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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进考场开始,夏杰就注意上了那个监考老师。
他大概三十出头,五官干净,面色浅略带些黄,服饰整洁,八月大热天室温35度的情况下,居然规规矩矩穿著衬衫,领口一直系到脖颈,真让人佩服。
坐在前面考试的老头大概是太紧张了,从进考场开始就掏出手帕抹汗,不过是场专业评定考试,至於吗。那监考员拿著一杯水悄悄走过来,放在他桌角,又轻轻走回讲台,考场里寂静无声,谁也没注意他的这个轻微动作,倒是无意瞥到的夏杰,却被这份体贴所吸引,整整十分锺里眼睛都无意识的围著他打转。
咦,他居然过来了,朝这个方向,糟了,一定是看得太露骨了,夏杰匆匆低下头,那人从身边走过,自己桌角上竟然也多了一杯水。
夏杰暗暗发笑,终於集中起精神,全神贯注答题。
半个小时的铃刚打,试场里几个蠢蠢欲动的中年人起哄站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个乡镇企业的包工头头,素质极低,按规定一个小时才能交卷,他们愣是要走,被另一个年纪大的监考员拦在门後,吵吵闹闹声中听到他的声音,温和轻柔却掷地有声,最终骚动还是给他劝了下来。大老爷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位子上抽烟,一小时刚过就拎包走人,考场终於安静下来。
3个小时的考试时间,实际题量顶多只有一半。夏杰做的很快,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本来要交,可一想到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还是打起精神从头看起,拖拖拉拉半个小时,终於坐不住了,看看四周,偷看的偷看,抄纸条的抄纸条,真是人间百态尽在其中,监考员无奈的摇摇头,逐个轻轻敲打课桌,夏杰玩味的盯著他来回,他一转身,两人眼神正巧对上。那人脸色微微一红,快步走过他身边。
又枯坐了几分锺,见考场里已经有大半人交了,他整理了东西,慢悠悠站起来,真是一场无聊的考试。
监考员站在讲台前,仔细核对人数,低著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细长的手指在试卷中翻阅,然後他抬起头,眼神很亲切,轻轻从他手里接过考卷。
真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喜欢。
最後留恋的看了他一眼,夏杰踱著轻松的步子迈出教学楼。操场边,大群中学生在烈日下打球挥汗,他看了会,忽然感慨,才毕业工作三年,自己就已经老了呢。
出校门,路边打横突然窜出一辆QQ,
“阿杰!”小侄子从後窗扑出来哇哇叫。夏杰一把把他从窗里抱出来。
“小猢狲,叫叔叔!”
姐姐摇下窗,皱著眉头道:“阿杰,是不是提早出来了?”
夏杰挠挠头,打开车门坐进去:“我检查了三遍,不就是一张证书,一定过的拉。”
“跟你说了……”
“这是专业评定考试,”夏杰不耐烦接上去:“过了对以後升职有好处,我知道的,这次绝对没有问题。”
坐在副驾驶的姐夫回过头,笑著说:“他考也考完了,你再担心也没用,阿杰,晚上家里吃饭吧。”
姐姐关心的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考了半天渴了吧,先给小雪打个电话,你下午手机关了,她打了三个到我这里,可能是晚上约你吃饭,别让人家等久了。”
夏杰开机,果然有六个未接来电,不在意放进裤袋,受不了这个大小姐的脾气,就当自己没接到好了。
“不管他,我要陪亲亲老姐,很久没吃姐夫的拿手菜糖醋排骨。”
“就再让你蹭几顿,下次结果出来,让这小子请我们吃饭。”姐夫得意的说。姐姐面露微笑,狠踩油门,小QQ顿时飞了出去。
“搞错,姐,你会开车吗,姐夫你就放心让他这个新手上路。”
“有我在边上看著,你放心。”姐夫笑著回头。连小侄子都嚷嚷:“妈妈是飞车女侠。”
夏杰捂著脑门,心里嘀咕,这麽温柔的姐姐怎麽开车和飞车党差不多呢?
