较之下,宇文倒是有些犹豫,甚至可以说畏首畏尾的,可不管怎么样依何渝那点修为依样敌不过他。
时过半晌,打斗愈激。我越看越发觉不对,再怎么说我也是自幼习武,不难看出宇文每一招都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要害。即使这样,还是把对方给逼紧了。何渝的招数自始至终疯狂凌乱,好像拼命似的。早些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他的变化,那个曾经的波澜不惊在漫长的岁月里凝固成了他一贯的招牌,其实他本该是个性情所至之人。
人总是这样,逼一逼什么都能逼出来,哪怕他有再高的定力,还是有人能找出他脆弱的地方,然后痛下其手。相较而言,宇文就比他成沉稳多了......想到这里,当真吓了一跳,先前哪点自信全部都没有了,我惊恐的看着宇文,从他的出招联想到前几天的战役,越来越不确定自己的结论......因为不论胜负,我们始终是被动的。其实,我们是遇上了一个空前可怕的对手,他真的有可能吞灭了吴国的江山。
我必须想办法让他死!......于公于私,都非灭了他不可。
回过神的时候,何渝已经被击倒在地,他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望着朗朗的星空,方才还有些混沌的眸子渐渐被星子点亮了。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冷静,"将军何必手下留情。"
宇文面对着他,然后出乎意料的,一揖到底,"曾蒙少司命救命之恩,宇文子昊至死不忘。"
说罢腾空而去。
留下何渝和我面面相觑。何渝掸掸身上的灰尘,眼中不带一丝温度,之后反复牵了几次嘴角,终於扯开那一抹笑。
我看出他现在神思紊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连那道为了化解尴尬气氛的笑容也显得无力极了......我想我必须说点什么。
结果我说:"我对他一番情意,他对我弃之如履,却极重你的恩义。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哪点比我强?"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说得最白痴的一句话了。
他一歪头,若有所思的望着我。然后又笑了:"琅琊都嫉妒到说胡话的份上了。"
我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何渝,你倒真像个人间君子。"
正所谓胡话就是如此,别人越是纵容,你就越是肆无忌惮。
这次他当然笑不出来了。"把衣服穿上!"他说着拾起地上的衣服一手砸过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利索的往身上扒衣服,心中难免有些复杂,他几时用过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又狠又厉,还直戳人肺腑。可又反过来想,是否是自己太过习惯了他的迁就......这样想还真有点心痛。
我走过去拽拽他衣袖,小声说:"何渝,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似乎缓了一口气,"我出来找你。"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哼,你们下次再要做这种事就跑远点,在这离营还不到一里的地方,被出巡的士兵看到了,成何体统。"这样说着,又开始不快了。
我没太注意他的表情,令我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这么说......
还不到一里?早知道......算了,凡事没有早知道。我浪费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自傲,如果我能惊惶失措的大叫几声,便会有很多士兵冲出来,宇文就是武功再高也难敌众,用一个营的士兵干掉他简直易如反掌。
虽然心里是放下了,可这么想到时,胸中还是一急,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明知道离营不远,为什么不叫人把他抓住!"
"你都没叫我做什么要叫?我自然当是东方将军你舍不得。"
"方何渝!"
我终於忍不住发火了,"好极了,你这家伙......你竟然跟我吵架了!"
其实我很想说,"何渝你误会了"......可我为什么要跟他说。
我一挽头发,走人。
第八章
"喂,楚八,快起来。"
"三子,你还睡啊,睡死了你?"
大清早军队里热闹非凡,这几天没有战事,士兵的情绪明显松懈下来。
紧接着却是一惊一咋嘘声不已。
一宿没睡,我还搞不清楚状况,已经有人大呼军医。我急忙上前查看。
有士兵死了。
一群人围着几个死人议论纷纷。
说是一夜暴毙。我刚想问问有多少人,就看到一个正欲饮水的士兵,来不及说什么便冲上去一巴掌打翻。那士兵吓得立即跪下,口里直呼:"将军饶命,饶命,不是我干的......"
我头皮发麻,这是什么跟什么......大家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变生给吓住了。
胡宜也急急忙忙的赶来了,甲胄都没有套好。他来得正好,我边帮他折腾战甲边说:"快去下令,叫大家不要饮水了。"他反应极快,还没等我系完最后一根带子就已经跑走了,那团士兵看到主将匆忙也立刻四散吩咐去了。
......
清出来的尸体有上百个。
胡宜险松了口气,"幸亏东方经验丰富,损失还不算太大。"
何渝说是一种很剧烈的毒,叫克鸠。别的毒药混入水中容易挥散药性,此毒却遇水愈烈。
其实是我大意疏忽了。我们两营依曲江而戍,按照地势很清楚,我们在中游,他们在上游,大家共饮曲江水。
投毒并不是什么高杆的伎俩,他们也真能做得出来,为了牵制我大军,连曲江下游的吴国百姓也不放过。
曲江主流向东,途经吴国三郡六县,另外一条人工开凿的支流贯穿许国申国等诸侯国。
想不到宇文为了截断我军水源,逼退我们,竟做到如此丧尽天良的地步。
......
军中的酒不算多,十几万人这么一折腾,还撑不到一个上午。
这简直如沙漠里屯兵一样,士兵们耐不著饥渴,下晚纷纷绕道潜入上游盗水,结果能活着回来的还不到三分之一。我们拿不准对方投毒的时间,对方却在彼端大开杀戒。
翌日午时,帅帐里面像是炸开了锅......
"不能再熬下去了,这样把人送上去给他杀,大军迟早会玩完。"
"不然就东退吧。"
"不行。据回报对方已从洹水调了不少兵力,欲向东发展,东退岂不正中其下怀。"
"可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守死。"
"真是把我们逼到穷途末路了,谁还有法子?"