这是季授诚最後一门监考的科目,双休日两天他都在监考,每场都在三个小时以上,酷暑难熬啊,尤其是干坐在那里一点动静都不能有。
从开考铃响开始,二排第五桌的考生就一直盯著他看,大概是渴了吧,大热天的,教室里也没有安空调,光顾著给他前排老同志倒水,年轻人也一样扛不住热的。
悄悄走过去给他捎了杯水,果然,他再不抬头,专心答题。
这次的职业评定考试,来的都是企业职工,年龄层次不一,素质也一般,偷看作弊的一大箩,难得有几个凭真本事上手的,不禁在心里对那个要水的考生平添几分好感。
送走一群无赖考生,考场安静许多,只听见窗外大柳树上,蝉哇哇哇的叫个不停,人昏昏欲睡,一坐下来心头就涌上些杂事,八月底了,三弟四弟快开学了,学费是一大笔开销,三弟秋天开始要实习,每个月得多汇点钱过去。
刚和妻子离婚,两年零七个月的夫妻冷战终於结束了,九月开始,儿子小叶也该上小学了,幸亏就在自己学校读书,平时能带在身边照顾,比前段时间养在姑奶奶身边强。他的新班主任是学校里的年轻新秀,挺开朗的女孩子,就是平时爱看点希奇古怪的小说(耽美文),见到自己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叔受啊受),明明他不怎麽“瘦”的。
想著想著,底下的人越来越过分,不禁走过去警告,背负双手挨个敲桌角,慢慢转了一圈回来,忽然看见那考生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居然把对付小学生的一套家常动作摆了出来,面嫩的他没由来的就脸红起来。
不一会儿,那考生交卷了,他陡然站起来,身高惊人,慢慢站到讲台边上就像座山似的横在眼前,足有一米八十的个吧,近看年纪更小点,打扮休闲沾著学生气。看那试卷上颇有气势的几个行书,一定是对考试自信满满,眉宇间的意气风发让人羡慕。
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他有礼貌的点点头,走出了考场。
这其实是夏杰和季授诚的第一次相遇,虽然他们谁也没在再见的时候认出彼此,但事实就是如此,打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对方深深吸引,无意识中追逐著对方的目光。
2
“阿杰,阿杰,起床起床拉!”夏栋爬上床,打鼓一样使劲的拍打被子里的冬眠大熊。
“臭小子,叫老爸。”夏杰顶著一颗鸟窝头,认命看了看床头的闹锺,七点半:“要死了,这麽早你叫我干吗?今天是礼拜天。”
“说了今天你要带我去学校报名的呀。”夏栋一本正经的说。
夏杰猛的清醒过来,可不,今天给孩子联系学校,参加插班生考试,家里的头等大事。呼啦一下拉开棉被,我靠,真冷啊,哆哆嗦嗦套上毛衣:“牛奶拿了没有?”
“拿了,大饼油条我也买了,放在厨房,你快点。”
“那你先吃。”光溜溜的脚丫子一踩到冷冰冰的地板,夏杰倒抽一口冷气,该死,袜子呢,在枕头边找到一只,另一个:“夏栋,先到抽屉里给我拿双袜子来。”
夏栋叼著大饼从门口里探出头来:“抽屉里早没袜子了,你不是昨天都送到干洗店去了。”
“我靠。”不找了,直接套上跑鞋,虽然左脚有点冷飕飕的。呼啦跑进卫生间。
“阿杰,昨天晚上小雪阿姨给你打了电话,让你今天晚上给他回一个。”
夏杰胡乱刷了牙,没答应,雪大小姐找他能有什麽事情,顶多听她唠叨一样单位里的闲言碎语,没意思。
十分锺後,挂著一颗油光光的飞机头,领带、黑风衣加公文包,形象大大改观。顺手操起桌上的牛奶一口干了,捞了根油条挥手出发。夏栋背好书包,蹬蹬蹬走下楼。他们住的小区比较老,都没有车库,夏杰的二手桑塔纳就停在路边上,哇,二月初的天气冷的慌,他哈了口冷气,拉高领子匆匆开车门上去。
“今天考试有把握吗?昨天晚上复习了没?”夏杰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画一个游戏总图,熬到3点才睡觉,压根把那件事情忘记了。夏栋懒洋洋地扣上安全带,从车窗下面的盒子里掏出一包口香糖递给他:“你就放心吧,绝对没问题。嚼嚼这个,满嘴都是口气。”
这小子,臭屁得跟他当年一个德行,夏杰用力挠挠他的板寸头,发动汽车。
幸亏是星期天,路上没遇到堵车,学校遥遥在望,总算不会迟到了。不过学校门口的路有够难开的,街道也不算小了,只是被汽车电瓶车大人围得水泄不通,今天学校报到,人格外多。
5分锺,才往前推进了10米,啥时候挤到门口啊。没办法,这车前也不是,後也不是。
“阿杰,这里下车吧。”
夏栋背好书包打开右车门。哪知道,右边一辆电瓶车颤颤悠悠硬挤上来,反应迟钝居然没有煞车,生生往车门上撞。车上两个胖母子齐刷刷翻倒在人行道上。
“神经病,你怎麽开车的?眼睛瞎了?”胖妈妈灵活翻身起来。一把把夏栋从车位上拉下来,对著夏杰大喝。
居然动我的宝贝儿子,夏杰不乐意了,刷的跳下车,把儿子拉在一边,居高临下对著这位大妈:“怎麽了,你撞上我车子还没让你赔呢。看清楚了没有,这里是临时停车位,我也打了方向灯,是你自己无故撞上了的,我怀疑你电瓶车刹车不灵,脑子也不清爽。”
“你还有理拉,你一辆大汽车,我们小车,怎麽会白白撞上来。”
“明明就是你撞上来的,我好好停在路边。”夏杰耐著性子说。
“後生年纪轻轻,没理由找理由,明明是你错,现在我车子也坏了,你要赔修理钱。”
“你车子不过是翻翻倒,凭什麽给你钱。”这人还登鼻子上脸了,不讲道理。
“那我娘两被你撞伤了,陪医药费。”
“你儿子胖的跟猪一样,伤到哪里了?”
两人越说越凶,快要干上手的架势。路人纷纷围观。
忽然,人群里跑出一个人,扶起摔倒的电瓶车,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孩:“早上路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各退一步,尽早处理,不要无谓吵架。”
季授诚拎起地上的书包,问学生:“有没有受伤?钱南。”
“哎呦,季老师还让你麻烦。”胖妈妈不好意思,拍拍儿子身上的灰。
“我看车子也没什麽问题,快上课了,还是让小朋友先进去。”
夏杰猛想到正事,抬腕看看表,快来不及,匆匆放低声音道了歉,胖妈妈满脸不受用,但顾及到班主任的面子,哼了几声,夏杰也不纠缠,拉著儿子跑进学校。
教导处已经有7、8个家长带著孩子等了,丹凤小学在这个区也算得上是名校,每年都有一大批孩子挤著进来,录取要求也很苛刻。
“你是夏栋爸爸?”教导处主任看了看户口本,又抬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怎麽看这个人都只有二十五六岁,太年轻了吧。
“是是,老师贵姓。”夏杰满脸微笑,极力保持温文尔雅的姿态。
“免贵姓朱。这次三年级报名的人比较多。我们只有两个名额,所以得按成绩来。小朋友们都跟我到隔壁教室做个小测验。语文数学两科,家长在外边等一下。”
夏杰匆匆瞄了瞄周围的小孩,一般一般,没一个看上去比自家儿子聪明,没问题。
“儿子儿子,来,一二三!”他抬高手臂。
“加油!”夏栋受不了的给了他一个击掌:“老爸,你很幼稚耶!”