"算了,都给我回去挂帘静思去,想出办法再来商量。" ......
将军们都是浅阳年间提携起来的吧。我甚至无法将他们的聒噪的争执对号入座,只是一直在想一句先言--"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凿曲连渭,果真是不世奇功壮举,比姑苏的护城河还要审时致用,如此一劳永逸......那人怎么就能想得出来。
......
"声不入耳,景不入目,诸事不萦于心。东方,你好清闲啊!"
我倏地抬头,"咦?胡宜,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
看到他越来越黑的脸色,我急忙道:"带军东撤吧,让他们追好了。"
"东退等於在吴国弱境开战,只要吃一场败仗,楚兵很轻易就打开隘口,一举杀入吴国腹地。"
问题是......我们不会战败。我一展军图,圈出曲江支流与主流交界的的代国,"你就退到这里......不,还是这里吧。"我指了指代国之后的豫国,然后又撤了手,眼光在巴掌大的一张图纸上扫来扫去,始终举棋不定的,最终还是停在了豫国以前的许、申二国之间,"恩,还是这里比较安全。你就退到这里吧。"口里自说自话,忽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胡宜很是耐性的听我把话说完,然后说:"你一开始就打算定到这里了,为什么要反复?......看得出你很想在别处。"
是呐,可是别处都有吃败仗的可能,这种事情必须做到万无一失。许、申二国之间乃是诸侯群集之地,我们要援军,又不能离吴国太远,这里是个两全其美的地方。
"胡宜,你知道为什么历年征战都没有人敢投毒么?"
"刚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去下令吧。"
他有些犹豫的看看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什么,姗姗的走了出去。
有些事情我太在意了,刚才差点就错了方正。我深吸一口气......倘使一再心存余悸,如何顾全大统。
遇到这种状况使我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先大司徒尉迟远威。虽然对他百般记恨,可真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千江之水东流汇海乃天地之规律,我东吴地处下游,曲江一直是个军事隐患。
吴王初阳十七年,许国杨林君、申国申成公进贡,大司徒借此机会与两国私下定盟,人工开引曲江支流,名义上造福诸侯百姓,算是耗巨资卖了个人情,可这点心思太过昭彰,谁都知道,楚国君当然极力制止。於是大司徒顺水推舟将此流扩展,自荒原而开流,走回旋路线绕过诸侯林立的徐国、代国、豫国等地的东境与渭水汇流,渭水又深入诸侯国主境。此一举造福万姓,又是强吴出资,大家各取所益,楚国君就是再想制止,也无法四处树敌。
这样一来位居上游的楚国再也无法使用毒术,否则连渭水都难免其患。宇文此举把几个诸侯国最大的两条生路给绝了,也为我们送来了意外的援兵。
我回视军图,这个最佳的屯兵之所......我想起昔日我父亲与大司徒尉迟远威彻夜长谈的情景。一个是雄姿英发,一个文采风流,他们挑灯坐在一起就如同这世间最绝美一幅画,却又没有人能渲染出那种灵韵交融的默契。
那是他们年青丰采的年代,吴国的司马司徒颠倒了天下女子。那时候我也还小,却总能看到两条横纵交错的线,明明是各备特色的两个人,却死死交扣在一起,扯不断,分也分不开......
那一天我拉着自修的手说:"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然后指了指窗棱里两道轮廓深邃的剪影,"......就象父亲们那样。"
有些纤弱的少年腼腆的点头,说出来的话却是无比坚决,"我和琅琊......死都不会分开。"
......
夜凉了,月光如水又如冰彻骨......我陡然一个惊醒。
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可谁又能告诉我,这世界可曾真过?
***
行程不如想象中那么远。第三天我们已经退到了代国边境。宇文没有调兵遣将,也没有退尺进丈,甚至没有东追的迹象......看来他们暂时还不想打。我又想起了胡承和的一句话,"军师是运筹帷幄里,霸图谈笑间"。最难是谈笑间,我与当年孙子之比,岂止天壤之差。唯今我才明白,运筹帷幄这种事情往往比身先士卒要难上百倍。
距离上一次开战足足半个月,自修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军医们说他是从鬼门关兜了一圈,一条小命能拣回来实属不易。那家伙刚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医不活了,我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才清明了意识,如今又生龙活虎起来。
何渝的医术很神,我亲眼看过他救宇文,只要尚且有一口气,就是将死之人他也能折腾活过来,再普通的药草到他手上都成了绝妙灵丹。
可我很清楚的记得,何渝没有出手......没有出手救自修。
这就是他所谓的鼎力相助么?
我不相信,他不会这么浅薄,也不是无情之人,可我不懂他。
......
第四天传来军报,敌军调兵两万,往平肇方向南行。
平肇,又是一个不可能攻的地方。
已经没有了初次的吃惊,对方的不按理出牌已在意料之中,哪怕我知天下所有的将领,也不会明白宇文,他所做的事情永远让你看不到他的用意。
平肇在三年以前是个军事要塞,以顶锥之势插入楚国边城,况且易攻难守,是个大缺陷。楚军很容易从平肇开口,连九城,直捣吴笼。可现在它已不具有那样的功用了,自楚王割地以来,我们把平肇以东四城以南五城纳入吴国版图,变成十个连环扣,环环紧凑,背后又是我吴国重池,可谓是无坚不摧。
对方显然不会毫无目的的胡作非为,我们连苍白应对都做不到。我、胡宜、自修......我们的压力在一步步增重。
"平肇本就是个天井,攻下了容易,让他们拿去好了,我看就是拿去了他们也守不住。"
"我们大可以全军杀回平肇,再来个瓮中捉鳖,他们再来接应那就更尝心所愿了。"
我们不能回去,这可能是诱兵之计......或者我们应该回去,也许前几天那个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