切,这小鬼。
坐立不安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这心情比他当年自己考试还紧张。终於,教室门开了,小朋友一块涌出来,夏栋落在最後,和另一个女孩子并排走在教导主任身边。他通过了。
朱老师拉住过道边跑过的一个小朋友:“小叶子,到三楼让你爸爸把三年级的班主任都叫下来,要插班生抽签。”
那小孩长的大大的眼睛,乌溜乌溜的特别有神,一张圆圆脸,看上去越发可爱。他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的跑了。
过了一会,四个老师走进了教导处,三女一男,为首的就是方才校门口解围的季老师。五分锺以後,朱老师叫家长孩子进去,那个女孩子分到4班,夏栋分到3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季授诚季老师。
“季老师,咱们真是有缘那!”夏杰彬彬有礼的伸出手。
季授诚认真看了看他,眼光忽然停滞在他左下方,夏杰莫名看去,左脚裤腿没翻好,脚脖子光溜溜的扎眼,他尴尬的蹭了蹭脚。
季授诚微笑著和他握手,说:“今後也有赖家长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果然是语文老师的底子,声音柔和极了。
班主任都不太欢迎中途插班的孩子,尤其是年级高的,不是自己一手带起,孩子难免管教不住,也不贴心,若是抽到成绩好的,是运气,若是抽到不聪明的,调皮的,或者大人呱噪的就相当麻烦。
季授诚的手气一直不怎麽样,带的班几乎年年都有插班生进来,一来就是班级里的垫底。不过今年还不错,看过夏栋这个孩子的测试卷,数学相当好,除了几道口算错了,後面的奥数都做出来了。语文的作文也写的不差,语句通顺,内容有板有眼的。就是这一手字龙飞凤舞的,前面基础题不是漏了标点就是多抄了个字。粗心是这个年纪男孩的通病。
但愿不要太活泼就好。班里的男孩已经比女孩多4个了,纪律已经是大问题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夏栋一到班级里就挥散出他无穷的活力,这小子思路活,上课总是抢著举手发言,下课,他自有一套游戏法则,吸引大群孩子,溜溜球、竹蜻蜓、大富翁游戏,就连一开学就撞上的胖小子钱南都跟在他屁股後面打转。
讲台上的电脑没几天就被他摸透了,三个星期後,他这个班主任才发现D盘上装了一个网络版的“大话西游”,一查下来原来是这小子干的。
人太聪明就容易偷懒,他想著法子赖作业,抄写词语能漏则漏,背书铁定不完成。无奈他的单元成绩总能挤到班级前五名。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关於他的学习,季授诚也曾想过和家长交流,小孩的铅笔盒里没几支长铅笔,中午学校吃饭都没有带勺子,家校联系册从来都不签名。他的爸爸──开学校门口那位,看上去挺年轻的,到底有没有注意过孩子,得找机会家访一次。可是每每打去家里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开学事务千头万绪,也就搁下来了。
那天早上空课,他正坐在办公室里改作文,忽然班长急匆匆冲进来大喊:“季老师季老师,夏栋大便拉出了。”
季授诚一听立刻跟著她跑到教室,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臭气,全班小朋友都捏著鼻子嘻嘻哈哈说笑,年轻的音乐女老师皱起眉头打开窗。
倒霉的夏栋面无表情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毕竟是十岁的小孩子,此时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精神,耷拉著头,哭丧著脸,嘴唇发白。季授诚强忍著笑,把他拉出教室上厕所,大冬天的,最里面的短裤和棉毛裤都湿了,沾了大便,全得剥下来,可怜的夏栋露著光溜溜的两片小屁股瑟瑟发抖,好笑的把毛裤外裤给他套上,暂时应付一下。
带孩子到办公室,季授诚洗了手,翻了电话本给家长打电话。
二年级的季小叶课少,正乖乖趴在爸爸办公桌上写作业,他好奇的看了看夏栋,轻轻问:“你做小动作,被老师批评拉。”
夏栋哼了一声,没回答。
季小叶忽然皱了皱眉头,狠狠吸溜下鼻子,咕囔:“什麽东西,这麽臭。”
夏栋苦著脸,悄悄的往墙边挪了挪,死死拉著自己的裤兜,好象能少散发点臭气似的。
那头,季授诚猛的提高声音:“夏栋爸爸,你怎麽这麽不负责任,现在是你的小孩大冬天的只穿一条裤子待在学校里,难道你不担心他受凉感冒……是,我知道你工作忙,但是忙也不能不顾小孩……你这样还算是个称职的父亲……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